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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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袍驚艷了流年
劉玉/江蘇
時光平仄流轉,不知覺間,已徐娘半老風韻半存。愛上了小鎮風行的廣場舞,覺得那是群體舞蹈出的優雅中年;喜上了淡水煮清粥的煙火香氣,覺得煮粥的過程也將生活命題熬煮,讓自己不偏執,也不放棄。生命微瀾,從容恬淡。
每個人的內心,都有最初的喜好與執念。不必時常晾曬,也不會蒙塵,一直地光鮮,在那里。
總該有一段風花雪月的情韻,一個青山秀水的故事才不辜負自己青春韶光。所幸,我擁有了它——旗袍,與旗袍的故事。
薪資微薄的工作之初,想擁有一款凸顯身材的高檔服飾簡直是奢念。他不知積攢了多久,才如此闊綽,送給我一件昂貴的嫁衣!
這是一款陶玉梅品牌的旗袍,金絲不倒絨的材質,黑色的底子,上撒草莓、葡萄、辣椒的圖案,漆黑、殷紅、碧綠冷暖色系配搭,沉穩又不乏靈動。立領,盤扣,古色古香。前領下開橢圓小洞,恰現一抹胸。兩側的開衩,顯露出修長的腿。下擺形成一道傾斜的弧度,款步翩躚。著衣,低調而驚艷!
很多時候,一見便鐘情;牽手,便不棄。在旗袍的海誓山盟里,我做了他的妻。旗袍,這個婉約的字眼于是牽動了我的一生。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掛起,不輕易也不舍得去穿,除非良辰,譬如結婚紀念日。就像遇到一道色味俱佳的菜肴,你斷然不會幾口把它吞掉;就像讀書時遇到一個感人的段落,你斷然不會一下子把它看掉;一生中美好的愛情,你斷然不會肆意取。旗袍,不是愛情的全部,卻濃縮了愛的精華,我相信所有幸福的婚姻首先與物質的饋贈有關。
一年,教師節會演,我編寫串臺詞兼主持。我精心盤了發髻,又穿上了那款旗袍,飄逸在影劇院的舞臺上,裊娜在霓虹的燈影里,宛然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珠璣麗句自唇齒汩汩流出,臺下學生掌聲雷鳴。一旁的大會主席贊譽:主持人臺詞臺風一流!
在最美的華年,我究竟給學生留下些什么?是備受同仁褒揚的《岳陽樓記》的示范課,還是那次次恨鐵不成鋼的發號施令?多年以后,一個在南京上班的女生給我寫信:你是我初中時最美的遇見,我最初樸素的夢想就是能像你那樣,著一襲華美的旗袍,上節節精彩的課。你是我傾慕的張愛玲!你也是我們女生男生的偶像!讀到此處,我心旌搖曳,原來我穿的旗袍曾撥動多少女生的心!原來我穿的旗袍曾裝飾多少男生的夢!原來我穿的旗袍竟成全我那時的小名氣!
斗轉星移,韶光飛逝,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霜了鬢發。肚腩凸起的我再也穿不了那件美麗的衣。旗袍,本是華年的贊歌,或與貴族、名媛、舞池演繹成一種生活品質,或與丁香女、油紙傘、青石板繾綣成一股詩意。而我,既然走過這款旗袍的年齡,就順心地把它掛起,珍藏在衣櫥里,讓它自吐芬芳。
倔強的老公似想強留住光陰,去年又特為我買了一款青花瓷花紋的旗袍,我們接連出游,拍照留念。美圖秀秀雖淡去眼角的魚尾紋,但怎么也隱不去凹不下的肚腩。
算了吧,生命的每段年輪都有她得體的服飾,每一段人生都有她恰當的活法,不偏執于一物,不偏激于一事,不丟棄一種美好,就把那款旗袍一直珍藏在流年里,繾綣成窗前的明月光,繼而凝成心頭的朱砂痣,光鮮如昨不蒙塵。
如此,安好!
今夜沒有梧桐滴雨,為何躺在娘家的床上,我怎么也無法入睡?今夜沒有白日忙碌的疲憊,為何卻是這般乏力無助?想到白天剛進家門見到父親那慈祥卻瘦削了的臉和行走不便的腿,我的淚簌簌滴落,父親,確實衰老了,老得讓我揪心,他最美好的年華都去了哪兒啦?
