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厚量
提 要:在主要通過公元2世紀作家雅典尼烏斯保留下來的主體史料中,波斯帝國宮廷宴飲往往被丑化為奢侈無度、淫蕩粗俗、陰森可怖的饕餮之徒狂歡場面。近年來的亞述學、考古學相關前沿成果令人信服地揭示了這幅場景的非歷史性。筆者認為,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之前的古希臘知識精英歷史記憶中,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原型是一種以希臘哲學家會飲為模板進行的正面理想化建構。在興起于亞歷山大東征前夕的東方主義世界觀影響之下,后世希臘史家對波斯宮廷會飲的形象不斷進行著丑化與道德批判,最終將之轉化為塑造近現代西方殖民主義世界觀的歷史記憶元素。
關鍵詞:波斯帝國;會飲;古希臘史學;東方主義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6.04.002
一、導 言
1948年,美國學者奧姆斯特德(A.T. Olmstead)在其名著《波斯帝國史》(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中生動、細致地向讀者呈現了一幅波斯帝國宮廷宴飲的壯觀場景:在波斯國王過生日的那一天,帝國宮廷中要舉行一場盛大的酒宴。國王會宴請1500名客人,為這場酒席豪擲400塔蘭同。然而,這些貴客中的絕大部分注定將終生無緣面見國王的尊榮,因為只有為數寥寥的心腹才有資格與國王同處一室,隔著亞麻編織的彩色帷幕瞥見一眼深居簡出的圣上的側影。這些高級貴族在宦官的引領下在藍色、白色、黑色與紅色的石頭上就座;國王本人則躺在黃金制成的御床上,一邊透過帷幕觀察近臣們的一言一行,一邊啜飲著手中金杯里用大馬士革(Damascus)周邊山上陽坡精心栽培的葡萄釀出的美酒。整場宴席期間,國王的妻妾們輪流來到圣上身邊彈琴唱曲。而在宮廷外面的庭院里正在進行著一場可怕的殺戮——成千上萬的牛羊、馬匹、駱駝、驢子、野鹿、鴕鳥、雞鵝被每天重復這項工作的屠夫就地宰殺,由御廚制成美味佳肴送入宮中去滿足那些從早到晚永不停嘴的食客們的駭人胃口。1
請注意,我們在這里讀到的戲劇化場面并非來自某位近現代浪漫主義作家的藝術加工,而是出自一部以權威性和嚴謹性著稱的、代表著20世紀中葉西方學者對古代波斯帝國認識最高水平的嚴肅史學著作。事實上,奧姆斯特德也確實沒有杜撰這幅場景中的任何一個細節——除個別信息采自《舊約·以斯帖記》(Esther)外,奧姆斯特德主要的史料來源是公元2世紀學者雅典尼烏斯(Athenaeus)《智者盛宴》(Δειμνοσοφιστα?)中輯錄的、取自前代各位希臘歷史學家著作中的關于波斯宮廷宴飲的種種記載。換言之,這幅細致入微、生動傳神但卻駭人聽聞、極富東方主義色彩的場景的構建者并非現代學者,而是生活于公元前5世紀至公元2世紀的各位描述過波斯帝國飲食、儀式與宮廷生活的希臘語作家們。奧姆斯特德所做的僅僅是原封不動地接受了希臘史家們的原始記載而已。那么,這幅圖景是否真的還原了古代波斯宮廷生活的原貌呢?
在上世紀末以前,由于相關史料與研究的匱乏,這個問題與其說屬于學術范疇,還不如說是一個純粹的信念問題。倡導文化多元主義與后殖民主義的“激進”歷史學家必然要猛烈抨擊這種來自古希臘文化視角的、很可能帶有強烈民族偏見和主觀想象元素的片面史料。而觀念正統、遵循“學院派”治史規則的“保守”西方史家則堅持聲稱,這種記載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古代東方宮廷生活奢侈作風的真實描述;即便這幅畫面存在著失真之處,它也是對現存史料和當代學者認識能力局限性的客觀反映。1上述兩派觀點當然各有道理;而由于新史料、新視角的缺乏,20世紀的多數波斯史學者長期無法在波斯帝國社會生活史的研究中取得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突破。遲至1994年,研究希臘史學的名家西蒙·霍恩布洛爾(Simon Hornblower)依舊不得不無奈地表示,在目前的認識水平基礎上,自己對公元前4世紀波斯帝國社會生活狀況的描述仍需依賴于零星的、帶有很大主觀性、偶然性與片面性的希臘史料。2
然而,就在霍恩布洛爾發出這樣的抱怨時,情況似乎正在悄然發生著變化。一方面,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早在20世紀30年代對路易十四(Louis XIV)宮廷的研究在20世紀末引起了西方學界遲到的關注,推動了古典學、亞述學和考古學領域對波斯宮廷文化的研究;3另一方面,薩義德(Edward Sa?d)東方主義文化理論的提出也引發了古典學界對古希臘作家提供的波斯史料性質、內容的熱烈討論,促進了在后殖民主義背景下重獲新生的波斯史料學的大發展。42007年,法國學者朗方(Dominique Lenfant)運用嚴格的文獻學史料批判方法,對雅典尼烏斯轉述史料過程的精確性問題與史料再加工現象進行了深入剖析,大大提升了古典學界對《智者盛宴》所保存的波斯史料性質的認識水平。5美中不足的是,由于篇幅所限,朗方的論文基本沒有參考在當時業已初具規模的亞述學相關研究成果。同樣是在2007年,來自歐洲各國的波斯帝國史研究者們在瑞士的奧格斯特(Augst)召開了一次以“阿黑門尼德宮廷(Der Ach?menidenhof)”為主題的高水平學術研討會,并于2010年將與會論文結集出版。該論文集是學界第一部關于波斯宮廷的專題論著,匯聚了到當時為止在史學、考古學、藝術史和文學領域關于波斯宮廷生活史的前沿性研究成果。6其中,亨克爾曼(W. Henkelman)利用亞述學界對波斯波利斯要塞新埃蘭文泥版文書(Persepolis Fortification Tablets)的釋讀與整理成果分析了大流士(Darius)在位時期波斯宮廷的膳食結構,在波斯宮廷宴飲的研究方面取得了具有決定性意義的重大突破。2013年,英國學者盧埃林-瓊斯(Lloyd Llewellyn-Jones)出版了其學術專著與史料集《古代波斯的國王與宮廷:公元前559—前331年》(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對與古代波斯宮廷生活相關的古典希臘拉丁文獻、亞述學出土材料和藝術史圖像資料進行了系統梳理與研究,并提出了在波斯宮廷生活史研究中引入巴比倫之囚(the Exile)與第二圣殿時期希伯來文舊約圣經史料作為參照的新穎的研究思路。1
筆者認為,由于現存相關資料仍舊存在著總量稀缺、分布不均(來自古希臘語文獻的資料仍舊占據壓倒性的優勢)的特點,真實還原波斯宮廷生活史的全貌在可預見的將來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標。盡管如此,在近20年波斯史料學前沿成果的啟示下,從史學史的角度對古希臘歷史敘述中波斯宮廷宴飲形象的演變歷程及其基本特征進行歸納的條件業已具備。筆者在此不揣淺陋,試圖以對雅典尼烏斯、色諾芬(Xenophon)等希臘作家記載波斯宮廷宴飲的傳世文獻的文本分析為基礎,結合近年來西方古典學、亞述學領域的相關前沿成果,針對公元前5世紀末至公元3世紀初期間希臘史學傳統中波斯帝國宮廷宴飲形象的演變過程及其文化含義提出個人的一孔之見。
二、饕餮之徒的狂歡:希臘史料中的波斯宮廷宴飲
在審視記載波斯宮廷宴飲的古希臘史料時,我們不難發現,在這批文本中居于主流的論調是將波斯帝國的王家宴飲丑化成一批饕餮之徒醉生夢死式的狂歡,帶有露骨的道德批判意味和夸張的東方主義想象色彩。
