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晚寧
聽人說,遠處有青青的山巒如聚。沒有乳白色的煙,沒有土石塊壘砌成的房,沒有開荒納涼的人。南風掠過荒野,漫過村河,擁完那片山青,拂至耳畔。
它說,曾幾何時,那里有人來過。
【1】清亮的眸子都望著我,若一汪清潭,嘴里紛紛念叨著這個生僻的詞匯——先生。
我叫單青,一名大山里的女先生。
一九一九年我初見世界的模樣,父母便抱著我給我取了名字。父親扶著下巴念道,“單”是單超的單,“青”則是一種顏色。母親溺愛似的,似要望穿我的眼眸一般凝視許久。而后潔白的頸子轉向父親,嫣然一笑,是草青色。
家中安靜祥和的氛圍暫時輕輕悄悄地掩了屋外一片動蕩。
我不是大山的孩子,卻朝思暮想那一派綿延。父母親說我一個女孩子也該收收性子,別老想著在山里野。我說我不是想爬樹摘野果,也不是想下地插秧玩泥巴。我喜歡闊葉野草填滿視野的充盈,喜歡可以隨手揩得的野芳的沁香,喜歡在山間抑或田埂上用黑色鋼筆勾出自己腦海中美麗的句子,一切都美好得不得了。父親望著我已經整理得井然有序的竹編箱子和空曠得只有三枚身影的房間,緩言道,外面不安定,你欲于山中定居除非你能找到分量足夠的寄托。青青,假使你累了乏了就回家來吧。母親也紅了眼眶,強顏歡笑地望著我。
我忍著鼻頭的酸涌之感,顫著聲線回答,好。
一九三八年的破曉,歷時三天三夜,顛簸的綠色火車到了那個山腳下的鄉鎮。只是還有很長的山路要走。
我依舊記得腳踝初次磨出水泡的刺痛,也依舊記得那群山里孩子眸子中滿盛的天真無邪。許是在城里居住的時間長了,看見這么小的學堂確乎是比較陌生的。泥巴堆作的墻角跟生著不羈的野草叢,擠滿了綠色的滑溜溜的苔蘚類植物。只有六七張榻榻米大小的地方,擠著二十來個孩子。我說你們叫我單先生吧。于是他們都張了嘴,照葫蘆畫瓢似的模仿我說話時的嘴型,先生,單先生。稚嫩的口吻帶著濃重的鄉土腔調。
他們仍在重復,單先生,單先生……
【2】狹小的住宿處膨脹著白面饅頭的香氣,我像一個淚人兒,父親母親,我找到那份寄托了。
山里的飲食很清淡,有時候甚至連吃的也沒有,我不怨?,F如今日寇橫行,攪得國內是很不太平。他們黑漆漆的槍孔對準中國老百姓的頭顱,老百姓便只得眼睜睜看著自家地窖里的糧被搬空。若不依抑或是有怨言怨語,那便又綻放幾簇血紅的牡丹,生根在大山里,只是無人問津罷了。我的腸胃打小以來便是不太好的,吃得自家種的粗根菜或是粗面疙瘩便有些受不住。更何況真真沒糧食的時候,只能拿來那些路邊的野菜充饑。一旦下肚,便是絞痛,疼得連平日里教書也教不了,就單單臥在床鋪上翻來覆去不得了。天還沒亮透,我便忍著疼趴在窗沿上看仍浸在昨日星辰里的大山的樣貌。我會想,這真的是我追求的生活嗎?
