文/馬明博
玉泉寺隨想
文/馬明博
輕輕地來,離開那車水馬龍的世界;輕輕地走,離開這玄幽清寂的世界。有“山中一日,世上百年”之感。細思在玉泉寺度過的這一日一夜,更覺浮生如夢。忙中歲月夢中身,我們這些夢中人,都在做著各自的夢不愿意醒來,還要繼續做多少夢中夢呢?捫心自問,答案又在哪里?

玉泉。按計劃,我們要在邢臺玉泉寺小住一夜。寺前泉水名玉泉,寺以泉名,山門題額為“玉泉禪寺”。下午五點半,抵寺,入客堂,拜會知客師,登記住宿(禪門稱之掛單),之后到齋堂用晚餐。佛教叢林中,早餐、午餐叫作過堂,晚餐叫作藥石。晚上這頓飯,是“為療形饑”的藥。晚餐有粥,寺院里的粥散發谷米的本來滋味,既香且甜,想是用門前玉泉水煮的。藥石后,天色向晚,二三人在寺院內散步。忽有一人迎面走來,站定,問:“馬居士,還記得我嗎?”我有些恍惚,覺得面熟,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他。
緣。緣分總是不可思議。“我們同在柏林禪寺行堂,為大眾添粥盛飯。”他一提醒,我想起來。那時,他在寺中前前后后住了近三個月。他想出家,妻子帶著七八歲的女兒尋找到寺里來。法師說:“先跟她們回家吧。等你女兒滿了十八周歲,如果你還有出家之心,再來。”此刻,他站在我眼前,之間已經隔了十二次春夏秋冬的輪回。他發已花白,“這些年,我在《禪》雜志上陸續讀到你的文章,沒想到在這里相遇”。站在黃昏里,我們聊了幾句。禪門說“一期一會”。一會,是相遇;一會,是時光短暫。緣來緣去,不到十分鐘。他要走了,我到寺內流通處買了本《一日沙門》送他。在這本書序言中,我曾寫下,“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他把書拿在手里,很歡喜地與我告別。望著他的背影,我知道,雖然走在不同的路上,我和他,卻是同行者。
黑。天很快黑下來,黑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低頭看表,時針距離晚上七點,還差一小格。幾個人感慨,如果在城市里,現在正燈火輝煌。往寮房走,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夜,只能小心翼翼地用腳摸索著走路,因為縱然睜大眼睛,也是徒勞。這黑暗,就像佛教說的“無明”。夜的黑,是外在的無明;人無法洞悉諸法緣起、萬物本來,是內在的無明。接一手機短信,發現手機能當手電用。腳下的路,因了這些微的光亮,不再難以琢磨。但要想走得安穩,還要小心地照顧好腳下。
家。說實在話,在玉泉寺的這一夜,我一直在似夢似醒之間。如果說入睡了,窗外的雨聲歷歷在耳;如果說失眠了,早晨起床時卻無絲毫勞頓。居寺如家,睡覺東窗日已紅,閑來何事不從容?洗漱畢,在殿宇間散步時,僧眾們剛好結束早課,走出大殿。殿前古柏上,陣陣鳥聲喧。柏樹高處的枝椏上,站著喜鵲、布谷、小麻雀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鳥。它們在早晨的枝頭,沐著初升的陽光,競展歌喉。這株古柏上,有一個用細樹枝堆壘起的鳥巢,那是喜歡登高枝的喜鵲的家。而寺中大殿檐角下,有著飛進飛出的小麻雀的家。這里,既是人的心靈家園,也是鳥的樂園。寺院,眾生的家。