在希臘作家的歷史記憶中,波斯國王所組織的宮廷宴席的第一個顯著特點便是食客的食量驚人和縱酒無度。在詩人帕麥農(Pamenon of Byzantium)和學者雅典尼烏斯的心目中,位于鼎盛時期波斯帝國治下的埃及尼羅河是一座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源源不斷地向波斯宮廷提供各式各樣的珍饈佳肴。2波斯宮廷中的屠夫每天要為準備國王的膳食而宰殺1000只牲畜,包括牛馬、駱駝、驢子、野鹿、綿羊、山羊、鴕鳥、雞鵝等不同動物品種。3根據史家克勒塔庫斯(Cleitarchus)的記載,底比斯人阿塔吉努斯(Attaginus)為了招待將領瑪多尼烏斯(Mardonius)和其他50名波斯人吃一頓晚宴而足足花掉了440塔蘭同。4公元2世紀后期的希臘作家波呂埃努斯(Polyaenus)為我們提供了一份波斯國王餐桌上的食材名單及消耗量,其品種之多樣與供應量之巨令人瞠目結舌。5克勒亞庫斯(Clearchus)聲稱,波斯國王曾懸賞重獎能向自己提供新鮮美味佳肴的臣民,還不以為恥地將他們美稱為“神明與國王的智囊”。6他還夸張地描述波斯貴族坎提巴里斯(Cantibaris)的旺盛食欲說,當此人持續不斷地狼吞虎咽,以至于下顎酸痛時,他便張大嘴巴,命令仆人將大量食物直接傾倒進去,仿佛自己的肚子是只儲物瓶一樣。7
波斯國王與貴族在飲酒方面同樣毫無節制地放縱自己的欲望。國王的飲酒品味十分考究,永遠只喝產自大馬士革的上等卡呂波尼亞(Chalybonia)葡萄酒。1色諾芬生活時代的波斯貴族在宴飲時毫無節制,經常爛醉如泥、不省人事地被仆人抬出門。2波斯宮廷的豪飲惡習同樣影響了其臣民的社會風尚:在埃及地區,即便一貧如洗的窮人也會狂飲劣質的大麥酒,每天過著醉生夢死的頹廢生活。3
波斯王公貴族們的饕餮盛宴消耗的當然不只是食材而已,它是同一系列揮霍大量人力物力的奢華生活方式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波呂阿爾庫斯(Polyarchus)認為,波斯國王花天酒地的奢侈生活是靠全亞洲的物質資源勉力維持的。4狄儂(Dinon)提及了波斯國王從遙遠的埃及行省向宮廷調撥食鹽與尼羅河河水的不惜民力的做法。5特奧龐普斯(Theopompus)指出,波斯國王宴飲時使用的華美服飾、金銀器皿來自全亞洲各地區的供奉。6塔西亞(Thasia)人安提帕特(Antipater)在招待波斯入侵者薛西斯(Xerxes)及其宮廷隨從的一場宴席中花掉了400塔蘭同,幾乎傾家蕩產。7根據阿伽索克勒斯(Agathocles of Babylon)的說法,為了照顧友人皮塔爾庫斯(Pytharchus of Cyzicus)的飲食起居,居魯士大帝(Cyrus the Great)直接饋贈給他7座城市作為禮物;8而后世波斯君主阿塔薛西斯(Artaxerxes)也為滿足投靠自己的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而做過類似的事情,9并在賞賜另外兩位歸順者提瑪戈拉斯(Timagoras)和恩提姆斯(Entimus)時不惜揮金如土。10斯巴達將領波桑尼阿斯(Pausanias)麾下的希洛人(Helots)在闖入戰敗逃跑的波斯將領的營帳時,當即被眼前珠光寶氣的金銀宴飲器皿驚得目瞪口呆;11而亞歷山大奪取大流士三世營帳時的經歷幾乎與此如出一轍。12馬其頓將領帕梅尼昂(Parmenion)向亞歷山大上報的繳獲波斯敵軍金質酒杯和鑲寶石酒杯分別重達73巴比倫塔蘭同和56巴比倫塔蘭同。13查瑞斯(Chares of Mitylene)宣稱驕奢淫逸的波斯國王要在寢室中常備5000塔蘭同金幣和3000塔蘭同銀幣以供隨手花銷。14波斯帝國境內的王公貴族們往往對諸如此類的奢侈浪費不以為恥,反而當作光彩的行為拿來進行炫耀。15
希臘作家們筆下的波斯宮廷宴飲不僅鋪張浪費到了令人驚駭的程度,這種生活方式還是淫蕩與病態的。波斯國王要在侍妾的彈唱聲中享用御膳;還會安排300名女子專職在夜間演奏樂器和輪流滿足自己的淫欲。16普魯塔克(Plutarch)聲稱波斯君主阿塔薛西斯擁有不少于360名侍妾。17安提斯提尼(Antisthenes)的說法更加駭人聽聞,宣稱波斯男子會毫無顧忌地同自己的母親、姐妹和女兒交媾。18除情色意味外,作為宮廷宴飲組織者的波斯帝王還往往懷著病態的、非理性的虛榮心。波斯國王會在俘虜埃及君主后與他攀比誰的御膳更加奢華氣派;19個別波斯君主在用膳時還有觀看血腥角斗表演的古怪癖好。1
此外,希臘作家筆下的波斯宮廷宴飲場景還往往籠罩著森嚴、肅殺的氛圍。根據希羅多德(Herodotus)的記載,先于波斯人統治東方世界的米底人(Medes)最先確立了讓君主深居簡出,不與臣子輕易見面的規矩。2而歷任波斯帝王為了維持自己的神圣性與崇高地位,也繼承了這種刻意塑造自己神秘性的宮廷生活規矩,獨居于深宮之中,通過耳目特務進行秘密統治。3除克里特人恩提姆斯外,任何希臘人都不曾享受過與波斯國王共進午餐的殊榮。4波斯君主通常會在完全私密的場合獨自用膳;5而在儀式性的盛大宴席中,國王只會與少數心腹同室進餐,并且還要隱身于亞麻帷幕之后注視臣子們的一舉一動。6而被邀請赴宴的貴族們在與國王的侍妾們打交道時也必須十二分小心,因為善妒的君王會對任何膽敢靠近或者觸碰自己妻妾、甚至無意阻擋皇室女眷車隊通行的臣下處以極刑。7米底、波斯君主在飲酒前必須要求掌管酒杯的仆人試飲,以防仆人伺機下毒;8波斯王子們從小就必須接受關于辨認與防范各種毒藥的知識教育;9而克特西亞斯(Ctesias)筆下的太后帕呂薩提斯(Parysatis)正是采用十分精巧繁復的投毒方式,在王室宴席上毒殺了對自己已有戒備的王后斯塔泰拉(Stateira)。10希臘作家對波斯宮廷形象的妖魔化在生活于公元3世紀的費勞斯特拉圖斯(Philostratus)那里達到了頂點。在他的夸張筆觸下,在波斯宮廷中發表演講的地米斯托克利身處環境的陰森可怖完全不亞于荷馬、維吉爾史詩中的冥界。11
值得注意的是,波呂阿爾庫斯等希臘作家還對自己作品中建構出來的波斯宮廷宴飲的奢華無度進行了深刻反思,將之上升為一種具有普遍性的理論性認識。波呂阿爾庫斯對歷史上統治過的所有君王進行了比較,認為波斯國王享受的耳目之娛是無出其右的。12他指出:“有力的證據表明,任何人在掌握了必要的權力、并將之用于獲取肉體快感之后,都會把這種快感視為權力的目的所在,并將其他一切都拋到腦后。”13而波斯君主的糜爛生活正是將這一原則貫徹到極致的最高表現。
筆者認為,波呂阿爾庫斯的分析與概括十分鮮明地展示了希臘史料對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種種負面描述的道德批判色彩及其在塑造希臘人東方主義波斯觀過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誠然,在古典史家中,似乎只有克特西亞斯或許曾以波斯君主的宮廷宴飲為真正的主題撰寫過作品。14而在自希羅多德以降的其他希臘史學作品中,奢華、淫蕩、病態、可怖的波斯宮廷宴飲場景僅僅構成對波斯帝國風土人情的民族志式介紹中的一小部分,或不過是上層貴族活動的背景舞臺與帝國政治軍事史發展主線之外浮光掠影式的次要插曲,與歷史事件的敘述主線往往并不多少關聯。然而,這些細節描述對于希臘史家對波斯宮廷乃至波斯文明歷史地位的認識卻產生著重要影響,因為它們在普遍意義的層面上論證了波斯政權乃至一切東方民族的驕奢淫逸(τρυφ?)。15在希臘史學的主流話語體系中,這樣一個窮奢極欲、近似鬼蜮、與崇尚節制的希臘文化精神背道而馳的波斯宮廷及其維系的東方世界政權根本不具備生存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因此,這種極富東方主義色彩的歷史著作描述方式事實上起到了為希臘文明的先天優越性與西方戰勝、征服東方的合理性辯護的重要作用。那么,上述這套對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負面描述中究竟存在著多少屬于真實歷史的成分呢?
