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之允
自由的坐標·通往而立之年的藝術家
——凡·高藝術信念的形成
文/龔之允
“后印象派”大師凡·高,在通往而立之年時才決定完全投身于創作。1883年,30歲的他搬到了紐南(Nuenen),在那里他完成了第一幅重要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完全展露出他作為獨立藝術家的創造力。關于通往而立之年的凡·高的討論是揭示其藝術魅力的關鍵。

凡·高 拉姆斯蓋特的街景 5.4cm×5.7cm 鉛筆素描 1876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藏

凡·高 吃土豆的人 82cm×114cm 布面油畫 1885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藏
如果一個人有幸活過30歲,那么他的人生才有老之將至的深刻體驗,他對生命和存在的思考彼時才有一個完整的輪廓。30歲是一個人敏感的時間坐標,藝術家在此時所做的選擇往往是令人驚異的,并足以讓世界驚異,進而震撼暮靄沉沉的景觀社會,使人類的整個存在顯得莊重深刻。英國左翼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 1903—1950)認為,大多數人到了30歲之后便會甘愿泯然眾人,放棄作為鮮明個體而存在;他們往往選擇寄予希望給他人,變得更為無私;他們就是偉大的群眾!然而,藝術家是追求個性的,是不會滿足泯然眾人的,是以自我為中心的。
“后印象派”大師凡·高,就是在通往而立之年時才決定完全投身于創作的。1883年,30歲的他搬到了紐南(Nuenen),在那里他完成了第一幅重要的作品《吃土豆的人》,完全展露出他作為獨立藝術家的創造力。關于通往而立之年的凡·高的討論是揭示其藝術魅力的關鍵。
凡·高自幼喜愛畫畫, 他自卑而倔強,父母總為他的成長感到擔憂,卻又常常無可奈何。對于凡·高的藝術愛好,長輩們都給予鼓勵,然而幼年的凡·高卻自慚形穢,認為他的畫很差,有負父母的贊揚,常常撕毀畫稿。其實小孩子喜歡畫畫是很正常的事情,和讀書一樣,都是成長的一部分。凡·高的外祖父曾為王室的藏書裝幀,凡·高的母親也喜歡畫畫,因此凡·高自身就有“藝術細胞”。凡·高的祖父和父親是新教牧師,耳濡目染的凡·高對宗教有特殊情感。凡·高的幼年生活是比較寬裕的,和許多偉大的藝術家一樣,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很多人在當時無法預料他會成為藝術家。有很多小孩子從小就有非常遠大的志向,這固然值得鼓勵,但是對于那些“沒有遠見”的孩子,大家也不應該過于苛責,因為這些孩子往往是純真的,沒有人生來就注定是藝術家。通往藝術的道路是漫長的。“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絕非孤例。

凡·高 博里納日的炭廠 26.4cm×37.5cm 水彩素描 1879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
在下定決心投身藝術之前,凡·高從事過很多工作,但都因為各種原因放棄了。他那偏執的個性是一個重要原因。在多次失敗的嘗試之后他才感受到藝術的召喚。
人是社會性的,人在社會生活中充當著各種角色,并隨著環境和年齡而改變,而永恒不變的是作為“人”的存在。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純粹的存在。只不過很多人的這種存在感被“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凡俗之事淡化了;個人“好表現”的欲望在通往自由之路的途中被壓制了。
1880年,27歲的凡·高給弟弟提奧的書信中寫道:
“或許我們的靈魂深處有著一團熾熱的焰火,可惜沒有人使用那炙熱取暖,而路人僅見煙囪內冒出的一縷青煙,匆匆而過?!?/p>
凡·高的內心有著強烈的欲望:希望能夠被認同、理解、贊賞和熱愛。無論是在藝術公司上班,到英國平民區教法語和德語,還是去礦區傳教,他始終保持著純粹的熱情。可惜的是,他的熱情就如同他靈魂深處的焰火,不被路人理解,甚至讓人感到不安和害怕。

