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躍春
因經濟增長缺乏動力,2015年日本經濟表現依然不佳。為提振經濟而出臺的“安倍經濟學”,經過兩年多的實踐證明,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人口下降、老齡化加速、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保障費用增加、國內產業空心化以及國內需求低迷等制約日本經濟的結構性難題。從未來走勢看,日本經濟的結構性改革仍任重道遠。
2015年,日本經濟有起有落,呈“波浪形”走勢,其主要原因是經濟增長動力嚴重不足,消費、投資、出口“三駕馬車”均無很好的表現。從日本經濟當前表現看,“安倍經濟學”已光環不再;從未來走勢看,結構改革任重道遠。
內需萎縮是日本經濟不振的主因
一、內需不振依舊是日本經濟復蘇的最大障礙
2012年底,安倍內閣啟動“安倍經濟學”后,日本經濟曾出現連續六個季度持續增長,也曾出現過2014年第一季度GDP增長1.6%,折合年率為6.7%的高增長。[1]然而,自2014年第二季度之后,日本政府將消費稅從5%提高至8%,以此為轉折,第二季度出現了7.1%的負增長。[2]這是由于2013年年末以來,為了緩解增稅帶來的負擔和對增稅后出現“轉嫁式”物價上升的擔憂,日本民眾趕在增稅前囤積生活必需品和家庭“大件”用品,造成2014年首季度住宅、汽車、家電銷量大幅上升,占經濟60%的私人消費出現“井噴式”增長。而增稅之后,日本人均月收入并未增加,需求嚴重萎縮,引發第二季度后經濟增長“高臺跳水”。一般觀點認為,受加稅前突擊消費的影響,第二季度經濟滑坡在所難免,但到第三季度會有所復蘇。然而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日本經濟繼第二季度大幅下降之后,第三季度又出現了1.9%的負增長,導致日本經濟陷入連續兩個季度負增長的“技術性衰退”之中。這是日本在四年內第三次陷入經濟衰退。[3]據日本內閣府2015年2月16日發表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2014年全年日本GDP實際增長為零。[4]
2015是日本經濟在上年出現“技術性衰退”之后強力修補的一年。年初安倍內閣就曾宣稱,繼續優先發展經濟,擺脫通縮,并繼續推進“安倍經濟學”的“第三支箭”,但經濟實際情況不盡人意。全年GDP只增長了0.6%,總體上出口增長了2.7%,但個人消費下降了1.2%,說明日本經濟的復蘇阻力依然存在。[5]進入2016年,由于新一輪量化寬松政策刺激和企業減稅效果顯現,日本勞動力市場明顯改觀,失業率基本穩定在上年3.4%的較低水平,預計2016年不會超過3.5%。當然,由于外部需求減少,出口增速仍將放緩,企業投資也難有改善,占國內生產總值比重60%的個人消費增幅依然不會高于預期。日本內閣府最新公布的數據顯示,2016年第二季度,日本GDP在第一季度實現年率2%的增長之后,僅僅維持了0.2%的增長(年率)。政府計劃將2016年的經濟增長率預期從年初預估的1.7%下調至0.9%。[6]
二、量化寬松政策未能拉動內需增加
量化寬松一般指一國中央銀行直接在市場上購買該國政府發行的債券,進而起到壓低長期債券利率,并向市場注入流動性的政策。“安倍經濟學”的重要支柱就是通過寬松貨幣政策,提升民眾的通脹預期,從而帶動個人消費。日本央行自2009年啟動新一輪量化寬松政策以來,已將用來購買政府債券的基金規模擴充到70萬億日元(約1.0114萬億美元)。2012年9月,日本中央銀行宣布,將進一步加強量化寬松措施,追加10萬億日元購買國債的基金規模,其中一半用來購入短期國債,另一半購入長期國債,并維持基準利率保持在0%-0.1%的水平。