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波
大多數攝影師都喜歡迎著明媚的陽光出行:高山大川、戈壁荒漠、小橋流水、亭臺樓閣……支抗的“怪異”,在于,多少年來他總是等到夜幕降臨后拿起相機走出家門,游蕩于方圓數公里以內,樂此不疲地捕捉“決定性的一剎那”。
黑與白,是支抗偏愛的色彩。前不久,他挑出六十幅作品,在上海黃浦區工人文化宮向人們展現他的黑白“夜上?!?,這些獨具魅力的作品令行家們交口稱贊。
良師與迷茫
支抗入行實屬陰差陽錯。18歲的他起初被內定分配到一家點心店,當時,多少人在“廣闊天地”翹盼著早日回家。能留在城里,哪怕洗碗、做饅頭餛飩,也已心滿意足。誰知,正式拿到通知書,支抗喜出望外,因為點心店變成了上海人幾乎家喻戶曉的人民照相館,支抗未來的命運也因此轉向。
上海人民照相館的特級技師顧云興,與赫赫有名的朱天民、朱光明、惲錫麟被譽為上海照相館業“四大名旦”。從黑白低調攝影特色到清麗淡雅、更具豐富表現力的高調藝術照……20世紀80年代,彩照流行,人民照相館又推出了彩色高調和低調、彩色暖調和冷調等新技法。
名師高超的攝影技藝讓支抗受益匪淺,用他的話來說是“明顯沾光”。他不僅暗房技術突飛猛進,而且跟隨顧云興等外出拍起工業攝影。通過鏡頭去感受光質和影調的奧妙。
照相館以擺拍為主,而支抗喜歡抓拍。1976年,他加入了上海市盧灣區工人俱樂部攝影創作隊。攝影創作隊有二三十名成員,其中包括后來赫赫有名的“鄔氏兄弟”等。專職指導老師薛寶其當時是盧灣區職工攝影協會會長,他力主拍社會題材,拍“身邊最熟悉的”。據說當年拍勞模照,照相館師傅拍得有點“死板”,工人出身的薛寶其毛遂自薦,他的作品果然使上級部門較滿意。從20世紀60年代起,薛寶其的相機流淌的是對新的社會和新的時代的樸實情感,既記錄了基層民眾“意氣風發”“上山下鄉”“讀書熱”等方方面面“積極向上”的風貌,又與“主旋律”同調合拍。
“暗房高手”遇上良師,自然起點不低。入行沒幾年,他的暗房特技作品便入選市人像影展。1981年,25歲的他加入了上海市攝影家協會。10年間,他加入中國攝影家協會,百余作品入選全國、上海等各級影展,二十多次獲獎。他在“照相館時期”拍攝的10多幅人像作品,三年前被上海美術館收藏。
揚長與紀實
工業攝影、廣告攝影、風光攝影、花卉攝影、人物攝影……支抗涉足過各種門類,他沒想到,恰恰是被他“忽視”的攝影“記錄歷史”的基本特性,會成為他最近幾年來創作的突破口。
但很早就有評論把支抗的攝影歸入“海派”之列。作為海派文化的一部分,海派攝影的要素多種多樣,理念的創新當為其中之一。迷茫了多年的支抗在自我反思和重新定位中又一次顯示了他的潛質。他要嘗試紀實攝影,而這次的創新同樣立足于他與眾不同的優勢。支抗選擇夜間拍攝,表面的理由是白天店里離不開他,其實“夜戰”不正是暗房高手的強項?他喜歡弱光、光影,因為“把握得住”。他選擇了黑與白,明暗對比強烈,主體生動且背景的干擾相對要小。
在幾乎人人可以擁有攝影條件的時代,一味拼器材沒有意義。支抗拼的首先是基本功,是敏銳的眼睛和有思想的大腦。一次,有位著名攝影家問支抗:你的夜問作品為什么這么清晰?支抗道出“秘密”:我采用了“手持夜鏡模式”。專門拍夜場的攝影師本來就不多,“手持夜鏡模式”往往被忽略,支抗在2010年上海世博會后才了解并運用這一功能,更如虎添翼。
19世紀中葉,30多歲的畫家夏爾·馬維爾開始學起了攝影,他幾乎花了20年去拍攝仍存留著中世紀余韻的巴黎。老巴黎在城市改造中脫胎換骨、面目全非,所幸這位法國攝影家為后人留下了新舊交替之際巴黎較完整的影像文獻資料。近幾年來,支抗就像馬維爾似的專注于城市。他的畫面里有摩天大樓、時尚元素,而他更感興趣的則是以“有點懷舊”的心緒與當下生活在上海的平民對話、交融。
2012年,陳剛毅、支抗都市影像聯展讓人耳目一新。他倆的鏡頭一個直指白天,一個卻在路燈下抓拍決定性的瞬間。支抗的夜上海系列,他的微單相機特殊曝光所留下的“超現實主義虛影”,以及由此帶來的“莫名的動感”,竟使長期從事攝影理論教學和研究的林路先生深受感染,一陣“心慌”。
“三動”與“一稀”
攝影家的每張照片,都用強烈的個性化的畫面語言表述著他的主觀意識和情感。每次接下快門,支抗都遵循兩條原則,首先“動人指數”要高。所謂“動人指數”,即要有所觸動,有所感動,有所激動,這樣才能以畫面打動人。此外還要具備“稀缺性”——不是常見的、非典型姿態。他依靠基本功和“三動”“一稀”力求使自己鏡頭中的夜上海與別人的作品“主題不一樣,形式不一樣”。
2014年2月的一個夜晚,支抗游走在吳江路。離他約10米開外的一家咖啡店里,一對青年男女相對而坐,喃喃細語。小伙子左手握拳支撐著臉頰,右手慢慢伸向姑娘的鼻尖……支抗第二次舉起相機,終于抓拍成功。在《上?!ひ箞觥范际泻诎讛z影展上,這幅《吳江路2014/2/23》引起不少參觀者的興趣。畫面低調輕松、恬靜溫馨,玻璃窗反射出的略帶動感的醒目光影、背向鏡頭的小伙子都不乏想象的張力。
夜晚的上海多姿多彩,充滿迷茫、誘惑和浪漫,《上?!ひ箞觥范ǜ竦?,卻大多是連接現實和歷史的瞬間:老城廂的納涼人,夜半寧靜的石板路,別具情調的廣場舞,樂聲悠悠的竹笛、二胡,手風琴……《城隍廟2012/8/23》取景于家喻戶曉的建筑。神秘森嚴的城隍廟前,一位老人靠在躺椅上、蹺翹起腳閱報“乘風涼”,一輛幾乎緊靠廟門停放的面包車。照片反映了攝影師的情感,現代攝影之父楊元昌甚至對筆者強調:“攝影師拍的其實就是自己。”支抗的《上?!ひ箞觥?,體硯了他對歷史的眷戀,對現實的包容,對生命的尊重,對人性的思考。
沒有三腳架,沒有大功率手電筒,在瑣碎的空間里,支抗出色地調節光質和影調,層次分明地記錄下都市時尚文化的印痕和“凡夫”們的情感軌跡。
“小處著墨,深處見精神,巧處見功夫。充分體現海納百川,追求卓越,開明睿智,大氣謙和的上海精神。”這就是支抗的追求。時代不再需要暗房大師,誰還能復制支式“夜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