凡·高 力竭 50.4cm× 31.6cm 鉛筆素描 1882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藏
《拉姆斯蓋特的街景》是凡·高23歲時在英國海濱小鎮擔任外語老師時所畫的素描。畫面干凈整潔,線條優美流暢。此時的凡·高尚未認真考慮以畫謀生,也許校園的青蔥和海濱小鎮特有的清爽,讓他感受到了純真的喜悅。
失敗和不解讓凡·高陷入虛無之中:
“也許在生命的某一階段,當一個人對一切感到厭倦(雖然此人的所作所為基本是錯的,但這種態度也許是合理的),你認為這個人是否應該極力回避和壓制這種情緒,又或者這是‘為上帝而悲’,不該害怕,而該珍惜,因為善從中來?是否‘為上帝而悲’上會讓我們不后悔于我們的抉擇?”
從中可以看出凡·高面對生命抉擇時的彷徨與掙扎,如何堅定“存在”的信念,是一大功課。處于人生低谷,而正步入而立之年的凡·高,用作畫來表達內心的苦悶。1878年12月到1880年10月,他在博里納日(Borinage)礦區傳教,閑暇時作畫。很多人對他的畫不置可否。一位牧師認為凡·高的色調一點也不陽光。就現在留存下來的礦區水彩素描來看,他的街景畫和之前一樣,干凈整潔、層次分明。往往畫面越是冷靜的人,越具有熾熱的情感,因為他有著冰封熱火的意志。
雖然凡·高很熱心,努力去寬慰苦難的民眾。事實卻是,凡·高自己就需要被寬慰,他被當成上帝的瘋子(能夠通神的異人),卻不具備讓人信服的能力。陷入虛無主義痛苦之中的凡·高又怎樣作為牧師傳遞正能量呢?于是,凡·高的神職道路被中斷了。他希望通過宗教救贖他人而達到自我救贖的目的徹底失敗了。
盡管如此,凡·高并沒有放棄對自身靈魂力量的發掘;相反,在追求藝術的道路上,他點燃了靈魂深處的熊熊圣火。在選擇成為藝術家之前,凡·高首先是純粹活著的人,只有人才是藝術的基礎。

倫勃朗 基督在瑪莎和瑪利亞家 18.4cm×26.1cm 鉛筆水墨素描 約1652年 大英博物館藏

米勒 播種者 101.6cm×82.6cm 布面油畫 1850年 美國波士頓美術館

凡·高 播種者 48.1cm×36.7cm 鉛筆水墨素描 1881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藏
凡·高在博里納日的習作大多都沒有留存下來。根據他的書信,他在傳教的兩年中開始真正把畫畫當作一件嚴肅的事情來看。他常常把礦區的場景與倫勃朗和安東·莫夫(Anton Mauve)的畫作聯系起來。倫勃朗由于不善經營,青年時負有盛名的他,后來接連受到社會群體的反感和譴責,最后窮困潦倒。倫勃朗的暗黑調子、強對比光影的風格在其潦倒時期尤為明顯。倫勃朗的那種現實主義式的繪圖方式在《吃土豆的人》里體現得非常明顯。就在我撰寫此文的時候,發現了一樁關于倫勃朗與凡·高之間的趣聞,這件趣聞又與一位通往而立之年的藝術史家有關。
1974年,一位25歲的妙齡少女在英國最著名的藝術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她在大英博物館的游客記錄中找到了凡·高早年觀看倫勃朗素描的證據。1874年8月28日,凡·高是版畫展廳的第四位游客,他應該就是在此時看到了《基督在瑪莎和瑪利亞家》。當時22歲的凡·高在倫敦的一家藝術公司上班,閑暇時間就在倫敦各大美術館欣賞藝術大師的傳世名作。
19世紀末,英國正處于“日不落帝國”的巔峰時期,擁有世界上最穩健齊全的美術館機構。當時,歐洲大陸的古典藝術市場式微,這為英國這個“不懂藝術”的世界頭號強國帶來了一次振興文化的契機。英國博物館對待游客檔案的態度也令人稱奇。百年前還只是文藝青年的凡·高在展廳看過什么繪畫也能被查證出來!重新發現這一記錄的少女當時正在撰寫她的博士論文《凡·高與荷蘭藝術》,她就是現在藝術史學界赫赫有名的格麗塞爾達·波洛克,女性主義藝術史理論的奠基人。這篇論文為年輕的她帶來了不可估量的學術聲譽,然而同樣年輕的凡·高就沒有那么幸運了。
27歲時的凡·高前程暗淡,感情波折,似乎只有藝術才是他通往自由的唯一途徑:
“沒錯,我勉強才能賺取買面包的錢,很多時候還得靠親朋的接濟。我盡一切可能活著,在命運的眷顧下活著,但還是顛沛流離。沒錯,我讓很多人失望了。沒錯,我生活拮據,理財無方。沒錯,我的前途未卜,異常暗淡。沒錯,我應該可以做得更好。沒錯,我為了糊口,浪費了時間。沒錯,我對學習也感到悲傷和絕望;我缺的太多太多。盡管如此,這算是自作自賤嗎?這算是無所事事嗎?我唯一的焦慮便是:我是否還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如何才能學得更多更深奧的知識?當命運似乎把各種情感緊緊地束縛住的時候,那么這個人內心的憎惡將如同一股浪潮噴涌而出。他會發出一聲吶喊:上帝啊,還要等多久!”
凡·高在徘徊中等待,在等待中徘徊。在理解自由的過程中,“天將降大任”的掙扎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海德格爾曾指出:存在不是空虛,人的存在是無法脫離現實設定的;在這樣的前提下,人有選擇重新詮釋前提的自由;人只有在重現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才能找到出路;人通過對存在的領會而展開存在方式。

