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燕
魯迅先生說:“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 ”那么在藝術創作中,是否需要一味“直面”慘淡,鋪陳苦難;是否可以選擇稍微轉向,“背對”生活,將沉重的苦難淡化,將人性的不堪虛化,為人類的機心算計做減法。簡言之,能否對苦難進行降格處理,給人類留下一些體面,給人性一些亮光?
曹文軒新作《蜻蜓眼》書寫了半個多世紀的歷史:從1925年阿梅的爺爺奶奶在馬賽相識相戀,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二戰”硝煙四起,到50年代上海饑荒遍野,再到 60年代“文革”風雨飄零,爺爺病逝,奶奶自盡。小說以阿梅這一小女孩的視角穿越時空,去打量昔日的故事。因為距離,往事變得氤氳,在氤氳中又有別樣的詩情回旋。在詩情氤氳中,小說委婉地敘述了藍屋一家的慘痛遭遇。
一、苦難的降格
《蜻蜓眼》對“文革”慘痛的書寫與當代作家有很大區別。它既沒有余華《一九八六年》酷刑羅列的錐心刻骨,也沒有張煒《古船》歷史追問的痛徹肺腑,更沒有閻連科《堅硬如水》“民間惡魔”的畸形扭曲。小說中,奶奶奧莎妮被下放,只是去磚廠搬磚,還有親人的探望、阿梅的溫柔相伴;抄家的場景更像一場鬧劇,那群孩子被爺爺所威懾,就連搶走蜻蜓眼的人也良心未泯;對奶奶最大的傷害是給她剃了陰陽頭,盡管這直接促成了奶奶的自殺,但是看守小姑娘出借紗巾的行為,又沖淡了此處的悲劇色彩。曹文軒并非逃避殘酷血腥,他只是無意與這段歷史中的荒誕無稽做過多糾纏,更無意死揪亂世風云中的黑暗與墮落。那些過于顯而易見的 “爭斗 ”與“不堪”,作家不是沒有看見,只是不愿在自己的筆端鋪陳,他的重心另有所在。
而“文革”的起源在作家筆下則是這樣被呈現的: 1966年,“這個世界像中了魔法一樣,人吃著吃著,睡著睡著,走著走著,說著說著,眼神不對了,心眼兒變了一個個脾氣變壞了,變大了,變怪了,都想手中操根棍子,打打,砸砸夫妻反目了,父子成仇了,學生爬到老師頭上拉屎了。 ”[1]這里,曹文軒進行了省略或者虛化,他無意對歷史追根究底,更無意迎合大眾想象,展現眾人期待視野中的景觀,一起完成“想象的狂歡”。相反,他用簡單幾筆淺淺勾勒,迅速蕩開。因為作家要的不是齜牙咧嘴、決眥欲裂、血脈賁張地去搬起“文革”這塊巨石。他要以輕御重,找到一個支點,瀟灑飄逸、云淡風輕去“撬動”塵封的沉重,借以表現在極端遭遇下人性的光芒。或者說,描繪具體的“文革”并不是作家的終極目的。他只是把其作為一個苦難的背景呈現,打量的依然是這一背景下藍屋的日常生活,進而通過書寫日常完成對 “人”的考量和探索。
重新回顧那段歷史,往往容易被血腥、沉痛淹沒。曹文軒竭力避開眾人的目光所向,尋找自己的言說方式。他不在普遍的災難和痛苦上用力,更不著力渲染痛苦與不堪,他用心凝視的是那些輕盈的意象,“蜻蜓眼”“毛衣”“旗袍”“油紙傘” “小皮箱”“杏樹”“鋼琴” “月光”“香水”“紗巾”。這些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惶恐中變得微小細弱的事物,似乎變得“無足輕重”的事物,在《蜻蜓眼》中得到細致的描繪,在精致細微中抵達了生活的質心,構成了別樣的歷史圖像,呈現了充滿情致的內心風景。這種以小見大,以輕御重的筆法頗顯藝術功力。曹文軒強調,他首先是將小說作為藝術品經營的,那么寫入小說的一切必須具備藝術美感。物象的精致美好,折射的是數十年來他對“美”孜孜不倦的追尋。在他的文學觀中,“美”是高于一切的存在,“美”是人類生生不息的動因,“美”是自我實現救贖的途徑,“美”甚至是拯救世界的一種方式。他是有潔癖的,他可以“審丑 ”,但一定會與之保持距離,絕不賞玩骯臟、丑惡。
為了實現自己的審美品格,曹文軒對苦難進行了降格處理。這種降格處理并非對荒誕現實視而不見,恰恰相反,“饑荒”“抄家”“武斗 ”“勞動改造”他并沒有繞過,他只是省略了一些過于殘暴的鏡頭,虛化了過于粗鄙的畫面,而將焦點凝聚在人類面對不幸時意志的強韌、風度的優雅,和對于美好的堅守。降格處理并非弱化對生活的表現力度。相反,降格是為了強化。通過虛化粗鄙,強化優雅;通過淡化殘暴,強化從容;通過省略卑劣,強化高貴。簡言之,優美的實現,是借助對社會、生活的某些面相做減法而實現的。而這種美感愈是強烈,愈是深入人心,這種美好的被摧殘就愈是令人痛醒。這種痛醒是深入骨髓的,又是不露痕跡的。書中人物的情感始終處于一種相對克制的狀態,也體現了這一點。