我大概是想家了。
單先生,我們來看您了。這一定是妮子的聲音。我努力爬起來倚在會發出嘎吱響聲的木床頭,感激地望著擠滿我狹小住宿處的孩子們。妮子坐在我的床沿上,從身后的人手里取過一個新鮮南瓜葉包成的物件,欣喜地在我面前打開。我鼻子里忽地嗅到一股令人垂涎的味道,是細白面饅頭。
單先生,我們今天去自家地里拾了遺下的麥子穗,雖然不多,但湊在一起還是能夠做上幾個你們城里人常吃的饅頭的。我們知道您身體不大好,就給您送來了,您千萬要好好吃了,回到學堂給我們教書吧,同學們還沒聽完您給講的故事呢。
我望著一個個面色不如往日紅潤,都瘦了半圈的孩子們,頓時覺得手里早已沒了溫度的饅頭竟有些燙手。你們也吃吧,我指著僅有的四個白面饅頭,有些窘迫。妮子咽了口唾沫,搡了搡身后的伙伴,單先生,我們先走了,我們不餓,我們有口糧。
門悄悄地給掩了,屋子里又安靜下來。一個個瘦小黝黑的身影打窗口閃過時,還忍不住再留戀幾眼這幾近塌敗的小屋。我掙扎地坐到椅子上,披上薄薄的外衫,捉起黑色鋼筆開始給遠在家中的父母寫信——這是從大山里寄出去的第一封信。親愛的爸爸媽媽,我想我是找到你們說的寄托了。
嘴角上揚,滾燙的淚珠卻撞在綠油油的南瓜葉上,迂回地打了個滾,很不聽話地掉在粗糙的信紙上,濕成了一枚好似心臟的形狀。
那顆心,在有力地跳動著。
【3】一句“沒事兒”落在我的心坎上,清澈的目光這回卻斑駁了我的心房。
今天不教書,我將學堂的門給鎖了。盡管他們不舍得我給他們教書的日子,但我還是堅持讓他們留在家里溫習前幾日的功課。畢竟城里的孩子上課也是有一定的休息日的,更何況,我也想去大山別處看看。
徒步行走了近乎兩個小時,我翻至另一片山巒地帶,這大概不歸屬那個山中村落了。繼續行了約二十來分鐘,便有一處很隱蔽的小懸崖,若非我留心,就得掉下去摔得粉碎了。危險的崖邊圍的卻是甜美的粉色花叢,似一個甜蜜陷阱??晌胰圆涣粜慕o那叢中的巖石絆了一腿,鮮紅的血滴慢慢沁成一顆大珠子,我只抹了一把就繼續往前走。這里人跡罕至,卻獨有一份清幽。我在漫山遍野的綠色中穿梭,獨行,很是自在。這好像,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存方式了。我徜徉在及腰的青青草色中,直至正午時分,方才返村子。
妮子的娘在自家的院子里用溪水沖洗著一籃子野菜,看見我后熱切地給我打了個很農民化的招呼,也隨著妮子叫我單先生。明明就是個標致的黃花大閨女,叫個什么先生呢。妮子娘笑了笑,露出白花花的牙來。我方欲離開時,妮子娘忽然叫住了我,先生,俺給你洗個頭發吧,進山這么久了,還沒認真洗過一回吧。我愣了愣,繼而點了點頭。
幾縷橙黃的光束照在盛水的青黑色瓦盆里,清澈的溪水隨著瓦盆的一傾繼而便漫上了黑發。妮子娘洗頭用的是農家的洗頭皂,沒有其他,只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我拿了妮子家的木梳子梳齊了一頭黑發,方才知頭發已經差不多及腰了。山間微風吹過,讓人感覺很舒服。我合上眼睛坐在妮子家矮矮的臺階上小憩,任憑陽光打在我的臉頰上。
單先生,那兩個穿著黃色衣服的拿槍的人又來了。他們砸了鎖,撕了我們放在學堂里的書,還撞壞了您的講桌,這該怎么辦哪。聲音來源于另一個我在學堂的學生,一邊大喘著牛氣,一邊給我講我不在的半日發生的事情。我急得沒跟妮子娘打聲招呼就往學堂的方向奔去。果真,原本就不怎么體面的教室現在更狼狽不堪了。我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書本內頁,很是心疼。這是我好容易托人從大山外的縣城帶回來的課本,哪能說沒就沒了呢。
沒事兒的,單先生,沒有課書我們也可以聽您講課的,只要我們有心,我們照樣能學得好。我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都不差的學生們。他們也蹲了下來,幫我收攏著地上的課本碎片,我突然覺得心尖上揚起一種溫暖的滋味。
還是什么都不說了吧。
【4】我說,跟我走吧。我心里想著,跟我走吧,走進山色青青。
今天我特地穿了一條草青色的棉布長裙,露出的腳踝上掛了一對走起路來會叮當響的銀色鈴鐺。講課的時候一走動,腳踝上圈著的鈴鐺就會響出一陣清亮。長裙是我十八歲成年生日的時候母親給買的,鈴鐺是朋友送的。我還記得母親欣喜的口吻,你看,草青色多襯我們家單青啊。