凡·高 哀愁 44.5cm×27cm 炭筆畫 1882年 英國沃爾索爾新美術館藏
凡·高學習藝術有很多外在優勢:他本人曾在藝術公司工作,他的弟弟后來成了一位比較成功的藝術經理,他的表姐夫安東·莫夫則是“海牙畫派”的領軍人。凡·高從莫夫那兒學到很多光影技法,“海牙畫派”是當時荷蘭最有影響力的一支畫派,受法國現實主義影響,調子偏灰。凡·高對現實主義畫家米勒(Jean-Fran·ois Millet)的作品如癡如醉:對于《播種者》一畫就有至少25幅素描和7幅彩繪臨摹(28歲前至少臨摹過5次)。倫勃朗的“現實主義”式的畫作,也是凡·高學習的對象。在接觸印象派之前,凡·高學習的基本就是現實主義。
常人在27歲的時候已經有了獨立而穩定的生活。很多藝術家在27歲的時候,已經結束學徒生涯,或在老師的工作室擔當重任,或自立門戶。凡·高在27歲的時候剛開始“入門”,他的目標就是盡快靠畫作自立謀生。然而,現實卻常常使他捉襟見肘。靠親戚的救濟畢竟不能長久,更為嚴重的是,他常常自說自話,不聽勸告。后來就連一開始非常支持他的莫夫也對凡·高失去了耐心,和他斷絕往來。這些情緒都在凡·高早期畫作中有所體現。
凡·高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一直以勞苦大眾為模特作畫。一開始,凡·高曾信誓旦旦地說要盡快賣畫脫貧,但當他從前的雇主、藝術公司經理特斯特格先生好心建議他畫一些主題歡快的畫作來贏得市場贊助的時候,凡·高卻斷然拒絕。凡·高后來甚至認為特斯特格先生是莫夫與自己斷絕關系的罪魁禍首。莫夫和凡·高最嚴重的一次爭吵就是為了習畫方式:莫夫希望凡·高按部就班地畫石膏模型來提高技法,而凡·高卻要直接畫人物模特。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他把莫夫提供的模型砸了稀爛。
就在兩人絕交的前幾周,凡·高認識了懷孕的“不良女”西恩(Sien),同病相憐的凡·高產生了高貴的騎士激情。他在給弟弟的信中表示,真正的紳士所擁有的不是假模假式的高雅言談,而是面對現實苦難具有拔刀相助的覺悟。
就這樣,不能自立的凡·高還去救濟西恩和她的孩子們。很快他們擁有了凡·高夢寐以求的家庭生活。他似乎步入了薩特所說的“理性年代”。步入“理性年代”之前的人曾為自由迷茫,當他認識到自由并不由個人意志左右而存在的時候,就應該停止彷徨,勇敢地面對自由的絕對存在,做出選擇。凡·高的選擇是:做有意義的藝術家,同時做有意義的人。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就是生活。

