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紫禁城傳來的格律詩

余思+任麗娟

北京流傳著這樣一句順口溜：“南北一條中軸線，四方對稱布局嚴；外城內城加皇城，城城圍著紫禁城。”大部分人一聽這個順口溜，就知道形容的是故宮，沒錯。不過在北京的地毯行業里，它形容的是“宮毯”。

顧名思義，宮毯，是皇宮御用的地毯。用料工藝皆為上上品，在清代被大量使用，宮廷造辦處將它送上了藝術的巔峰，因此又被稱為“官坊毯”。在六朝古都北京城，宮毯是“燕京八絕”1中最容易被人忽略的技藝，因為大部分時候它都被墊在器物、鞋履之下；但它又是讓人感到驚艷的技藝，因為它自身所蘊含的工藝智慧、設計之美乃至歷史信息，都令人嘆為觀止。

千年絕藝燕京傳

在北京，早在元大都時就已有專為皇宮編織地毯的作坊。至明清，宮毯的使用更為廣泛。雍正年間，北京織染局有9名毯匠專門為皇宮編織地毯。乾隆帝更是連哪座宮殿鋪什么地毯、如何搭配陳設都曾下旨多次過問。

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十一月十五日，乾隆帝下旨，“將串枝花毯在乾清宮東暖閣鋪設，紅萬字花毯在西暖閣鋪設，其毯子面寬富裕處裁去，進深不足處接補，著造辦處大人們傳工部匠人前來照樣接補，四面并門口處要花邊，得時沿邊吊里。”

——《故宮藏毯圖典》

漫長的歲月里，來自寧夏、新疆、西藏等地帶有鮮明地方特色的花樣紋飾，遇上了中原各地的文化元素，再經由“如意館”2秉承的宮廷美術風格統整融合，最終形成了北京宮毯獨有的構圖方式——格律體。

宮毯中的“格律體”構圖，講究中心夔龍、角云抱角、外圍以大邊小邊為飾，呈現出環抱、對稱和中心規整的韻律感。這種圖案構圖嚴謹，配色多用宮廷之黃、富麗之紅、高雅之藍，點綴以豐富多彩的花卉紋樣，使得每一幅毯面或華麗或典雅，又不失莊重。

《北平市工商業概況》記載，“光緒二十六年，德商魯德洋行購樣毯二張，運往德京，彼都人士始知我國地毯原料細軟，花樣新奇，并且顏色可以歷久不變，遂爭向該行訂購。嗣后美人亦知此種出品極為精良，于圣路易萬國博覽會，我國地毯與賽，得一等獎章。于是地毯輸出外洋，數量盛時可達二百萬之巨。宣末民初，殆始為全盛時代。”

清末至民國，最后一個封建王朝的控制力日趨衰微直至消亡，僅限“皇宮御用”的宮毯成為文物。而傳承自宮廷文化、宮廷審美的宮毯織造技藝，卻在民間存續下來。

北京的手藝 南京的線

對今時今日的人們來說，若想要領略北京宮毯全盛時期的藝術風貌，故宮必定是不容錯過的“寶山”。2000年，英國研究古地毯的專家Michael Frances到北京造訪，想觀摩照片中的十七張皇宮地毯，而故宮給他的答復是：不止這“十七”張，而是七十多張！當Michael先生看到這些藏毯時，激動得直接跪在地上，事后更興奮地打電話遍告同行，自己看到了現存最完整的中國古地毯！

三年后，故宮藏毯又一次打開了大門，而這次的一行訪客，是歷經數代傳承、依然將宮毯織造技藝存續在一雙手上的手工藝人。來自北京地毯五廠的康玉生、王國英、曹艷紅等8位工作人員，他們要研究的是清代皇宮中的宮毯極品，皇帝獨享的盤金絲毯。

“要問這盤金宮毯有多珍貴？過去皇上用它時都繞著走不舍得踩，生怕磨損金線。”康玉生是北京市一級工藝美術大師，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北京宮毯織造技藝”代表性傳承人。他是少數能完全掌握北京宮毯織造技藝11道制作工藝的人。恢復盤金絲毯的工作就由他領頭。

盤金絲毯多出自當年的新疆工匠之手，金鑲絲纏，富麗堂皇，彰顯雍容華貴的皇家氣派。由于用料昂貴、工藝復雜，從皇宮流傳下來的技藝又師傳保守，民國以后便再無織造。如此珍貴又神秘的盤金絲毯，即使在專業的織毯師傅們中，也是近乎傳說的存在。