我正給孩子們講怎么能把字給念好了,門外卻忽作嘈雜。繼而學堂的門給踹開了,閃進幾個黃色的身影。是熟悉的烏黑的槍。孩子們都住了嘴,把用漿糊重新粘好的課本藏到衣服里去。上次那個在妮子家院子里大喘牛氣的孩子垂著眼簾壓低了聲給我說,單先生,就是他們幾個。我心頭頓涌起一種憤懣之感,但又坦蕩無比。
單青,沒什么好怕的,我對自己說。
你,穿綠色裙子的,把國語書都給我拿出來,現在學堂里不給學國語的,你應該知道的。一個粗脖子大臉的軍官拿槍捅著身后的歪墻,惡狠狠地給我說。這算半個日本人,我嘲諷地想。
書算是給你們撕完了,現在沒了。我輕蔑地回答。
糧食呢,你們村里沒糧食了嗎?他依舊問道。
你們天天來搶,就是多肥的油田也早給刮干凈了。
砰——
是一聲厚重的槍響。身后最小的孩子給子彈頭擦傷了胳膊,哇地哭了起來。
我心里一驚,努力遏制著心里往上躥的火氣。跟我走吧,我知道哪里有糧。
小姑娘,你確定這里有糧食,別是在騙我們,子彈頭可不長眼睛。肥頭大耳的軍官跟在我身后,帶著四個穿著日軍制服的士兵,疑神疑鬼地拿話語探我。沒錯的,翻過了村落里的那片山,山腳下就有好些村民為了防你們特地在這里埋下的糧食。我佯裝淡定,輕松而又謹慎地在隊伍跟前走,腳上的銀鈴發出清亮的響聲。沒錯,還是這座山,山色青青,今天卻要被外來之人給毀了這一番景致。
大約行了有二十來分鐘,軍官的疑心更大了。怎么還沒到。他拿曬得有些發燙的槍口頂著我的脊梁骨,惡聲惡氣地質問我。
我故作輕松地眨眨眼,到了,就在前面的粉紅花叢里,下面埋著糧食。
他不信。你先給我去那里開路,千萬別是給我使詐的。
我慢慢地踱步而去,內心里想著對策。走至懸崖邊緣,我及時住了腿。好了,我到了,我沒騙你吧。我對著不遠處的軍官快樂地大喊。
你們四個,別給我杵在這兒,搬糧去,怎的是想餓死?大腹便便的軍官把身旁的士兵都吩咐了過來,自己卻站在樹蔭底下乘涼歇息。不行,干了四個,還有一個該怎么辦呢?那四個士兵已不慎跌落了下去。樹蔭底下的軍官發現情況不對立馬持了槍往我這里趕來,探頭看見隱隱約約的崖際后怒不可遏地往槍支里裝彈藥,然后,對準我。
我不等他開槍,便扯了腳踝上一個鈴鐺攥在手里頭,重心向下,掌心卻向上。
空中躍升起一個明晃晃的銀色鈴鐺,太陽光下它亮得有些刺眼。
一九一九年我誕于一片革命聲中,今年已是動蕩的一九三八年。
今年我十九歲,不過大概也就只有十九歲了。
南風的回憶到此為止。
這座山,當地的人叫它山青山。
山青,即單青。
這里沒有乳白色的煙,沒有土石塊壘砌成的房,沒有開荒納涼的人。南風掠過荒野,漫過村河,擁完那片山青,拂至一塊石碑上。灰白色的石碑的正中央,掛著一個早已不會發出響聲的鈴鐺。它銹跡斑斑,覆滿塵埃。周遭的空氣和塵土中氤氳著時光的味道,彌漫著硝煙的氣息,充斥著山色青青。
悠然的南風吹開了石碑上厚厚的塵土,上面是蒼勁明了的五字碑文:來自遠山青。
來自遠山青。
幾十年前的那對鈴鐺好像還在晃蕩出一陣陣悠遠的清亮。
只是不知你是否聽見。
寫作心得
幾十年前的舊中國,是活在屈辱和新生里的。多少大大小小的戰役撞擊著我們中華兒女的魂靈,多少喪權辱國的條約制約著中國的進步。所以,我們炎黃子孫從屈辱中發出吶喊,于苦痛間涅槃。文中的單青先生,正是新女性的代表,她腳掛銀鈴,一身青色長裙淺淺而笑,她是虛擬的民族英雄的縮影,她是民族精神的體現者,她是藏在初三的我內心中綻放的民族驕傲。
寫作,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很幸福也很感激的事。當小小的我微搖筆桿,趴在公園長椅上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地陳列著自己稀薄的詞典,不顧周圍五彩斑斕的世界時,就注定未來的一段日子里,我定會與它攜手向前。小學時的我像玩游戲一樣地組合中國漢字,老師看著還不錯于是就成了文學社的一員。初中的我一開始淡忘了寫作,卻因班主任悉心關照一點點重新拾起筆。慢慢接觸文學書籍,心中樹立了形形色色的標桿,內心總期冀著能重走他們走過的路,成為他們已經成為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