凡·高 縫衣婦女與女孩 55.6cm×29.9cm 炭筆水墨素描 1883年 荷蘭凡·高博物館藏
凡·高早年愛看狄更斯,后來又深受英國《畫報》(The Graphic)雜志插畫家與法國諷刺現實主義畫家杜米埃(Daumier)的影響。他用現實主義風格以西恩一家為模特,繪制了一系列畫作。西恩不僅讓凡·高暫時走出了單相思,而且還給他提供了一段“理性年代”。在認識西恩前不久,凡·高才從對寡居表姐癡迷的“不倫之戀”中醒來。凡·高在愛情上總是一廂情愿、歇斯底里。理性的表姐,還有之前的烏蘇拉,自然不會接受這樣一位“瘋子”。 一年之后,他和西恩的同居生活終于走到了盡頭,因為他無法“拯救”她。凡·高體驗了一次從激情(Passion)到慈悲(Compassion)(即從男人到上帝),再到退回孤獨的男人的境地。
凡·高離開西恩時寫道:“我必須前進,否則我也必將沉淪,毫無出路?!?/p>

杜米埃 三等車廂 布面油畫 局部 1862-1864年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離開那段情感的兩個月間,凡·高在鄉間流浪。在撫慰心靈創傷的時候,一切風景都讓人惆悵,凡·高寫道:“一切的一切都融化成了絕妙的各種灰?!?/p>
《吃土豆的人》是凡·高跨越“俄狄浦斯”情結的關鍵之作。在創作的過程中,凡·高的父親由于心臟病突發去世了。凡·高自認為對色彩的研究日臻完善,在完成《吃土豆的人》之后,凡·高終于可以自信地自稱:“我是文森特,一位荷蘭畫家。”凡·高在心理和藝術上都走出了“父親”的陰霾,他擁有了完全獨立的人格和藝格。
1883年底,凡·高在紐南開始了瘋狂的自我修煉。根據最新統計,凡·高在這段期間一共畫了195幅油畫、313幅素描、25幅水彩和19幅速寫。這占了凡·高全部畫作數量的四分之一。如此勤奮的練習在世界藝術史上也是罕見的。

凡高 吃土豆的人 習作局部 1885年 荷蘭克勒勒·米勒博物館藏
凡·高還研讀了法國的各種藝術名著,如龔古爾兄弟的畫史等。自負的凡·高總是對自己非常嚴苛,他把畫作分為習作和創作兩種,只有創作他才給予名稱。《吃土豆的人》是他自認為的成熟創作,之前他畫了大量的習作,并數易其稿。只有當他很確信畫面表現出了他所期待的生命力時,他才會把畫作展示給提奧看。
凡·高特別注意對光影和黃顏色的控制,把重點聚焦在農民們的手上。他認為繪畫的寓意在于,農民們是用勤勞的雙手種地和吃土豆的,他們擁有一種自食其力的質樸。自此凡·高完成了色彩學習,接下來可以自由發揮了。提奧也為此興奮:
“文森特屬于對這個世界觀察入微的那類人,現在他不需要再像那樣觀察世界了。他是否具有天賦,我們必須耐心地等待?!?/p>
在紐南,凡·高被一位40歲的姑娘愛上了,這是他最后一次成立家庭的機會,然而無論是雙方家長,還是當地的村民都強烈反對。那位姑娘甚至為此服毒自殺。最終,凡·高選擇了藝途。
凡·高興沖沖地把《吃土豆的人》的復制品寄給藝術家朋友拉帕德(Ritter van Rappart)品鑒,卻受到了后者的猛烈抨擊:
“你竟敢說這幅畫和米勒和布雷東(Jules Breton)有關。夠啦!崇高的藝術還未淪落到被這樣拙劣的技法染指的境地!”
面對這樣的打擊,凡·高顯然是不服氣的。離開紐南前,他寫道:
“多年來我都獨自作畫,我想即使我能從他人那里汲取營養,甚至掌握一些技法,我還是必須憑自己的眼光來看待這個世界,并且把觀察到的極具個性地畫出來。”
就這樣,凡·高離開了祖國荷蘭,跨入了法國藝術圈子中,一去不回頭。作為生命的旅者,凡·高此時應該不難理解何為“情到深處人孤獨”。孤獨就是他的自由。
(本文作者為英國薩塞克斯University of Sussex大學藝術史系教師)
責編/王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