三、波斯宮廷荒淫豪飲場景的非歷史性
時至今日,考古學家們對波斯帝國境內物質文化的研究仍是零散的和有待深入的,1而可資亞述學學者研究的波斯帝國文獻中與宮廷宴飲直接相關的記載也十分有限。盡管如此,自奧姆斯特德基本完全依據希臘文、希伯來文傳世文獻建構波斯宮廷宴飲狂歡場景的時代以來,在國際學界的不懈努力下,我們畢竟已經掌握了若干可以作為評價希臘作家記載準確性標準的、來自波斯帝國內部的可靠依據。應當承認的是,希臘作家們構建的波斯宮廷宴飲描述并非完全出自想象與杜撰,其中一些細節是同實物證據和波斯帝國官方文獻的記載基本吻合的。不容否認的是,波斯國王是典型的專制君主,2其統治確實帶有對窮苦社會階層的剝削性和對被征服民族的壓迫性。當君主大流士的王后、居魯士之女阿爾圖斯托涅(Artystone,新埃蘭文泥版文書中寫作Irta?duna)出行時,她和隨從們可以按日從王室財產中無償領取旅途所需的食材。3而在等級森嚴的波斯專制社會里,可能也確實只有少數高級官吏才能獲得定期與國王本人見面的機會。4妻妾成群、任用大批宦官的后宮制度實為傳統東方專制制度下宮廷生活組織模式中的常見現象。而來自造型藝術和官方銘文的證據也足以表明,波斯君主的身體在浮雕作品與銘文中被人為地神圣化了。5而宮廷政治斗爭中的波譎云詭、爾虞我詐現象也的確貫穿了阿黑門尼德王朝的始終。6然而,來自亞述學與考古學前沿成果的多數相關證據表明,古希臘史料中對波斯帝國宮廷宴飲狂歡場面的戲劇性描寫主要基于希臘作家們的東方主義式想象,在很大程度上是非歷史的。
可以肯定的是,無論波斯君主真實的飲食生活究竟是怎樣的,他們都不會像克勒亞庫斯、波呂阿爾庫斯和雅典尼烏斯等希臘作家所聲稱的那樣,將自己的窮奢極欲視作光榮而加以公開宣揚,因為這種奢靡腐化的生活方式在根本上是同波斯帝國信奉的宗教、政治意識形態背道而馳的。與多數希臘作家相信的情況相反,波斯國王本身并不是法律,而是神明阿胡拉-瑪茲達(Ahuramazda)意志的尊奉者和貫徹者。7國王本身并不能隨心所欲地動用手中的權力。8根據波斯人的宗教觀念,如果國王的暴政使自己失去了阿胡拉-瑪茲達神意的支持,那么無論多么強大的實力也無法繼續維系他的統治。9
而神意本身便要求波斯國王永遠維護真理、和平與正義,保障社會秩序與公平。10阿黑門尼德王權的一項核心職責便是代表天神阿胡拉-瑪茲達貫徹正義原則,保護弱者免受強者的壓迫。1無論帝國的統治現實與這些理想存在著多么巨大的反差,現存的絕大多數波斯帝國官方銘文都忠實地宣揚著波斯王權的這些使命與美德。例如,大流士一世在一篇著名的古波斯語銘文中宣稱:自己是正義而非不義的盟友;自己永遠不希望看到強者(tunuvā)壓迫弱者(skauθi?)或弱者反過來損害強者的情況。2根據現當代語言學家的研究,文本中“強者”與“弱者”具體所指實為波斯社會中的貴族階層和貧民階層;而波斯君主在理想化的波斯帝國治理模式下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居于兩個對立階層之間維持社會的公正秩序。3此外,保護農業發展和保衛帝國安全也是波斯君主最為根本的兩項統治職能。4可見,大流士及其繼任者們是絕對不會在官方意識形態宣傳中毫無顧忌地夸耀自己在剝削民眾與農業生產者基礎上同貴族們進行的奢華宴飲、以及部分希臘作家們所描述的縱欲亂倫等明顯的瀆神行為的;而這樣的內容也確實沒有在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任何官方銘文、泥版文書或造型藝術史料中出現過。
那么,考古實物材料與非公開的檔案類經濟史料是否能夠提供波斯君主奢華宴飲的直接證據呢?就我們目前掌握的、盡管零散但已相當豐富的相關證據而言,答案仍舊是否定的。一般性的考古發掘所展示的波斯帝國經濟史面貌似乎并不適合支撐一個窮奢極欲、消耗各種珍饈佳肴的宮廷宴飲系統。波斯帝國的主要財富來自于其屬地的農業生產;5而帝國境內的主要農作物為大麥、亞麻、堅果、日常蔬菜、椰棗、無花果、李子、蘋果、檸檬、石榴、葡萄等。波斯帝國居民食用的主要肉類來自牛羊;但社會下層民眾、特別是被征服地區的居民很少擁有食肉的機會。6可見,與希臘本土相比,波斯帝國物產確實相對豐富,但還遠未達到部分希臘作家想象中的富饒程度。在目前考古發現的波斯帝國日常餐飲器皿中,絕大多數為毫無裝飾的銅器,帶有裝飾花紋的銅器和銀器僅占很小的比例。7值得注意的是,波斯宮廷常用的標準飲酒壇容量不超過1升,似乎并不適合放縱豪飲的用途。8迄今為止,考古學家們的確已發掘出了一定數量的、專供波斯王室使用的貴重金質餐具,但其工藝的精美程度與希臘史料中的傳說往往相去甚遠。9可見,希臘作家們對波斯民族奢侈宴飲風氣的渲染存在著相當的夸張成分,至少對于王室之外的波斯民眾與地方貴族的日常生活而言是不真實的。
在對波斯王室飲食情況的研究方面,我們至今仍未發現直接來自波斯宮廷的御膳食譜,10但于20世紀中后期逐步公布的波斯波利斯要塞新埃蘭文泥版文書卻提供了與此關系極為密切的間接證據。11
這一系列出土文獻涵蓋的年代范圍為公元前509—前458年(大部分泥版的年代處于大流士一世統治期間),12其中提及的很多波斯社會上層人物信息可以得到希羅多德等希臘作家相關記載的印證。13這套珍貴史料中的82塊泥版使用了“在國王面前食用(HALE??ANA tibba makka/kitka)”的程式化語言。1
根據相關領域語言學家的研究成果,該術語的字面含義為“當著國王的面食用”,其具體所指在亞述學界尚存在著一定爭議,2但這部分泥版文書與波斯國王宮廷宴飲所用食材的密切聯系顯然是毋庸置疑的。學界近年來對這批史料的釋讀與統計表明,一方面,波斯國王宮廷宴飲的食材消耗在某些方面確實相當驚人;并且御膳中的食材種類與波呂埃努斯、赫拉克利德斯(Heraclides)等希臘作家的記載在大體上是能夠吻合的。3另一方面,波呂埃努斯與赫拉克利德斯著作中列舉的一些特殊食品,如乳酪、酥油、蜂蜜、馬肉、驢肉、駱駝肉等并非波斯君主在首都波斯波利斯所食用的日常食物;4而兩人記載的宮廷宴飲食材消耗量也往往遠高于泥版文書中記錄的平均值甚至最高值。5例如,泥版文書中記載的三個年份谷物日均消耗量分別為135545夸脫(大流士在位第21年)、39725夸脫(大流士在位第19年)和21367夸脫(大流士在位第22年),而波呂埃努斯提供的數據則為771600夸脫,高于已明顯偏離平均值的最高值(大流士在位第21年數據,基于若干節慶日谷物消耗量的統計結果)近6倍。6大
流士在位第19年(公元前503年)為王后阿爾圖斯托涅舉辦的一場宮廷宴席調撥了200壇葡萄酒和100只綿羊;7這兩個數字不可謂不小,但同波呂埃努斯等希臘作家所提供的夸張數據相比仍舊差距巨大。而位高權重的太后伊爾達巴瑪(Irdabama)舉行的一次宴席所消耗的食材量則只有國王宴席平均水平的十分之一。8在較低的社會階層中,為王室服務的普通成年工人每日的口糧僅為1—1.5夸脫面粉,兒童和青年獲得的份額還要更低。9埃及總督阿爾薩瑪(Ar?ama)赴任期間每名隨從的口糧為每日一杯(具體容量不詳)面粉,而總督本人的日配給口糧為兩杯普通面粉,三杯優質面粉和兩杯葡萄酒。并且一旦他們耽擱了行程,宮廷就將拒絕追加提供任何額外的口糧配給。10可見,與侍從下人相比,行省總督們無疑享受著更高的旅途伙食標準,但可供他們消耗的食品資源只是在一定程度上較常人更加豐富,并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為了調和波斯波利斯要塞新埃蘭文泥版文書統計結果與希臘史著記載之間的矛盾,亨克爾曼提出了阿黑門尼德宮廷于國庫調配之外向首都周邊居民大量購買食品的可能。11然而,來自大流士統治時期帝國經濟中心巴比倫富有商人埃吉比家族(Egibi)的私人商業檔案似乎并不支持這種假說。12對這份文獻的統計數據表明,盡管埃吉比家族十分重視對優質椰棗、大麥、洋蔥等農產品的經營,13并同波斯王室長期保持著密切的商業往來,14但埃吉比家族在為帝國政府服務時的核心營利手段是提供運輸船只;1并且他們主要的農產品供應對象也并非宮廷,而是巴比倫境內的埃薩吉爾(Esagil)神廟等宗教中心與帝國軍隊。2也就是說,至少在史料相對豐富的大流士統治時期,我們目前尚無法找到波斯宮廷向私人商人大規模購買食品的充足證據。