盤金絲毯與常見的宮毯區別甚大。宮毯編織技法一般使用8字扣在經線上拴扣，然后割斷毛線，形成立體的厚度。而盤金絲毯則需使用不同的盤法，先盤后面，再盤前面，并使用特殊的編織法將前后兩部分“鎖緊”。這兩種織法混合在一張毯子上，厚薄不一，形成獨一無二的立體效果。“這是我三進故宮，最后在顯微鏡的幫助下觀察到的結構。”康玉生回想起當年的情形，感慨萬分。

常見的宮毯道數為90道和120道，道數越多，質地越細密有彈性。以120道的宮毯為例，約0.1平方米的面積上節點多達14400個。而盤金絲毯的工藝比常規宮毯費工4倍以上。不僅如此，盤金絲毯所用的金箔線也不易得。金絲本身易折斷，無法直接用于編織。所以必須先把黃金捶打成極薄的金箔，再手工將金箔纏繞到棉線的線芯上。其實金箔線的鍛造工藝也瀕臨消亡，康玉生輾轉找到了南京金箔廠，廠里將退休的老師傅重新請出山來，才制作出了盤金絲毯所用的金箔線。

消亡多年的盤金絲毯工藝，兩年后終于起死回生。

非遺、守舊、創新

上世紀80年代，是北京地毯行業發展的全盛時期。當時北京地毯公司下設11個加工廠，職工多達5 000人。但也就在這一時期，機織地毯大量出現，全手工制作的宮毯受到很大沖擊。之后，北京原有的8家國營地毯廠紛紛倒閉，只剩一家老廠——北京地毯五廠，即現在的北京華方地毯藝術公司。

去華方地毯藝術公司參觀，木質機梁上掛著5種藍色、1種白色和1種金色的線團，細密的經線從機梁上垂下來，織毯技師在前后兩根經線上熟練地打著“8”字扣。這里的織造者們仍舊沿襲當初的法度，除了織機由木架換為鋼管、片剪用的剪刀換成了電剪之外，宮毯織造的核心工藝全都保留如舊，并沒有因為機械化時代的到來而改弦更張。

在這里的會客室，有兩塊制作精良、圖畫惟妙惟肖的掛毯，一幅是龍的圖案，另一幅是馬晉畫的馬。“除了地毯，還有一種裝飾性更強的掛毯。圖案比地毯更豐富，有的甚至就是一幅畫。”49歲的王國英是北京宮毯織造技藝的第五代傳承人，是康玉生的徒弟。“掛毯就是軟浮雕，在‘平活之后，在圖案上剪出層次，可以讓畫面更加生動。”宮毯織造有“織點頭”與“織活頭”的說法。前者就是放樣之后，先把每一個經緯線的坐標點分別對應的顏色都標上去，然后按標記填線，這樣易上手、不易出錯。后者則是不標坐標點，只在經線上畫出樣子，對照樣稿直接上梁織毯。后者對技術要求高得多，但織造者對色彩、線條的細節處理也因此得以展現出來。

北京市地毯五廠有一對珍藏的掛毯《菩薩圖》，兩位菩薩，一位御虎，一位伴花，看似相似的表情卻有著微妙的差別。雍華菩薩的面部瘦削似冷峻，出自康玉生之手；無極菩薩的面部圓潤偏柔和，由王國英織成。

在從業者眼中，宮毯的生產周期長，像盤金絲毯的用料十分珍貴，因此技藝受到限制，無法大規模生產，因此宮毯堅持朝高端工藝品的方向發展。復制的《九龍圖》盤金絲毯，就售出了三幅。

“光有希望也是不行的，做宮毯是個苦差事，城里人不愿干，只好從山東、河北等地的農村招學徒。”康玉生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從事了一輩子織毯工作，他的雙眼因為過度疲勞常常干澀酸痛。“過去學徒講究‘三年一節，就是學三年，再加上一個春節，才算出徒。這只是時間上的要求，有的人三年都未必能學出來。”

雖然已經退休十多年了，康玉生始終堅持每周去廠里指導織造，還在家里架起了一張木脊梁，每天依舊織上個把小時，藝不離手。閑暇時，他把過去僅靠口口相傳的織毯技法用文字記錄下來，總結出掛毯技藝上的壓、擠、墊、釘、剔、楔、倒、潤8種技法，已經成為廠里的操作規范。

而這個廠早已成為康玉生此生的寄托，他希望如今唯一的宮毯織造之地，能像當時的清宮造辦處，把精湛的技藝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