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森
魯迅筆下的舊歷年底,迷煙縱橫于屋梁,祥林嫂帶著鄉人的“祝?!眳f同魯迅的“祝?!睔w去西方的天堂,遺落一段被她說爛了的卻含她苦痛的話。如今我們已沒了這舊時如人間地獄一樣的年底,我們度過的是新國建立后的每一個燦爛的新年生活。
年關在冬日。而說白鹿城的冬日里不見得幾滴雪花,新年最多只是在雪雨中度過。肩頭披上呼嘯著的冰冷的風以作外襖,我從暖室中出來,用還算暖熱的心來看冬日里靜謐的夜晚。刺骨的空氣中隱約彌散著充滿澀味的塵粉,好比年關的邪魅在人看不見的地方作祟。我看著塵粉從門窗的罅隙里鉆了進去,裹挾了屋室里微弱的燈光,漸漸地把燈光的靈氣吸走了。
滅了,燈光滅了。是塵芥漸染了、吞噬了人家的光明。
我原本不想把冬夜寫得那么冷暗,可是冬夜本身就是一片黑暗與冷寂,死一樣的空虛與孤獨,像李清照《聲聲慢》那樣的孤獨,像我的人生、我的文字生活一樣的孤獨。此時便能把王安石的“總把新桃換舊符”想起,來聊以自慰,來把心上一直存在的不平的感受消退、整平。
新年本應是鬧熱無比的,如今雖也能有一點這樣的感受,但如果深刻地體味下去,卻覺得此中的鬧熱摻和了虛假的成分。這絕對不是真正的新年——貴重的禮品大致成了走親訪友的重點,商家又在店鋪里擺設出了各類華而不實、以春節營銷為目的的特別產品,家中的木頭人也在年夜里沒了精氣,只是自個兒呆呆地面對著蒼白的電腦屏幕如往日一樣在碼字。試問他們的感受,他們何曾有過關于年的憂思,又何曾感受到年味在機器、禮品、觀念、人性的強迫之下的“被沖淡”現象。況且幾年來的新年日子里,又似乎少了幾聲炮響,湯圓的氣味兒又已不見得在小巷里飄香,年味兒中的鬧氣散失了幾許,不及七八年前。外來闖蕩的人也各奔東西,入假而歸鄉了。我想這不是我成年以后失去看待新年的一顆童心的緣故,也不因我敏感多愁而在無病呻吟,我深知年的形體依舊存在,而年味的魂卻在人類的麻木化中,義無反顧地投湖自盡,這是確有的年在褪化而非蛻化的現象。
有鑒于此,有人在街頭舉旗敲鑼擊鼓著要弘揚年的文化。而我卻不覺得我把傳統文化糙行式地宣揚一下,所有人就會把文化奉若珍寶來仰視。文化已被人們忽視得太多。文化便似微塵,卻又要被塵芥所裹挾,說嚴重點的話,便是在臨死的懸崖上被勒頸,或即將自我垂死在地獄之樹的硬枝上。曾做過一個夢,夢里有離走的好馬,慘死在浩渺的荒原上,不復生還。
而又似乎有個典故講的是“衣襟帶花,歲月風平”,講的是事物與精神永恒的美好與無邪。引此作述,大凡文化皆有強大的生長本領,年文化亦如此,它依然靜靜地存在于這世上,不會因歲月流逝而瞬間被消磨,也不會因經驗動蕩而即刻消逝,它就這樣靜靜地在時光的流淌中活著,起伏著,等待世人重新認識它,重新撿拾它。文化自身既已有強大的生命力,假若同時扎根于人心深處,便能夠使得文化這件無盡的珍寶,風平無盡吧。噬于塵芥間卻兀自閃亮著的珠粉,就像這一點一滴的年文化,雖以不起眼的姿態被遺落在風霜囂肅的森林中,卻終究有潛藏著的不被濁染的魂質,正求取人類觀念上的根深與惜視。我愿這文化能以昔歲今朝的姿態,而以喻如風平,不悲不喜,不卑不亢,喚人靈魂,警世不迭——戰爭所不能磨滅,糟粕所不能侵蝕,時光所不能替取。
我寫下這些,是為了訴求人心對文化的警覺,以使得文化不再荒涼、凄落。之后,我欲把“年”喻作與秋相對的“東風”,因為我相信“年”當為“東風”之天下,其靈魂亦如東風,一“定”即“靜”卻又一“吹”即“生”。別人說這是居安不知深淺,人云亦云哉。我說我內心純粹而別無他求,只愿是來年天地甚清明,人間愈常在,年益如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