要之,一方面,我們看到,波呂埃努斯等希臘作家的記載中確實包含著若干同波斯帝國內部文獻相吻合的資料;與下層勞動者相比,波斯的王公貴族也的確在消費食物的數量與質量上享有無可置疑的、與其統治階級身分相符的特權。另一方面,希臘作家對波斯帝國宮廷宴飲的描述畢竟存在著明顯的虛構成分:他們對御膳的食品種類與消耗量極盡夸張之能事,從而起到了聳人聽聞的夸張效果和對波斯統治者進行道德貶損的寫作目的。
此外,希臘作家們關于波斯君主極力避免在宴飲場合同臣屬見面的記載也很可能存在著夸大其詞的成分。大量證據表明,在阿黑門尼德王朝統治期間,地位較高的波斯帝國官吏顯然是經常會獲得與君王面對面交談的機會的;3那些定期受到國王召見的臣子們會受到同僚們的艷羨和民眾的贊頌。4
而作為游牧民族的后裔,波斯帝王似乎也從不刻意擺出深居簡出的姿態,相反卻要在帝國的三至四座都城間定期穿梭往返,以便可以親自對帝國境內各個區域的政務進行直接部署。5因此,希臘作家們對波斯君主在宴飲上使用帷幕動機的解釋很可能同樣是一種文化誤解或有意為之的道德批判。
希臘史料對波斯宮廷宴飲的描述體系的非歷史性不僅體現在同波斯帝國內部史料的分歧上,還反映于其內部固有的種種敘述版本差異、程式化雷同與無法調和的邏輯矛盾中。6在我們所掌握的、為數有限的幾個可以將流傳至今的相對原始文本同波斯宮廷宴飲史料的最重要來源——雅典尼烏斯《智者盛宴》中的轉述版本進行比對的例子中,我們看到,雅典尼烏斯對狄儂、赫拉克利德斯與色諾芬等前代作家歷史作品的轉引并不忠實于原文,而是按照東方主義的敘述模式進行了選擇性裁剪、畫蛇添足與主觀評論,這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提供的波斯史料的可靠性。7在關于波斯君主深居簡出、不與外界聯系的東方主義式敘述模式中,波斯帝國的首都往往被固定在蘇薩(Susa)。8然而,來自色諾芬、金口狄奧(Dio Chrysostom)、埃利安(Aelian)等人的材料證據表明,9波斯國王擁有數座都城并進行季節性遷徙的情況乃是許多希臘知識精英熟知的常識,這一常識是同東方君主完全不與外界溝通的錯誤認識存在著根本矛盾的。在關于波斯君主不肯輕易接見希臘人的歷史敘述中,普魯塔克給出了另一個很可能更加原始的版本:波斯君主樂于接見承諾遵守敬奉自己的波斯宮廷禮節的希臘人,而在與拒絕遵守這些禮儀的異邦人交流時則采取由宦官傳話的方式。10結合常理和我們目前掌握的波斯宮廷制度知識來判斷,普魯塔克提供的版本很可能才是較為接近歷史真相的。當代著名波斯史學者布里昂(Pierre Briant)敏銳地注意到,往往被現當代波斯史研究者視為權威史料的、由波呂埃努斯提供的波斯宮廷御膳菜單是同亞歷山大巡視大流士三世營帳的情節緊密聯系在一起的,11而后者又同希羅多德筆下波桑尼阿斯部下劫掠波斯營帳的場景存在著太多的雷同元素,令人不能不懷疑波呂埃努斯的記載直接來自于對希羅多德《歷史》(Historiae)的抄襲。1
除此之外,波呂阿爾庫斯、雅典尼烏斯等人對波斯乃至東方民族宴飲習俗中驕奢淫逸(τρυφ?)惡劣品質的批判還包含著一個更為深刻的根本性矛盾:如果這種品質是東方民族固有劣根性的反映,希臘作家們就無法解釋眾多希臘人對波斯風尚的欣賞與效法,也無從說明“落后”的波斯文明何以會對“先進”的希臘風俗產生了種種難以磨滅的深遠影響,而這方面的記載在希臘語文獻(甚至包括雅典尼烏斯本人的匯編)中可謂俯拾皆是。杜里斯(Duris)記載道,斯巴達國王波桑尼阿斯曾嫌棄本城邦使用的粗糙衣袍,改穿波斯人的精美衣物;亞歷山大也在征服亞洲后采納了波斯帝王服飾。2根據提邁烏斯(Timaeus)的說法,克羅東(Croton)人的首領曾一度改穿波斯人的華貴衣物。3而帖撒利人(Thessalians)和以弗所人(Ephesians)同樣醉心于波斯人的考究生活方式,前者據說甚至曾為此邀請波斯人入侵希臘。4無論這些記載的真實性究竟如何,它們都足以證明:追求生活的高品質與外表的美觀乃是人類的共同天性,并不僅為波斯人或東方民族所獨有,并且這種天性就其本身而論是與道德水準無必然聯系的。而在希臘歷史學家中,對波斯帝國的成就持肯定態度的史學家大有人在;5赫拉克利德斯在描述波斯人與米底人的奢侈生活方式的同時也稱贊他們是最英勇果敢的異邦人。6在個別場合下,雅典尼烏斯筆下的哲人也肯定波斯人善于將事務經營得井井有條。7親身經歷過波斯宮廷生活的克特西亞斯聲稱波斯國王每年只允許自己在向米特拉(Mithra)神獻祭的那一天喝醉。8雅典尼烏斯不得不承認,古典時代的許多一流詩人都會在自己的作品中使用波斯帝國的文化詞匯;9喜劇詩人安提法尼斯(Antiphanes)曾在作品中慨嘆過希臘人的貧困和波斯人飲食的考究;10而克特西亞斯似乎也曾援引波斯宮廷禁用陶杯的“先進”習俗來糾正希臘人的“陋習”。11散見于雅典尼烏斯作品中的這些反面言論充分印證了波斯宮廷風尚在其強盛時期具備的文化向心力和對成長中的希臘文明的積極示范作用。
無論如何,希臘史家們僅僅基于宮廷宴飲的盛大排場而對波斯政權做出的否定性道德評價都是有欠公正的。事實上,波斯國王所掌握的巨大財富、波斯民族身穿的漂亮服飾同樣是描述它們的希臘知識精英們所欣賞的;12這種對富足與美好事物的適度追求本身其實與善惡無關。可以證明這一點的例子是,盡管同阿黑門尼德王朝長期保持友好關系的第二圣殿時代猶太人也曾描述過波斯宮廷宴飲的氣派排場,13但《舊約·以斯帖書》中的相關評論并無絲毫貶損之意。14可見,對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極端負面評價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希臘人自身的文化偏見。15而將驕奢淫逸(τρυφ?)視為公元前4世紀波斯帝國衰落根源的歷史觀念則是根本錯誤的。16考古證據表明,直至亞歷山大征服前夕,波斯王室統治下的帝國長期維持著穩定、富足的局面。1馬修·施托爾珀(Matthew Stolper)對巴比倫地區穆拉沙(Murasha)私人家族經濟檔案的出色研究則表明,在阿黑門尼德王朝統治時期,巴比倫地區農業經濟中長期存在的問題反而是糧食生產過剩所導致的谷賤傷農現象,2可見個別希臘作家筆下波斯宮廷的饕餮盛宴造成國家糧庫空虛的記載完全是憑空想象出來的、不負責任的說法。此外,將波斯國王組織的壯觀宮廷宴飲單純視為饕餮之徒們的揮霍也是有悖于歷史事實的。波斯國王的宴席并不僅供自身享用,還要供應他的家庭成員和衛隊士兵。3對波斯宮廷宴飲進行過猛烈道德批判的雅典尼烏斯也承認,這些宴席有時具有集合軍政要人商討國家大事的政治職能。4事實上,阿黑門尼德王朝時期的帝國宮廷原本就承擔著舉辦大型公共儀式慶典的天然任務。5體面的宮廷宴飲是王權的象征,6也是國王和上層貴族們共同需要的交流平臺,7承載著阿黑門尼德氏族治理國家的基本政治理念。8該統治模式并非波斯帝國的首創,而是一種在古代東方世界長期存在著的政治文化傳統。9這種行之有效的政治生活組織方式顯然是身處異質文化傳統中的希臘史學家們難以深入理解的。10