難以入眠的我披了衣服,走出家門,想在這秋夜的月下靜靜地回味庭院的一幕一幕
這是一個偌大的庭院,正屋四間,東西偏屋各三間,兩米多高的圍墻,屋前有棵老榆樹,屋后栽有五六十棵的果樹。今夜庭院靜謐,父親已睡下,我佇立在老榆樹下,屋后傳來果樹葉瑟瑟的聲響,可十幾年前,這里卻是那般喧囂不已。
不知是哪炷香沒燒,我們家的男孩來得很難,姊妹七個才兩個男孩。二十幾年前的中國,多子女家庭的日子是不輕松的。可父母偏又離異,孩子都跟隨父親,大大小小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像窩雞。
我的父親與眾不同,從不聽信爺爺奶奶“丫頭,念什么書!”的規勸,相繼把我們送進學校讀書,他篤信學校能將兒子育成龍子,把女兒養成鳳凰。
在我還沒有弄明白我們的學費到底是怎么掙來時,我已讀了初三,面臨中考填寫志愿。父親對我說:“你姐已經上了高中,你就考個中專吧。”然而結果并沒有遂我家之愿,在強手如林的考場上,我失敗了。父親決計要我復讀一年,我也不相信自己就考不上一個中專,我擦干淚,又重新來過,可第二年縣局下達往屆生不準考中專的文件,我家的中專夢又成了泡影,殘酷的現實橫在父親與我的面前,幾經斗爭的父親最后咬了牙送我去讀高中,那天我攥緊父親給我的二百元錢,仿如它是救命的金條,將我救贖出農村的苦海,那時我明白錢是天下最好的東西。
高中的生活充滿澀澀的酸楚。我雖沒有切膚體會到作家張潔小時候因饑餓而偷了玉米棒被地主兒子追趕致河的恐怖,可留在我記憶里卻是一種強烈的感受——沒吃飽。多想分餅的值日生給我一個大餅頭,多望分飯的同窗給我稠點的一勺,只想買來的咸菜再咸點,辣醬再辣點,咸和辣真是夠味,它能沖走你因沒有飽食而余有的饑餓感。我知道我口袋不是沒有錢,而是我舍不得用它,有它在,我就可以不向父親要費用,就可以以“口袋有錢”拒絕他,不是父親養不活我,是我自己苦了自己!
父親是個非常能干的人,他有著強烈的自尊心和責任感,吃苦耐勞,從不吝惜體力。好心的鄰里忠告說:“二爺,別太苦了自己,丫頭念有啥用!”父親不置可否。當村上鄰家建成第一幢新房,他便想蓋房子,兩年的積攢,也竟蓋了這個庭院。他做過多年的大隊書記,跑過采購,承包蘆葦蕩、果園、魚塘,開過拉人的三輪車,甚至賣過蔬菜……他點過大把的大團結,也數過成堆的元角分。多子女的重任鍛煉了他也磨損了他,可他目標唯一:送孩子讀大學。想起他臉朝黃土背朝天刨土地的那些日子,我心里就不是滋味。無法忘卻那個暴雨傾盆的下午,他背著一大袋化肥去黃豆田,趁著雨水撒肥,像機器一樣來來回回地撒,撒完后,坐在那里兩腿直抽筋;無法忘記麥收的大中午,地里幾乎沒有人,我讓父親回去吃飯,可他偏要弄完再吃,他把木板車裝得老高老高,套在肩上的車帶深深勒進他的肌肉里,他像吆喝牲口一樣吆喝我在前面拉,我一邊拉,一邊流淚,恨他偏心,叫姐姐妹妹都回家去,還夸我能干,跟著他在這里活人受死罪。幾天后的脫粒更讓我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滋味,垛如小山的麥堆何時才能完?當時只請了四個大人幫忙,更多的由我們姊妹去做,一小時還行,兩小時沒勁了,三小時想倒地不起,可麥子還有一大堆……姐姐說不如一頭扎進脫粒機一了百了,我說:“今生今世一定要考上大學,走出農村,脫離苦海。”弟弟說:“一定!”那年我家收了一百二十斗,望著高高的糧囤,父親笑著說:“今年讓你們吃好、穿好!”那年冬天,我們每個人有了一件70%的羊毛衣,也在那年冬天我們親手栽種五六十棵果樹,這些果樹如同父親一樣用它的乳汁養育著我們。
我的父愛沒有華美的言語,他沒有玄深的教育理論,有的是無言的信任和期待,他從來沒有要求我們什么,也不指責我們什么,甚至不關心我們的考試成績,但他準時讓我們繳學費,要我們在校吃飽穿暖,假期照例叫我們下地干農活,一干就是幾個小時。我不知道他用的是哪門教育論,但這樣的方法很奏效,每當我學習懈怠,心灰意懶時,我就回家勞動,通過肉體的受苦來刺激精神的奮發,勞動讓我明白讀書才是農村孩子的唯一出路。