二、情感的克制
試看小說的這些場景:因為交不出造反頭頭臆想的發報機,奶奶奧莎妮被押到磚廠勞動,搬磚走向木船的跳板時,差點兒摔進河里,“在走過狹窄而搖晃的跳板時,雙腿一直在抖。可當奶奶把懷中的十塊磚放到船上轉過身來時,臉上卻依然掛著笑。 ”[2]奶奶的優雅不僅體現在順境時對生活品質的講究,更表現在困境中的從容淡泊,沒有淚水滂沱,只有淡然一笑。又如小女孩阿梅滿心期待的鋼琴演奏被取消,她并沒有當眾哭鬧,而是跑到竹林里向黑貓傾訴,走到蘇州河邊欣賞風景,縱然不小心跌破膝蓋,回到家依然竭力掩飾,這個小女孩的懂事與克制使她不僅僅獲得了倫理上的同情,更具有了超越倫理層面的美感。就連最慘痛的事情——奶奶自盡發生時,家人也沒有撕心裂肺,哭天搶地。“守靈時,他們幾乎不再傷心,而是在柔和的燭光下贊美著奶奶的樣子。孩子們甚至還為奶奶唱了一支一支歌,法國的歌和中國的歌。 ”[3]藍屋一家面對感情的克制自持,并不單純是性格使然,而源于作者有意的藝術追求。
作者坦言:“我以為藝術——至少有一門藝術,必須對生活進行降格處理。當生活中的人處在悲苦中時,藝術中的人卻只應該處于憂傷中。在生活中,這個人可以嚎啕,而在藝術中,這個人卻只應該啜泣中國當代文學性格浮躁之根本原因,也正在于此。它肆意渲染苦難,并夸大其詞,甚至虛幻出各種強烈的情感。這種放縱情感而不加節制的做法,使它永不能擺脫掉輕佻與做作的樣子。 ”[4]這里需要區分兩個詞,輕逸與輕佻。輕逸是以輕御重,意味著情感的節制,和對生活的降格,通過藝術的節制顯露人物素養,營造美感;輕佻是不莊重,這種不莊重,很多程度上源于喬張做致,對于苦難夸大其詞,浸淫于眼淚,在捶胸頓足中失去了面對苦難時“應有的風度”,反而喪失了文字的力量。
曹文軒將降格處理與萊辛的《拉奧孔》聯系,“造型藝術只能選用某一頃刻,而這一頃刻最好是燃燒或熄滅前的頃刻,因為‘在一種激情的過程中,最不能顯示出這種好處的莫過于它的頂點。到了頂點就到了止境,眼睛就不能朝更遠的地方去看,想象就捆住了翅膀 ”[5]作者有意節制情感,避開激情燃燒的頂點,呈現出一片淺淡沖和。因為感情到了頂點,藝術就再無想象空間。這種沖淡的追求也與中國古典美學一脈相承,詩學中一直不乏對“虛”與“空”的追求,“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被視為美學的至高境界,“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摹盡了省略的無窮魅力,“沖淡”“含蓄”被奉為詩歌上品,“留白”“留空”成為某種藝術定律,感情上的含蓄克制也一直被視為美德。
情感的克制不是源于情感的匱乏,恰恰相反,克制源于充盈;情感的含蓄并未導向情感的凍結,恰恰相反,含蓄引發憐惜。當讀者與書中人物惺惺相惜時,悲憫自然而生,感動蕩漾其間。曹文軒的作品始終沒有放棄“感動”這一維度,但就他而言,涕泗滂沱遠遠不及淚光依稀更有力量。人物情感的隱忍淡泊,使得作品的張力隱而不發。隱而不發為作者留下余地,使其可以收放自如;為讀者留有余地,使其可以開拓自己的情感空間。克制并未削弱情感的力度,而是通過減少外在顯露來加大內在強度。含蓄使得人物雅致、高貴,內斂使得作品氣韻天成。
三、人性的底色
雖然感情含蓄克制,但《蜻蜓眼》的人物性格仍鮮明。需要注意的是,作者很少書寫大奸大惡,同時也甚少“趕盡殺絕”,總是給某些人物轉圜的機會,為人性留下一抹溫暖的底色。藍屋被打劫,蜻蜓眼被搶走,家人幾次上門索要無果,但外公依然充滿“童心 ”:“我不相信一個心黑的人,見到阿梅這樣的小女孩,看著她那雙眼睛,他的心還能黑到哪兒去! ”[6]果然,在阿梅亮晶晶、水汪汪的眼光注視下,朱達雄退讓了,他們取回了蜻蜓眼。曹文軒在作品中,始終對人性持一種肯定態度,他總會為其蘇醒留下一點可能,一個契機,一些希望。他對那些將人性陰暗寫到決絕的作品始終持保留態度,如果人性真的如某些作品描繪的那般無可救藥,那么希望何在?如果文學世界比現實世界更黑暗、更骯臟、更絕望,那么失去撫慰和凈化功能的文學,失去感情和溫度的文學,又在何種意義上完成價值實現?他不反對文學揭露世間丑惡,但是他反感對于丑惡窮形盡相的“賞玩”,更質疑毫無悲憫地將人性置于萬劫不復的境地,再從暗中窺探意義和價值的做法。
