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玲
被記憶放大的情感——讀閻連科《從田湖出發(fā)去找李白》
○張曉玲

最近參加了一次兒童文學(xué)研討會,會上有一個議題,與會代表向大家分享一本最近讀過的令自己最有感觸的兒童小說,我就推薦了這一本:閻連科的《從田湖出發(fā)去找李白》。這其實是一本回憶性散文,但令我非把它當(dāng)成小說來讀的,是其中的一個章節(jié):《見娜姑娘》。回憶我近幾年的閱讀經(jīng)歷,真的很少有這樣被那么簡單的故事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橋段”。這部作品中沒有絕癥、沒有災(zāi)難、沒有死亡、沒有逼迫,只有兩個孩子之間簡單又簡單的情感,和一場簡單又簡單的相遇和離別。
故事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主人公就是那個叫連科的男孩子。時間是上世紀(jì)的六十年代末,連科大概八九歲。因為自己家里的糧食夠吃,成了“富裕人家”,連科那是相當(dāng)?shù)淖院馈K敛荒樇t地數(shù)著自己家白面、玉米粒、紅薯干,外帶著兩頭豬……多么“無恥”!為了對得起“富裕”的名聲與心態(tài),父親領(lǐng)著孩子們冬天下河運石頭,一家人頂著四五十度的磚窯高溫去背磚,父親的背上燙出一層水泡,孩子們的手被磨得露出了紅肉……這樣,連科家最先在村里蓋起了三間新瓦房。
村里要修建橋梁,建筑公司的技術(shù)員一家被村里安排住進(jìn)了這唯一的瓦房內(nèi),技術(shù)員的女兒見娜就這樣來了。連科與見娜的第一次見面,無風(fēng)無雨無災(zāi)無難,卻被作者寫得驚天動地——那驚天動地是發(fā)生在小男孩連科心里的。整本書的基調(diào)也在那一瞬間被確定下來。
接下來的一段,相信很多人的人生中都體驗過這樣的感受——因為喜歡而導(dǎo)致的疏遠(yuǎn)。在別人的眼光中和起哄聲中,要面子的連科主動疏遠(yuǎn)了見娜,甚至有時還會跳廁所逃走。勇敢的見娜卻堵住連科,問他緣由。連科說,是因為見娜家吃狗肉。見娜家從此不吃狗肉,而見娜也從此不再理他。見娜有了新伙伴,連科十分失落卻不肯服輸,兩人一直冷戰(zhàn),直到某一天。
這個“某一天”是時代安排的:運載送給領(lǐng)袖的芒果的車子要路過田湖公社,全公社的人們都要去歡迎。而連科卻在人山人海中感覺到了一種徹頭徹尾的孤獨,當(dāng)他為躲避洶涌的人潮爬到一棵樹上的時候,聽見彷徨無助的見娜在人群中喊著:“連科哥……”在這一瞬間,兩個人的情感頓時將千千萬萬人壓成了子虛烏有,連科跳下樹,拉起了見娜的手。他們和好了。
張愛玲傾城之戀里有一段經(jīng)典的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同樣,迎芒果的游行也成全了連科和見娜。之后,他們又過了一段或友愛或別扭的日子,但最終面臨著的仍是分離——是時代送給他們的離別。那條橋終于造完了,見娜的父母帶著見娜離開了。而連科,會通過這條橋,走向一個新的世界。
我喜歡這個故事和那種書寫狀態(tài),本來普普通通、小巧玲瓏的情感因為在逆光中回望而被放大,又在作品中被仔細(xì)品味、琢磨、雕飾,形成了一種極端個人化的情感體驗。這種看到一首好的詩或一段真正高明的文字的時候的感受,像有人把一朵在高處的、夠不著的云給你摘了下來,捧到你面前。
撥動讀者心弦的還有流動在文字中的那種時代感。一雙普通的小兒女因著那個時代的機緣相遇,又因著那個時代分開。因為那個時代鬧別扭,又因那個時代和好。他們和那個時代緊密相連,緊緊地嵌在那個時代的縫隙里,他們的呼吸都帶有那個時代的氣息。可是他們的故事每一步都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水到渠成。那樣的真實、立體,仿佛他們就站在那兒似的。他們的情感是那樣豐沛、敏銳,似難以解釋,又覺本該如此,就仿佛他們就是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