付出總有回報,八九年,我姐考上農校,上了四年;九〇年我考了師范,達到本科線,此時弟弟正念高二,家庭的開支可想而知。父親對我說:“你干脆就念大專吧,兩年就畢業了,給我減輕些壓力。”我聽出父親話里的顫音,他又是多么不愿意這樣做!對一個至愛父親的我能說不嗎?我不想讓重負壓垮父親并不偉岸的身軀,于是我上了大專。九一年,弟弟也上了大專。鄰居說:“劉二爺苦盡甘來了!!”考取學校的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將來賺很多很多的錢給父親,讓他闊起來。
歲月無情,庭院送走一個又一個女兒,我們接連成了家,父親終也沒有闊起來,他還是照舊為生活而勞碌,只是越來越老,背漸漸不再挺直了,關節的炎癥越來越加劇了,我們終也沒有實現當年的愿望,甚至沒能用營養品去滋補父親為了我們已干癟了的心房。誰能想到二十一世紀的社會競爭是如此激烈,我與弟弟又花去很多錢去獲得本科學歷。我終于拿到了我十年前拱手放棄的文憑,面對這張遲到的學歷,我沒有后悔當初的抉擇,學歷可以不要,父親不能弄丟,沒了父母的孩子,再大的孩子也無家可歸,我不能讓重負壓倒并不強壯的父親。
已過不惑之年的我,身為母親,我會學習父親的育人之“道”,精心栽培女兒,我更要經常地回這庭院看看,看看親手栽植的果樹,看望守住家園的老榆樹一樣的老父親,再用一根名叫常青的藤串起父女間、父子間瑣碎而溫馨的恩情,饋贈給我女兒。
“庭院里的這棵老榆樹呀,你可要記下父親為養育子女而耗去的年輪!你可千萬別忘了父親那代人曾經努力地生存!”我撫摩著老榆樹凝視父親的窗口,自語道。
今夜無眠。
一直想找個夜深人靜的夜晚,用虔誠的心與真摯的情,感謝曾經給予我指點的貴人。我忽然想到汪曾祺筆下的金岳霖先生,那個從脖頸里抓出虱子的哲學大師,如此的智慧,又是如此可親。徐爹其人,有幾分神似!
初為鄰里還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夠不上“爹”的輩分,一個1.7米左右的和善的中年人,形體頗豐,腆著肚子,方正的臉龐,整天笑呵呵的,一副游哉樂天的樣子,不自覺地讓人想到大腹如來。總愛不自覺地搔頭發,據說牛皮癬癢得特別厲害。做著事務長的差事,街上還有門面房,租金挺貴的,收入頗豐,生活優渥。生有兩男兩女,每逢星期天,佳肴飄香,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想必他是出色的父親。
我對徐爹深入了解并漸漸敬重,是在我有了孩子以后。初為人母的我根本不能充分顧及孩子和工作,整天疲于奔命。白天,把孩子從這個懷里塞到那個懷里,晚班更讓人發愁。徐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說以后就直接送到他家,他們閑著也是閑著,可以照看孩子,不要不好意思,都是鄰里鄉親的。這可真是解決我們的大難題,于是我們稱他為“徐爹”,從此跑破了他家的門檻,抱著孩子進進出出,長一聲短一聲地“徐爹”。徐爹夫妻倆的床飄滿了孩子的乳臭味,竟然半點也不嫌棄。事隔經年后,我才有閑暇算計他家床上的尿比我們家里的多得多。徐爹,我該怎么感謝您之于我們三口之家父母一般的慈愛呢?再美的言辭也不足以達意。徐爹,我只想說您是我初為人母最可信賴的艄公,是您的擺渡,幫助我們走過那段現在想來還頗感疲倦的日子。
對徐爹達觀的人生態度的認知,是源于我們兩家經營的小菜園。與其說是菜園,不如說是樂園,其中,我收獲了些許人生的小經驗,生活的小哲理,收獲了些許人生的態度。我們兩家共同開墾出一塊菜園,有十畦,一家一半。春天的時候徐爹買來菜種,瓜種,豆種,適時地種下,種下了種籽也就種下了希望,一天五遍往園子里察看種芽長況,隔三差五對著我津津樂道,平淡的每一天因徐爹膨脹的期待變得令人憧憬。那個儒學大師季羨林當年在北大燕園種下愛荷的時候興許也是這種心情?