四、賢哲之士的會飲:早期希臘史家的理想化建構
在上文的史料梳理中,我們不難發現:盡管主要通過雅典尼烏斯保留下來的、關于波斯宮廷宴飲生活的大部分歷史記憶帶有鮮明的東方主義色彩,但《智者盛宴》同樣有意無意地為后人保存了若干與“主流”觀點并不相符、甚至截然相反的贊美波斯帝國宮廷飲食文化與波斯政治家形象的言論。筆者認為,這些散見各處的信息其實透露了希臘語世界波斯史敘述傳統中的一個重大轉折:對波斯宮廷豪飲場景的戲劇性丑化與道德批判很可能是通過取代古典文學傳統中對波斯賢哲之士會飲時高貴談吐的理想化建構而逐步確立起來的。
在古希臘社會內部,會飲傳統可能起源于古風時代成年貴族戰士間的交際活動。最早的古風時期會飲文學作品是描述戰爭的哀歌體詩歌;而會飲的組織形式似乎也在斯巴達(Sparta)城邦的軍事組織模式中留下了痕跡。11散文體的會飲文學傳統則是由柏拉圖(Plato)和色諾芬確立的;12哲學家伊壁鳩魯(Epicurus)可能對會飲文學的發展做出過突出貢獻,琉善(Lucian)、普魯塔克和雅典尼烏斯都是希臘會飲文學傳統的后繼者,佩特羅尼烏斯(Petronius)、蓋利烏斯(Aulus Gellius)和瑪克羅比烏斯(Macrobius)則印證了這一文學樣式對拉丁語世界的深遠影響。1會飲文學的主題在其草創階段即已呈現出兩大鮮明特色:一是富含消遣娛樂和情色內容的輕松主題,二是聚焦于對高雅文學、治國安邦之道和人生哲理問題的深刻討論。2筆者認為,希臘古典時期敘述波斯歷史的兩位最重要的史家——希羅多德與色諾芬對波斯宮廷生活的描述均受到了詩歌體會飲文學中后一主題的顯著影響;而他們對前一主題的零星記載則在普遍對波斯帝國懷有強烈東方主義歧視心態的后世希臘作家的筆下被不斷夸張放大和添油加醋。
事實上,在相當多的希臘史料語境下,宮廷宴席的組織者——波斯君主都是以英武睿智的賢君形象出現的,該特征與雅典尼烏斯筆下醉生夢死的酒囊飯袋形象根本無法兼容。柏拉圖記載說,波斯王子從呱呱墜地時起便受到國中最高級的宦官和最淵博的飽學之士們的悉心照料,培養其強健的體魄,接受宗教、哲學等方面的系統教育,3最終成為居魯士大帝那樣的天之驕子。4色諾芬在其《家政論》(Oeconomicus)將古代的波斯君主視為理想的道德楷模;5并在《長征記》(Anabasis)中為波斯王子小居魯士(Cyrus the Younger)的道德品質譜寫了一曲昂揚的頌歌。6在普魯塔克筆下,阿黑門尼德王朝執政時間最長的波斯君主阿塔薛西斯長于吃苦耐勞,勇武過人,7是一位慷慨、仁慈、干練的賢明帝王。8狄奧多魯斯(Diodorus)聲稱,大流士三世(Darius III)是全體波斯人中最勇敢的戰士,在波斯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聲望;9普魯塔克同樣指出,大流士三世是全亞細亞身材最為高大強健、面容最為英俊的男子。10上述這些歷史記憶顯然是完全不能同雅典尼烏斯筆下那些酒囊飯袋式的波斯君主形象兼容的。
那么,在公元前5—4世紀的希臘史家希羅多德與色諾芬筆下,波斯帝國的宮廷宴飲形象究竟是怎樣的呢?令人遺憾的是,希羅多德在《歷史》并未對波斯宮廷宴飲場景進行過正面描述。11不過,普羅萬卡爾(Vernon L. Provencal)對希羅多德的最新研究成果似乎有助于我們理解希羅多德對波斯宮廷的總體態度。普羅萬卡爾指出,正如日后柏拉圖提出的“哲學王”概念一樣,希羅多德也在其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擁有超凡智力、致力于將自己的政治理想貫徹于現實世界的“智者國王”(sophist king)形象,12這套敘述模式被希羅多德系統地應用于《歷史》中對歷任波斯君主形象的構建方式中。建立米底—波斯帝國的戴伊奧克斯(Deioces)是一位典型的智者;波斯開國君主居魯士大帝由于執著追求世界帝國的夢想而走向滅亡;在宮廷政體辯論中勝出的大流士是智者國王中的翹楚;岡比西斯(Cambyses)和薛西斯分別步居魯士的后塵,同樣毀滅于自身的政治理想和不切實際的征服野心。7
筆者認為,一方面,普羅萬卡爾在波斯君主與智者學派之間建立起的聯系相當牽強,而他認為希羅多德是站在希臘傳統價值觀基礎上批判智者學派的解讀更有穿鑿附會之嫌;14另一方面,普羅萬卡爾對《歷史》文本分析的結論中有一點是合理且十分重要的:希羅多德確實將居魯士、岡比西斯、大流士、薛西斯等波斯帝王和克洛伊索斯(Croesus)、阿塔巴努斯(Artabanus)等宮廷謀臣塑造成了喜劇性或悲劇性的賢哲之士。戴伊奧克斯的智者頭銜、1《歷史》卷三中大流士等波斯政治家關于民主制、寡頭制與君主制優劣的著名辯論、2薛西斯與老臣阿塔巴努斯圍繞是否應出兵希臘和人間禍福轉化的戲劇性爭執、3以及全書開篇處梭倫與日后歸順居魯士的克洛伊索斯之間的哲理談話,4都是這方面的典型例子。在對波斯人宴飲習俗十分有限的交代中,希羅多德簡略地記載了波斯君主每年慶祝生日時舉辦大規模酒宴的傳統;5他還指出波斯人食用較多零食,但每日只進一頓正餐,且自認為這種飲食習慣較希臘人更為優越;希羅多德也記載了他們喜愛美酒的風俗和不得在公共場合嘔吐或者便溺的禁忌。6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希羅多德顯然可以在這些記載中對身為希臘仇敵的波斯人予以嘲諷或批判,但他真正采用的平實文字與客觀介紹方式卻并無任何貶損、批判波斯宴飲習俗的意味,而希羅多德對波斯帝王記載所慣用的賢哲形象塑造程式使得我們有理由確信,盡管極少直接付諸筆端,但希羅多德心目中的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理應是如克洛伊索斯與梭倫的對話或大流士等人進行的政體辯論那樣的、飽學之士之間充滿機鋒的哲理玄談,符合同時代抒情詩傳統對希臘會飲場景的建構模式。
作為現存最早的兩篇散文體對話《會飲篇》(Symposium)之一的作者,色諾芬在其文史參半的著作《居魯士的教育》(Cyropaedia)中塑造了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原型。在這部作品中,波斯宮廷宴席中的主導者——居魯士大帝是一位容貌俊美、慷慨寬仁、果敢堅毅、睿智賢哲的圣主。7在米底末代君主、外祖父阿斯圖亞格斯(Astyages)招待自己的酒宴上,居魯士批評了米底宴飲風俗的奢侈浪費,倡導儉樸、節制的飲食習慣,并將自己面前的肉食分給了外祖父手下的宮廷仆從。8而在居魯士本人招待米底、亞美尼亞(Armenia)將士的慶功宴上,他禁止自己的部下喝酒吃肉,要求他們去喝河中的淡水,并保持節制的半饑餓狀態。9建立帝國之后,居魯士在宴飲場合接受了更為艷麗的米底服飾。但他的初衷絕不是追求奢侈,而是為了通過華美的著裝掩飾每位賓客的生理缺陷,從而維持宴會的平等與祥和氣氛。10與此同時,他仍舊要求臣子們在宴飲場合保持節制,嚴禁當眾吐痰或擦鼻涕。他在安排宴會座位時確立了尊卑有別的次序,但卻不是按照社會身分,而是按照每個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品質與榮譽的高低安排入座次序的流動,從而激勵自己的臣下們競相向善。他還會利用宴會的場合對麾下將領們進行思想教育。115居魯士大帝建立的節制會飲制度中的若干基本原則一直延續到了色諾芬生活的時代;12在居魯士組織的波斯宴飲模式下,所有人每日都只進一餐,以便自己可以抓緊時間投入充實的日常勞動中去;當時的波斯貴族們在宴飲中始終保持著理性與節制,永遠不會因為飲酒過量而酩酊大醉。13
