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
考察一下“農民工”這個詞,發現它是指這樣一種現象:農民雖已改業,卻保持著農民戶口,即保持著原先的“種姓”或等級身份,他們仍被社會看成是農民而不是市民!這也就有了農民企業家、農民工這些洋人不知所云的中國特色詞匯,有了鄉鎮企業、村組企業這樣一些“中國特色”概念。無論理論家們賦予它們多么深奧的背景,在民眾看來問題仍然十分明顯:諸如鄉鎮公職人員、“山、散、洞”里的職工和交通郵電等部門的野外從業人員,雖然身居鄉下,但已農轉非,不再是農民,因而沒人說他們離土不離鄉。像農民企業家與農民工,雖然住在城里,但因為他們是與生俱來的農業人口,所以便屬離土不離鄉之列了。
這種離土不離鄉的確是真正的中國特色:其他國家也有身居鄉村而從事非農業者,也有兼業農戶,也有離農改業卻保持了鄉土文化傳統的人們——但他們沒有離土不離鄉。因為他們沒有把人分為與生俱來的農業人口與非農業人口兩個準世襲的身份等級。在他們那里,農民只是職業,改了業便不再是農民。在我國,農民不但是一種職業,更重要的還是準世襲身份,因而才可能有“離”了農民職業,卻“不離”農民身份的問題。
這樣的離土不離鄉的確是改革時代的新事物。因為在改革前,中國農民不僅沒有改變身份的自由,也沒有改變職業的自由,那時的農民除了少數幸運者經組織上的安排,獲得既離了土也離了鄉的農轉非機會,但絕大多數農民既不能離土,也不能離鄉。改革開放以后,中國農民得到了改變職業的自由,但尚未得到改變身份的自由,于是便有了這種新事物。
可見,離土不離鄉在本質上不是聚落問題,不是職業問題,不是文化問題,而是等級身份制問題,這道理很簡單,沒必要人為地玄學化。把本來明白的東西解釋得神秘兮兮,反而掩蓋了問題實質。在身份制下,農民要改業,就必然離土不離鄉。改了業而改不了農民身份的現象,與文化基因八竿子打不著,沒有身份制,無論什么文化也不可能孕育出鄉鎮企業來;只要有身份制與農民改業這兩條,任何民族都會產生鄉鎮企業。
現今的發達國家早已沒有身份制,他們自然無法向我們學習。但歷史上他們多是有過身份制的,因此我們也就不難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事物。農奴制改革前的俄羅斯就涌現過許多農民企業家,如著名的莫羅佐夫家族、格拉喬夫家族、布特里莫夫家族與鮑里索夫家族等。他們擁有大量工廠與作坊,富比貴族,脫離農業達幾代之久,但戶籍上仍是農民(農奴),在村社還有土地。當時在商品經濟大潮中,農民改業成風,特別是在地瘠人稠而又交通發達的中央非黑土地區,整村整村的農民改業工商,許多農村變成工業村,著名的如莫斯科省的伊凡諾沃村、科斯特羅馬省的達尼洛夫村、特維爾省的基姆拉村等。由于村社的合作習慣與互相仿效,往往整個村子從事同一行業,如紡織村伊凡諾沃、冶金村巴甫洛沃、制鞋村基姆拉都聞名全俄。這與我國現在頗多的一村一業、一鎮一業頗為相似,那里的村民同樣離土不離鄉。當時,在烏拉爾等地的國營與私營工廠里也有大量在村社持有土地并保持國有農民之類身份的農民工。農奴制改革后,農民只是一種職業而不再是一種世襲身份,上述現象也就漸漸消失。
因此,對離土不離鄉無論是褒是貶,都不能離開身份制這一前提。令人不解的是,現在的許多論者仿佛根本不知道有個身份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