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人都擅長寫詩

李荷西

涉世未深之時，我們講真心話，不通人情，直來直去，我行我素，真誠待人卻不懂得講究方式，坦率處事卻不知注意策略。后來漸漸明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十分復雜且微妙的，若能夠明世故而不世故，講真情也通人情，是再好不過了。（蒙蒙）

〖一〗

杰西，昨天在旗袍店里遇見你，真的很意外。從4A廣告公司自詡的黑馬策劃到街邊旗袍店里的小工，你再次讓我大跌眼鏡。

你依舊神采飛揚，意氣風發。年輕的軀體在手工絲質旗袍的包裹下，看上去確實動人。這就是你追求的詩意人生吧。我依然很羨慕你，羨慕你的年輕朝氣，羨慕你背起行囊就走，不在乎下一站在哪里的果敢。

還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在公司的電梯里。那天面試的人很多，你不是最后一個擠進去的，但當電梯不堪重負，發出“嘀嘀嘀”的警告聲后，你看了看站在你面前噸位夠重的男生面無表情的臉，自己下去了。

那次面試，你遲到了5分鐘。但我對你印象深刻，在一堆職業打扮的女孩子中間，你的長裙、鈴鐺腰帶和草編鞋，讓人耳目一新。

你的筆試成績一般，很多基礎問題并沒有答完整。但你創意十足，并且面試時自信灑脫。當我問“你覺得你能給公司帶來什么”時，你回答：“我在這里一天，這里就會燃燒著我的靈魂。”

你詩意的語言，讓幾個領導都有了笑意。你也笑了，帶點得意，帶點嬌氣。我喜歡你這種自信，所以忽略了你簡歷上幾個重要的信息，當即拍板要你來我們策劃部。現在想想，大概是因為你像極了年輕時候的我，獨特自信，初生牛犢不怕虎，感覺只要自己想跳舞，全世界都是舞臺。

〖二〗

你剛來公司，就很自來熟地和大家打成一片。休息時大家聊天，你是眾人的中心。你講述你的故事，在哪里遇到什么人，說得精彩，大家也聽得有趣。有一次，我從你們旁邊經過，正看到你把杯子遞給辛迪：“姐姐，幫我倒杯水吧。”辛迪已經在公司做了兩年的行政，她怔了怔，還是去幫你倒了水。但你不知道，之后行政部對實習期員工的日常評估，她給了你最低分，不及格。

后來，你請假兩天說要把家搬到公司附近，更好地為公司奉獻青春。但家搬了，你只是享受了近的便利，在公司待的時間并不比別人長。有時大家都在加班，你也會按時下班。你的生活十分熱鬧，今天有聚會，明天有酒局。偶爾我因工作打電話給你，總能聽到你身后那震耳欲聾的背景音。

當然，這是你的權利，工作時間之外，你可以隨意安排個人生活，誰也沒辦法把你綁在公司。但工作時間，當所有人都擠在一起焦頭爛額地忙碌時，你卻常常氣定神閑地下樓去買咖啡。

〖三〗

你確實和別人不一樣，每當有策劃會，你的想法總是讓人眼前一亮。

那次要和日本的一家生鮮食品公司合作，你忙碌奔走，十分盡心。負責那個案子的同事文文已經把PPT做好，看的時候大家都很用心。你卻發出“撲哧”一聲笑，帶點輕蔑。

PPT放完，也許你捕捉到了客戶眼睛里的猶疑，便直接站起來對客戶表達意見：“您看這樣是不是比較好？”當時我很震驚。你像一個沒有進過職場的新人，在客戶面前拆自家的臺。還好那次客戶確實想聽更多意見，并對你的建議表示滿意。

我還記得你得意的樣子，也記得文文微紅窘迫的臉。在茶水間，我聽到和你同期來的女孩兒說你是不是太大膽了。你回答：“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不做了。”我和你談了談，你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很熱絡地喊我：“哎呀，姐姐，我這還不都是為了咱公司好嗎？”

我怔了怔，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就事論事地跟你談了團隊合作。那個下午，我們聊了很多，公司創辦之初的艱辛，為了一個案子大家一起不眠不休的努力和甜蜜，被你拆臺的文文曾經有過的輝煌戰績。

原本那是一個很美好的下午，我們相談甚歡。后來，你問我能不能讓文文把案子讓給你。我的意見是你只能協助文文一起完成，你有些失落，說考慮考慮。

第二天，你沒來上班。晚一點，我就收到了你的辭職信。你很灑脫地就離開了，失落的倒是我。

這也許就是年輕的資本，你覺得你隨時都可以轉身，并且你的身后，似乎有更廣闊的道路在等著你。因為年輕，所以一切皆有可能。所以做錯事、沒耐心、任性都沒關系——反正你年輕，有的是時間修煉。但你不知道，每個人的現在都是昨天的總和。

〖四〗

我比你還年輕一些的時候，也如你這樣任性和氣盛。畢業后，我曾經和大學同學一起創業開了個小廣告公司。前期條件當然很差，待遇和工作不成正比，招不到人。

那段時間，我付出了許多，公司的前幾個案子都是我在負責，也覺得自己很牛。當時入不敷出，我就去拉投資。一個投資人在公司多待了幾天，想多了解一下運營狀況。我十分不滿意他對公司業務的指指點點，有一次甚至對他拍了桌子。

因為我的輕慢，資金后來被撤走，公司也沒能維持下去。也許很多時候，我們遇到的人都比較溫和有禮，不會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里面。但偶爾也會遇見因為情緒上受不了，就直接放棄的人。那個投資人是，我曾經是，而你現在也是。

〖五〗

但是，你跟我不一樣，大部分時間，你都是個甜美可愛的姑娘。你給人的第一印象十分好，但好感像正弦，會下降。后來，我重新調出你的簡歷來看，發現當時確實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你每一份工作都沒有做夠半年。我也曾向你曾經工作過的公司打電話，他們對你的印象并不深。

我們曾經很親密，還記得剛認識時我們的聊天。你說你討厭一成不變的生活，想過詩意的日子，即便顛沛流離。你做過大概十幾種工作，手頭的錢都是花掉再掙。

這沒有什么不好，甚至也是我向往的。只是，真正的詩人都是生活的哲學家。而生活本身其實就是一成不變的細水流年。

或許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才能明白干癟帶來的痛苦——不僅是大腦，還有口袋。你零散瑣碎的人生經歷，除了給你之后的日子加一點談資，也許并不能給你帶來更多。

當歲月不再光鮮生香，而變成侵擾，你會變成一個有故事但不再年輕的人。你會有很多談資，但在飛揚的眉角之下，你是否會有一瞬的恍惚與困擾呢？因為你的記憶那樣瑣碎，故事也很微小凌亂，像一個個簡短的驚嘆號。

在你記憶中，別人的面孔相似而又模糊，那么你是否也存在于別人的記憶里呢？你或許驚嘆過別人的日子，然后呢，你在他們的記憶里是驚鴻一瞥，擦肩而過。

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都需要曠日持久的磨合與妥協，這樣才能真正地了解。只有相當時間的堅持，才能在時間的河沙里沉淀下一些東西。我希望從現在到以后的這些年，你和我都能拾取一些歲月所饋贈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