要之,在《居魯士的教育》中,色諾芬塑造了波斯宮廷宴飲場景在古希臘歷史記憶中的最初形象。與后世作家對這一場面的東方主義式建構截然不同,色諾芬筆下的居魯士宮廷宴會場面是健康、節制、睿智和符合古希臘傳統美德觀念的。這一描述方式同聚焦于倫理問題、重視哲學教育功能的希臘會飲文學傳統和希羅多德史學對波斯帝王的賢哲形象塑造一脈相承。可見,在色諾芬所呈現的公元前4世紀早期希臘語波斯史敘述模式中,典型的波斯宮廷宴飲場景是希臘英雄、哲人會飲形象的翻版與升華,反映了古希臘知識精英對以居魯士大帝統治下的波斯帝國為代表的古老東方文明智慧的推崇與向往。與后世東方主義式的敘述手法相似,希羅多德、色諾芬筆下的波斯宮廷同樣是真實的歷史元素與希臘人自身主觀想象的混合體,但后者所加入的理想化建構元素卻迥異于前者中充斥的對波斯文明的詆毀與道德否定,從而在現存希臘史料中保留了兩套以波斯宮廷宴飲場面為描述對象的反差巨大、往往難以調和的歷史敘述模式。
五、結 語
在古希臘文學傳統中,對波斯宮廷宴飲的負面道德評價與對它的理想化塑造是同步出現的。希羅多德保留了個別對波斯貴族奢侈生活狀態的記錄;1對居魯士大帝時代波斯宮廷賢哲會飲場面進行了積極建構的色諾芬著作《居魯士的教育》同時也是古希臘散文文學中對同時代波斯貴族盛宴奢華排場予以抨擊的始作俑者。2不過,在公元前5世紀末至4世紀中前期的希臘史家(希羅多德、色諾芬、克特西亞斯)語境下,對波斯宮廷組織模式的正面評價要遠遠多于對它的負面批評,并且二者間往往并不存在明顯的邏輯矛盾——這些論述往往采用今昔對比的階段論模式,認為居魯士時代的波斯古風是優越的和值得效法的,而直接同希臘人兵戎相見的、生活在大流士與薛西斯統治時期的波斯王公貴族們在某些方面業已腐化墮落。3隨著時間的推移,希羅多德、色諾芬、柏拉圖等作家對波斯政治家與波斯宮廷組織模式的正面評價開始被后人淡忘或選擇性無視;而對奢靡無度、綱常崩壞、陰森恐怖的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東方主義式想象逐漸大行其道,最終幾乎完全淹沒了前者,并通過雅典尼烏斯等人的著作成為現代西方知識分子對東方世界最鮮明的印象之一。
由于記載波斯宮廷宴飲的現存希臘文史料大多來自雅典尼烏斯的選擇性摘抄,相關原書的全貌早已無從得見,而相當一部分相關史家的生活年代也已無法精確判定。因而,對這一歷史記憶演變趨勢的精確還原已成為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摻雜在希臘作家東方主義式波斯宮廷記憶中的許多元素是同波斯社會本身無關的,它們來自希臘化與羅馬時代的后世歷史經驗的竄入。
對波斯宮廷奢靡生活的夸張描寫在很大程度上產生于亞歷山大東征后希臘化前期歷史學家的杜撰,其目的是為了制造聳人聽聞的敘述效果,或論證希臘人統治東方的合理性。4在雅典尼烏斯摘錄的波斯宮廷宴飲細節中,許多材料是同亞歷山大或希臘化早期王國歷史直接相關或構成類比的,5反映了希臘化前期希臘文明的東方化趨勢留給當時希臘知識精英們的深刻印象。而亞克興(Actium)海戰前夕渥大維(Octavius)對埃及王后克莉奧帕特拉(Cleopatra)奢侈淫蕩生活方式的攻訐,6以及羅馬人對本都(Pontus)國王米特拉達梯(Mithridates)形象的丑化描寫,1也在雅典尼烏斯的作品中被同波斯宮廷宴飲的奢靡風氣混為一談。此外,來自早期羅馬帝國內部的社會生活記憶很可能也在帝國時期的希臘語作家們建構東方主義式波斯宮廷宴飲場景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2根據當代羅馬史學家們對帝國早期銘文和相關考古資料的研究成果來看,創作于公元1世紀中期的羅馬文學史上現存第一部小說《薩蒂利孔》(Satyricon)殘篇中相對完整的核心情節“特里馬喬之宴(Cena Trimalchionis)”很可能是對當時羅馬帝國上層貴族宴飲場面的較為真實的藝術再現,3這篇文獻中對特里馬喬晚宴的奢侈豪華、4規矩森嚴、5情色意味6與魔幻色彩7的渲染與諷刺與雅典尼烏斯作品中對波斯國王宴席的描述內容高度相似,大概反映了羅馬帝國早期上層貴族生活經驗竄入希臘作家對波斯宮廷宴飲場面的歷史記憶的情況。
對于古波斯史料學研究而言,波斯宮廷宴飲形象在希臘史學發展過程中的徹底反轉生動地揭示了這門以希臘語文獻為主要資料的學科的復雜性與研究難度。8由于公元前4世紀以降的希臘作家對波斯歷史、波斯帝國形象的誤解或歪曲,阿黑門尼德王朝時期的大量歷史真相已被淹沒在層壘式的古史杜撰運動之下,使得作為文化失語者的波斯帝國的歷史形象長期以來不斷受到道德論式的貶抑與批判。然而,我們看到,隨著文化多元主義思潮的興起和亞述學、古典學、考古學的分頭發展與密切合作,當前的古波斯史料學正在呈現出全新的發展面貌,向世人展示著一部不斷修正、日益逼近歷史真相的波斯帝國社會生活史。
對于希臘史學史和思想史而言,波斯帝國宮廷宴飲形象變遷的案例生動地展示了東方主義波斯觀在公元前4世紀至公元2世紀的漫長歷史進程中萌芽、發展并建立統治地位的宏觀過程。在公元前4世紀中葉以前,希臘史學家們普遍是懷著仰慕、敬畏的心態去觀察歷史悠久、幅員遼闊的波斯帝國的。事實上,在公元前6世紀末至公元前4世紀末的200年間,波斯帝國始終是地中海區域內最為龐大、富足和強盛的君主制國家。9在古典早期的大多數希臘作家們眼中,波斯王權是成功的絕對專制統治模式的代名詞,比希臘文明更為悠久的波斯文明是值得希臘人學習、效法的智慧源泉。10但從公元前4世紀中期起,隨著泛希臘主義(Pan-Hellenism)思潮的興起、波斯帝國的分崩離析和希臘知識精英文化優越感的膨脹,一套東方主義式的、道德貶抑色彩濃重的波斯歷史敘述體系發展起來,11逐步取代了希羅多德、色諾芬等前輩們對波斯帝國與東方世界的平視或仰視姿態,最終成為近現代西方殖民主義世界觀的歷史依據。波斯宮廷宴飲性質在古希臘文獻敘述體系中的反轉正是整部古希臘東方主義歷史觀發展歷程的縮影。
﹡ 本文系2015年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古希臘史學中帝國形象的演變研究”(項目批號:15CSS006)階段性成果之一。
1 A. T. Olmstead,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Chicago & Illinoi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48, pp. 182-183.