在我們的細心呵護下,菜園給我們不斷地制造驚喜,那黃瓜簡直見人就長,一天一個樣,前天還是毛茸茸小嫩頭,今天就兩指五寸長,三天就可以摘下涼拌了。那長豆角哪甘示弱,你黃瓜見人長,那我來個見風長,風不停,我就長個不止,看看誰最終擁有了長度。不要搭高架的西紅柿,不慍不火,你們向主人爭風吃醋,任由你們去效勞主人吧,我在這里慢慢開花,慢慢結實,慢慢青著,再慢慢紅著,該成熟的時候我自然成熟。這時間,忙壞了徐爹也樂壞了徐爹,一天十遍二十遍泡在院子里,這會摸摸黃瓜,那會摸摸豆角,抽空再摸摸西紅柿。你說這是菜園還是樂園?
有一年,我想改種韭菜,因為韭菜包餅,味道特好。徐爹問我和老公是不是二十九歲,古諺說家有逢九不能種韭。那年我們都而立之年了,沒有逢九的,于是便種了韭菜,冬天的時候,我用豬糞蓋上厚厚的幾層,來年,宿韭肥力很足,那才真叫“人來瘋”呢,好得了不得!蓊蓊郁郁的,割了一茬又一茬,越割長勢越好。看樣子,萬物都有其生長的特點與規律,順勢而生,長況自然很好。這一年,我包韭菜餅的手藝大大長進,面發酵得忒好餡味調得好,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送給徐爹徐奶品嘗,徐爹大夸特夸,說比起年屆五十的徐奶手藝強多了,我知道這是美言,可是就是順耳熨帖。
另有一年,徐爹問我有無余錢,說有人四分利息借用,他可以擔保不會出問題。頗愛斂財的我,雖然薪資不高,也不至于寅吃卯糧,多少還是有點盈余的。我將家里所有的幾千元錢給了他。幾個月之后,真的是連本帶息拿回的錢,那天晚上我端坐于床頭,看了又看,數了又數,這是我第一次用錢生錢的經歷,我忽然自作聰明地想道:莫非這就是徐爹一直沒有道破于人的生財之道?
還有一年,徐爹意味深長地對我說:入黨吧,人總是要向高處走的,你不會一輩子都待在這里,走出這里,會有不一樣眼界也就有了不一樣的生活。這話一語驚醒夢中人,是啊,許久了,由于周遭的和諧環境,由于崗位上的風調雨順,由于領導有意無意的賞識,我竟渾然不覺地安逸了這么多年。徐爹詼諧地說:即使不出去,入黨也不是壞事,俚語道所謂“黨者擋也”,關鍵時候就是擋箭牌,開了黨籍還保了公職,所以你就大膽生個二胎,最多開了黨籍,子女興旺也是福分。幾年之后,我告別那個可親的鄰里,走出了那個可愛的菜園,從此就訣別那桃花源般的生活而穿梭在鋼筋混凝土之間。擋箭牌始終沒有去爭取,因為,我一次又一次地錯失了生二胎的機會。
前天,我老公上班路上偶遇徐爹,竭力邀請徐爹來我家做客。我提前下班,精心地燒了幾個菜,等候徐爹的光臨。女兒煞是高興,對這位孩提時特別寵愛她的這位老人尤為親近。我也樂開了花,久違了,那個詼諧可親的老頭。我真的想再次沐浴你那化雨春風,再次聆聽你那醍醐灌頂的哲語。餐桌上,徐爹乘著酒興說:“他們老兩口早就退休隨同子女進城了,子女四個財豐人旺,現在白天含飴弄孫,夕陽黃昏遛彎遛狗,安享晚年了。我再次端起酒杯,祝福善良樂天的徐爹鶴齡松壽,福如東海。
其實我一直想問:徐爹,頭上一直瘙癢的牛皮癬病徹底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