古柏。我發現,凡凈慧長老住持的道場,像河北的趙州柏林禪寺、邢臺玉泉禪寺,湖北的黃梅四祖寺,皆存富有傳奇的古柏樹。玉泉寺有古柏三株。鳥柏,高二十多米,在觀音殿前佇立了一千二百年,枝椏繁壯,四季郁蔥如煙云,迎風自吟,清脆似百鳥鳴唱。茶柏,十幾米高,挺拔蒼勁,在觀音殿后,這株古柏的葉片,可以作茶。聽寺中僧人說,茶柏樹葉泡出來茶水,有著淡淡的香甜。龍柏,矯健如龍,斜立于三寶殿左首,四季之中,伸展枝椏,春來擋塵,夏來遮雨,秋來蔽風,冬來迎雪,如龍天護法,守護大殿。
玉泉池。清晨早餐后,出寺門,圍著漢白玉欄桿,繞行玉泉池。天地有情,一眼清泉,幽幽碧水,蓄成正圓形泉池。佇立池邊,注視碧水,遠山近樹,盡入池中。泉涌清流,溢堤而出,順入小溪,繞村貫戶,皇寺村一帶,家家戶戶既得此泉滋潤而生,又得此泉灌溉沃野而活。古碑記贊此泉為靈泉,“旱而不竭,澇而不溢”。大旱之年,玉泉池水涌流不干;大澇之年,此泉所在之處灌不滿。同行高君感慨說:“這如同做人——處困境而不絕望,處順境而不張揚。”細思這玉泉與古柏,凈慧長老所撰的一副對聯浮現眼前,“流水萬家,天地有情泉一眼;浮云千載,江山無恙柏三株”。
山。在玉泉寺古柏間行走,不經意間抬首,便見不遠處蒼郁的龍山。信步往山上走,見道路兩旁草叢中,不知名的野花有的怡然地開,有的自在地落。昨夜的雨,漲了山溪,水溢上路面,有些路被流水截斷。從山上往下走,在寺中五葉堂參觀時,見憶可廳匾額“滿目青山”四字,心中一動。凈慧長老別具只眼,弘揚生活禪,教人活在當下,全身荷擔,在“覺悟人生,奉獻人生”中體會禪悅。生活中處處充滿禪意和禪機,青青翠竹是禪,好風徐來是禪,皓月當空是禪,皚皚白雪是禪,但大多數人“日用而不知”。保持平常心,是進入禪境的一把鑰匙。如能是,做到“譬如堅石山,不為風所動,毀譽不能動,智者亦如是”,則會于生活中體味“如來禪祖師禪生活禪一脈相承,菩薩心眾生心善逝心三心無別”之境,如古時德韶禪師的開悟偈所說,“通玄峰頂,不是人間,心外無法,滿目青山”。滿目青山,禪在生活之中;心外無法,即是獨坐大雄峰。

僧。參觀已畢,到寮房收拾好行囊,到客堂辭行。正見當家師蹬著三輪車拐過殿角,他把寺中垃圾往外運。早餐時,有人盛菜,不慎將土豆絲灑在菜盆外的桌子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端著碗走了。當家師添菜時,毫不猶豫地用筷子把桌面上的土豆絲一一挾到自己碗中。一件小事,足見修行人的惜福。知客師說,喝一杯茶再走嘛。我們坐下來,問是何茶?答“趙州茶”。讀過禪門公案的人都知道,這“趙州茶”可不是容易喝的。有求道之心,有明師在側,凡茶皆是“趙州茶”;一啐一啄之間,見大光明者,方知此茶滋味。如我等凡俗,縱然一時透不得這“趙州茶”的滋味,嘗一嘗這玉泉甘露,也是得一份清福。眾人品了一杯,知客師馬上續杯,有人擺手示意不喝了。知客師笑著說,請你喝你就喝,便是隨緣;請你喝你不喝,就是執著。品清茶數盞,起身告辭,知客師送出客堂。合十話別時,客堂門左右的對聯吸引了我的目光:“有僧皆佛印,無客不東坡”。
柿子。重修玉泉寺時,為保護寺院舊址的九棵百年老樹,凈慧長老數次修改建筑方案。這九株古樹,分別為三棵古柏,三棵核桃樹,三棵柿子樹。夏日淅瀝的雨,隆冬落寞的雪,捧茶啜飲的友,參禪悟道的僧,有了這些古樹的蔭涼,在歲月深處便多了一個安頓心靈的去所,一任浮云舒卷,時光荏苒。往山門外走,剛到觀音殿前,忽見齋堂前那株柿子樹落下一顆紅柿子。它撞到地面的石板上,皮裂漿迸,一地模糊。柿子結于樹,是表里如一的,要么青澀的皮青澀的心,要么紅透的皮紅透的心。然而,柿子與柿子又有不同。那些隱于枝葉深處的、不急功近利的、經得起風霜雪雨的,在葉子落盡之后,依然掛在枝頭,如一盞盞暖暖的小紅燈籠,成為柿子中的極品。而這些不堪日月風霜的、急于成就的,卻早早地變軟,一朝墜入紅塵,無法全身,還會濺出一地粉紅色的揶揄。
夢中人。輕輕地來,離開那車水馬龍的世界;輕輕地走,離開這玄幽清寂的世界。有“山中一日,世上百年”之感。細思在玉泉寺度過的這一日一夜,更覺浮生如夢。忙中歲月夢中身,我們這些夢中人,都在做著各自的夢不愿意醒來,還要繼續做多少夢中夢呢?捫心自問,答案又在哪里?
(本文作者為著名作家)

責編/楊 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