1 S. Hornblower, “Persia,” in D. Lewis, J. Boardman, S. Hornblower and M. Ostwald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second edition, Vol. VI, The Fourth Century B.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45.
2 S. Hornblower, “Persia,” p. 48.
3 A. Kuhrt, “Der Hof der Ach?meniden: Concluding Remarks,” in B. Jacobs and R. Rollinger eds., Der Ach?menidenhof / The Achaemenid Court,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 p. 901.
4 關于術語“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興起過程與在古典學研究中的基本內涵,參見黃洋:《古代希臘羅馬文明的“東方”想像》,《歷史研究》,2006年第1期。
5 D. Lenfant, “On Persian Tryphē in Athenaeus,” in C. Tuplin ed., Persian Responses: Political and Cultural Interaction with(in) the Achaemenid Empire, Oxford: The Classical Press of Wales, 2007, p. 51.
6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2013, p. xiv.
1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xiv.
2 Ath. 203b-d.
3 Heracleides of Cumae, FGrH 689 F2 (= Ath. 145a-146a).
4 Cleitarchus, FGrH 137 F1 (= Ath. 148d-f).
5 Polyaenus, Strat. 4.3.32.
6 Ath. 529d; cf. Ath. 144b.
7 Ath. 416b.
1 Posidonius, FGrH 87 F68 (= Ath. 28d).
2 Xen. Cyr. 8.10; Ath. 496c-d.
3 Ath. 34c.
4 Ath. 545f.
5 Dinon, FGrH 690 F23a (= Ath. 67b).
6 Theopomp. FGrH 115 F263a.
7 Hdt. 7.118.
8 Agathocles, FGrH 472 F6 (= Ath. 30a).
9 Ath. 29f.
10 Ath. 48c-49a.
11 Hdt. 9.80.
12 Plut. Alex. 20.11-13.
13 Ath. 781f-782a.
14 Chares of Mitylene, FGrH 125 F2 (= Ath. 514e-f).
15 Xen. Cyr. 8.8.18; Ath. 465e.
16 Heracleides of Cumae, FGrH 689 F2 (= Ath. 145a-146a).
17 Plut. Artax. 27.
18 Ath. 220d.
19 Lyceas, FGrH 613 F4 (= Ath. 150b-c).
1 Paus. 6.5.7; Ath. 416a-b.
2 Hdt. 1.99-100;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46.
3 Arist. [Mund.] 398a.
4 Ath. 48c-49a.
5 Theopomp. FGrH 115 F124 (= Ath. 252a-b).
6 Heracleides of Cumae, FGrH 689 F2 (= Ath. 145a-146a).
7 Plut. Artax. 27.1; cf. Plut. Them. 26.5.
8 Xen. Cyr. 1.3.9.
9 Xen. Cyr. 8.8.14.
10 Ctes. F29b (= Plut. Artax. 19.10).
11 Philostr. Imag. 2.31.
12 Ath. 545f-546c.
13 Ath. 545c-d.
14 Ath. 67a-b.
15 D. Lenfant, “On Persian Tryphē in Athenaeus,” pp. 51-52.
1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p. 651.
2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81.
3 J. Wieseh?fer, Ancient Persia from 550 BC to 650 AD, A. Azodi trans., London & New York: I.B. Tauris, 2001, p. 69.
4 M. Brosius, “New out of Old? Court and Court Ceremonies in Achaemenid Persia,” in A. Spawforth ed., The Court and Court Society in Ancient Monarchi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9.
5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56.
6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137.
7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41.
8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81.
9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76.
10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28.
1 V. Provencal, Sophist Kings, Persians as Other in Herodotus, London & New Delhi & New York & Sydney: Bloomsbury, 2015, p. 252.
2 DNb, 5-11; R. Kent, ed./tr., Old Persian, Grammar, Texts, Lexicon, New Haven: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50, pp. 138-140.
3 P. Briant, “Social and Legal Institutions in Achaemenid Iran,” in J. Sasson ed., Civilizatio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Vol. I, Peabody: Hendrickson Publishers Inc., 1995, p. 518.
4 Xen. Oec. 4.4.
5 T. Young, “The Consolidation of the Empire and Its Limits of Growth under Darius and Xerxes,” in J. Boardman, N. Hammond, D. Lewis and M. Ostwald eds., 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 second edition, Vol. IV, Persia, Greece and the Western Mediterranean, c. 525 to 479 B.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79.
6 M. Burgan, Empires of Ancient Persia, New York: Chelsea House, 2010, p. 94.
7 St. J. Simpson, “The Royal Table,” in J. Curtis and N. Tallis eds., Forgotten Empire: The World of Ancient Persia, London: The British Museum Press, 2005, p. 106.
8 St. J. Simpson, “The Royal Table,” p. 106.
9 St. J. Simpson, “The Royal Table,” pp. 112-131.
10 P. Briant, From Cyrus to Alexnader, 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P. Daniels trans., Winona Lake, Indiana: Eisenbrauns, 2002, p. 290.
11 關于波斯波利斯要塞新埃蘭文泥版文書中與波斯貴族飲食相關的文獻選譯,見A. Kuhrt, The Persian Empire, A Corpus of Sources from the Achaemenid Period, Abingdon: Routledge, 2007, pp. 607-608。較完整的匯編校譯本見R. Hallock, Persepolis Fortification Tablets, Chicago, Illinois: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9。
12 J. Wieseh?fer, Ancient Persia from 550 BC to 650 AD, p. 66.
13 J. Wieseh?fer, Ancient Persia from 550 BC to 650 AD, p. 68.
1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in B. Jacobs and R. Rollinger eds., Der Ach?menidenhof / The Achaemenid Court,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 pp. 676-677.
2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p. 684-685.
3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 685.
4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p. 685-686.
5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 687.
6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 687.
7 J. Wieseh?fer, Ancient Persia from 550 BC to 650 AD, pp. 68-69.
8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 695.