可以說,曹文軒更傾向發掘人性中的閃光點。在處境日益艱難,危險迫近的時刻,奶奶來到鄉下小島,找到了最后的桃花源。“村長判定好人壞人的思路很特別:‘老太太我沒有見過,但我見過那個小姑娘,我一看到那個小姑娘,就知道她奶奶是個好人! ”[7]基于如此質樸的判斷,村長成功騙過了追趕奶奶的 “上海人 ”,宋媽家人開始輪流值班,悄悄地保衛祖孫倆,使其躲開喧囂煩擾,得到休憩。某種意義上,大蘆蕩清新素樸、一派天然的生活情趣與“文革”中的烏煙瘴氣拉開了距離——小說在此選擇了“背對”“文革”。曹文軒采取“背對”意圖何在?“古典主義者從來沒有祛除時代語境。只不過不似現實主義文學和現代主義文學那樣迎向現實語境進入現實,而是背對語境進入現實。古典主義寫作所追憶的世界不僅指過去的世界,而且指向未來的世界。 ”[8]作家書寫這段歷史,并非為了渲染罪惡,呈現苦痛,而是想要探討在面對苦難時,人到底應該具有怎樣的風度;作者無意一味摹寫生活悲苦,而是想要探究真正的生活具有怎樣的質地。他關注的不僅僅是立足現實,反思歷史,而是要突破時空的界限,去關注過去、現在、未來,人類永遠可能會面對的問題。他想要書寫的是 “人類存在的基本狀態”,他追尋的是人類存在的“理想狀態”“詩意狀態”。
顯然,很多時刻,曹文軒借助作品,完成了對日常生活的超越。看菜市場的討價還價:“奧莎妮覺得這樣做非常有趣,很像是做游戲,半真半假的,其實心里并不真的十分計較那一分錢、那一點點分量奶奶在攤位之間走動著,故意顯出斤斤計較的樣子。對方心里明明知道,也擺出一副不太好說話的樣子,但結果只有一個:雙方高高興興地把生意做成了。臨了,幾乎是千篇一律的情景:賣西紅柿的,又從西紅柿堆挑一只最好看的西紅柿,叫一聲 ‘小姑娘 ,然后,把西紅柿遞給阿梅。 ”[9]奧莎妮縱然做了奶奶,依然是一個長大了、變老了的 “小姑娘”,周圍人也被她的童真感染,變得具有孩子氣,愿意配合她的游戲,但雙方絕對不想占彼此丁點便宜。某種意義上 ,這是一種回到“嬰兒狀態”的藝術,用童心來緩解爭端,對待一切。赤子之心使得人際關系充滿意外之喜。與常見的婆媳爭斗不同,這里的婆媳關系水乳交融,好得像姐妹;與盛行的勾心斗角不同,傭人胡媽、宋媽互相體貼,愿為對方讓步、犧牲;與流行的機心算計不同,奶奶與保姆甘苦與共,成為最親密的家人。所有這些似乎都在“意料之外 ”,這樣的溫情,或者會招致所謂“膚淺”的指責。但更需要追問的是,我們從何時接受誘導,習慣在文學作品中“窺測”人性的陰暗、卑瑣,反而對這樣的溫情脈脈變得不夠適應?
《蜻蜓眼》對苦難進行降格處理,讓人物始終保持優雅風范,為人性留下溫暖的底色,集中體現了曹文軒一貫的文學主張。他不與生活中的僵硬、不堪直面相對,不與“石頭化”的世界角力,不被動摹寫生活,而是引領我們去看更美的風景:那里難逃人世喧囂,但人們依然保持內心的寧靜;那里難免小人作祟,但無法真正威脅人類的高貴;那里好人難免受難,但依然擋不住對愛與美的渴望;那里美好也會被摧殘,但是依然無法抵擋對“真美”的追尋。因而他對歷史精心處理,呈現給讀者別樣的“文革”圖景。歷史本身已然沉重得令人艱于視聽,稍稍“背對”,選取一種輕逸的方式進行書寫,是另辟蹊徑的藝術策略;生存本身已然沉重到令人艱于呼吸,稍稍“背對”,采用一種折射的方式進行描述,是心有惻隱的悲憫情懷。
注釋:
[1][2][3][6][7][9]曹文軒.蜻蜓眼[J].人民文學.2016(6):50,72,115,107,32.[4][5]曹文軒.經典作家十五講[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48-49,49,102.
[8]曹文軒、徐妍.古典風格的正典寫作[J].人民文學.2016(6):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