9 J. Wieseh?fer, Ancient Persia from 550 BC to 650 AD, p. 70.
10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p. 171-172.
11 W. Henkelman, “‘Consumed before the King, The Table of Darius, That of Irdabama and Irta?tuna and That of His Satrap, Karki?,” p. 688.
12 F. Joannès, “Private Commerce and Banking in Achaemenid Babylon,” in J. Sasson, ed., Civilization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Vol. III, Peabody: Hendrickson Publishers Inc., 1995, p. 1475, p. 1480.
13 K. Abraham, Business and Politics under the Persian Empire: The Financial Dealings of Marduk-nā?ir-apli of the House of Egibi (523-487 B.C.E.), Bethesda: CDL Press, 2004, pp. 141-142.
14 K. Abraham, Business and Politics under the Persian Empire: The Financial Dealings of Marduk-nā?ir-apli of the House of Egibi (523-487 B.C.E.), p. 114, p. 118, p. 142.
1 K. Abraham, Business and Politics under the Persian Empire: The Financial Dealings of Marduk-nā?ir-apli of the House of Egibi (523-487 B.C.E.), p. 84.
2 K. Abraham, Business and Politics under the Persian Empire: The Financial Dealings of Marduk-nā?ir-apli of the House of Egibi (523-487 B.C.E.), pp. 50-51; pp. 143-154.
3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p. 44-45.
4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46.
5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p. 79-80, p. 86, p. 95.
6 T. Harrison, Writing Ancient Persia, London & New York: Bristol Classical Press, 2011, p. 23.
7 D. Lenfant, “On Persian Tryphē in Athenaeus,” p. 58.
8 T. Young, “The Consolidation of the Empire and Its Limits of Growth under Darius and Xerxes,” p. 79.
9 Xen. Cyr. 8.6.22; C. Tuplin, “Xenophon and Achaemenid Courts: A Survey of Evidence,” in B. Jacobs and R. Rollinger eds., Der Ach?menidenhof / The Achaemenid Court,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 p. 224; Dio Chrys. Or. 6.1-7; Ael. VH 1.31-33.
10 Plut. Them. 27.4-5.
11 P. Briant, From Cyrus to Alexnader, 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pp. 287-288.
1 Hdt. 9.80.
2 Duris, FGrH 76 F14 (= Ath. 535e-f).
3 Timaeus, FGrH 566 F44 (= Ath. 522a-c).
4 Ath. 527b; 525d-e; 663a.
5 Ath. 506c.
6 Ath. 512a-b.
7 Ath. 432a.
8 Ctes. F 50 (= Ath. 434d-f).
9 Ath. 121f-122a.
10 Ath. 130e-131a.
11 Ctes. F 40 (= Ath. 464a-b).
12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48;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62.
13 R. Zarghamee, Discovering Cyrus: The Persian Conqueror Astride the Ancient World, Washington DC: Mage Publishers Inc., 2013, p. 235.
14 Hebrew Bible, Esther, 1:3-9; H. Mathys, ?Der Ach?menidenhof im Alten Testament,“in B. Jacobs and R. Rollinger eds., Der Ach?menidenhof / The Achaemenid Court,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 p. 254.
15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122.
16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144.
1 L. Llewellyn-Jones, “The Greak Kings of the Fourth Century and the Greek Memory of the Persian Past,” in S. Marincola, L. Llewellyn-Jones and C. Maciver eds., Greek Notions of the Past in the Archaic and Classical Eras: History without Historians,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318.
2 F. Joannès, “Private Commerce and Banking in Achaemenid Babylon,” pp. 1482-1483.
3 M. Burgan, Empires of Ancient Persia, p. 95.
4 Ath. 192c.
5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51.
6 M. Brosius, ?Das Hofzeremoniell,“in B. Jacobs and R. Rollinger eds., Der Ach?menidenhof / The Achaemenid Court, Wiesbaden: Harrassowitz Verlag, 2010, p. 469; M. Brosius, “New out of Old? Court and Court Ceremonies in Achaemenid Persia,” p. 42.
7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p. 32-33; p.41. 關于波斯帝國統治模式中君主集權與地方自治之間的關系,參見晏紹祥:《波斯帝國的“專制”與“集權”》,《古代文明》,2014年第3期。
8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42.
9 M. Brosius, “New out of Old? Court and Court Ceremonies in Achaemenid Persia,” p. 56.
10 M. Brosius, ?Das Hofzeremoniell,“ p. 469.
11 O. Murray, “Symposium,” in S. Hornblower, A. Spawforth and E. Eidinow eds.,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fourth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418.
12 H. G?rgemanns, ?Symposion-Literatur,“ in H. Cancik and H. Schneider eds., Der neue Pauly, Enzyklop?die der Antike, Band 11, Stuttgart: J.B. Metzler, 2003/2012, col. 1139; O. Murray, “Symposium Literature,” in S. Hornblower, A. Spawforth and E. Eidinow eds.,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fourth edi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 1418.
1 O. Murray, “Symposium Literature,” pp. 1418-1419; Athenaeus, The Learned Banqueters, Vol. I, S. Olson ed./tr., London &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xii-xiii.
2 H. G?rgemanns, ?Symposion-Literatur,“ cols. 1139-1140.
3 Pl. Alc. 1, 121c-122a; Strabo, 15.3.18;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83.
4 Pl. Leg. 694c-696a.
5 Xen. Oec. 4.4.
6 Xen. An. 1.9.1-31.
7 Plut. Artax. 24.10-11.
8 A. Kuhrt, The Ancient Near East, c. 3000-300 BC, vol. II, p. 673.
9 Diod. Sic. 17.6.1-3.
10 Plut. Alex. 21.6.11.
11 P. Briant, From Cyrus to Alexnader, 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p. 255.
12 V. Provencal, Sophist Kings, Persians as Other in Herodotus, p. 215.
13 V. Provencal, Sophist Kings, Persians as Other in Herodotus, p. 223.
14 V. Provencal, Sophist Kings, Persians as Other in Herodotus, p. 93, p. 257.
1 Hdt. 1.96.
2 Hdt. 3.80-83.
3 Hdt. 7.10; 7.18; 7.45-52.
4 Hdt. 1.30-33.
5 Hdt. 9.110.
6 Hdt. 1.133.
7 Xen. Cyr, 1.2.1.
8 Xen. Cyr, 1.3.4-7.
9 Xen. Cyr, 4.5.1-4.
10 Xen. Cyr, 8.1.40.
11 Xen. Cyr, 8.4.1-8.
12 Xen. Cyr, 1.2.16.
13 Xen. Cyr, 8.8.9-10.
1 Hdt. 7.118; 9.80.
2 Xen. Cyr, 8.8.9-10.
3 相關例子見Aes. Per. 759-786; Pl. Leg. 694c-696a; Xen. Cyr. 8.8; Xen. Lac. 14(對斯巴達社會風尚興衰歷程的類似解釋模式)。
4 P. Briant, From Cyrus to Alexnader, A History of the Persian Empire, p. 255.
5 Cleitarchus, FGrH 137 F1 (= Ath. 148d-f); Ath. 196a-203b; 535e-f; 539c-f. Polyaenus, Strat. 4.3.24.
6 R. Syme, The Roman Revolution,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39, pp. 281-293; Socrates of Rhodes, FGrH 192 F1 (= Ath. 147e-148b), F2 (= Ath. 148b-c).
1 Ath. 213a.
2 Sen. Helv. 10.3; Plin. HN, 9.67.
3 G. Schmeling, A Commentary on the Satrica of Petroniu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103-104; p. 294.
4 Petron. Sat. 35; 53.
5 Petron. Sat. 30; 49; 52.
6 Petron. Sat. 67-68.
7 Petron. Sat. 61-63.
8 T. Harrison, Writing Ancient Persia, pp. 19-21.
9 A. Kuhrt, “Der Hof der Ach?meniden: Concluding Remarks,” p. 901.
10 Xen. Cyr. 1.1.3-5; Arist. [Mund.] 398a-b.
11 L. Llewellyn-Jones, King and Court in Ancient Persia 559 to 331 BCE, p. 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