這是2012年9月以來,繼歐洲、美國相繼發動“OMT”和“QE3”之后,全球市場的第三個“量化寬松”行動。2014年11月,日本央行再次出臺新的量化寬松政策,繼續向泛濫成災的資金市場增放貨幣,以保證企業投資有充裕且幾乎無息的資金支持。日本權威機構調查,在社會基礎貨幣猛增的同時,商業銀行對企業的貸款平均僅增加了2%,央行投放的大部分資金躺在商業銀行的準備金賬戶上“睡覺”。其結果是到2014年,扣除消費稅稅率提高和日元貶值因素,日本通貨膨脹基本沒有增加,距日本央行計劃的在2015年4月前實現通脹率上升到2%的政策目標相去甚遠。在2015年日本GDP增長中,內需依然是拖累GDP增長的重要因素。
三、日元貶值并未帶動出口明顯增加
日本是出口主導型國家,匯率是影響其對外出口的重要因素之一。一般而言,日元升值會導致出口商品價格上漲,出口數量減少,對日本經濟產生負面影響。“安倍經濟學”的出發點是要糾正民主黨政府時期日元升值至79日元兌1美元的負面影響。安倍政府認為,只要日元貶值,價格競爭力就會提高,出口量就能反彈,從而帶動國內就業增加。為了實現這個“良性”循環,安倍政府出臺了一系列促進日元貶值的貨幣政策。“安倍經濟學”啟動以來,在日本國內量化寬松政策和美元強勢升值的雙重壓力下,日元匯率從79日元兌1美元下降到120日元兌1美元,貶值約40%。日元大幅貶值不僅加劇了實體經濟與資本市場的不平衡,也帶來了工資增長與物價上升的不平衡。更重要的是,過去為了應對日元升值對出口企業帶來的負面影響,日本企業已紛紛將生產基地轉移到世界各地,在海外生產并在其他國家銷售的日本商品并不會用到日元。因此,日元貶值對出口的拉動效應十分有限。此輪日元貶值中,除汽車等行業的大企業有所受益外,其他產業未能推動整體出口明顯增長。據日本財務省統計數據,2015年日本貿易收支為逆差2.8322萬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570億元),這是自2011年發生大地震以來日本連續五年出現巨額貿易赤字。不過因原油價格下跌,日本的貿易逆差額從2014年的12.8160萬億日元大幅下降。[7]
未來日本經濟難言樂觀
盡管安倍晉三連任首相有望使“安倍經濟學”的政策措施得以延續,2015年日本經濟也實現了0.6%的增長,但種種跡象表明,今后一個時期,日本經濟復蘇的前景仍難言樂觀。
一、內需增長乏力
受消費稅上調和日元貶值等因素影響,內需不振成為日本經濟增長乏力的致命傷。目前,由于國民收入并未隨物價上漲,日本居民實際購買力有所下降。日本厚生勞動省發布的勞動工資統計調查結果顯示,2015年日本全國職工月平均工資(不含加班費)30.40萬日元,同比增加了1.5%,連續兩年實現增長。[8]但扣除物價上漲因素后,實際工資不僅沒有上升,反而有所下降。據日本總務廳2016年1月29日公布的數字顯示,受消費稅增長等因素影響,2015年剔除生鮮食品價格的日本核心消費價格指數增長了0.5%,為連續第三年上漲。2015 年12月,日本家庭的實際收入同比減少2.9%,家庭平均支出同比下滑4.4%,均為連續四個月下降,說明日本國內需求持續疲軟。[9]2016年2月,日本央行宣布開始實施負利率政策,其目的是希望把銀行更多的儲蓄投向市場,促進投資和消費,但在日本多數企業家看來,投資的預期效益至少在8%以上方能考慮進行投資。從目前日本經濟的現狀看,要達到這一心理收益預期并不現實。所以,達成央行的政策目標顯然存在困難。個人消費是“三駕馬車”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個人消費失去動力必然導致經濟增長乏力。盡管目前日本個人消費下降幅度有所收窄,但尚未出現較大幅度回升跡象。另外,設備投資短期內也難有起色。安倍新政權試圖通過下調企業所得稅和設備投資稅促進企業設備投資,但這兩項政策尚未啟動,其啟動之后能否收到良好效果也不得而知。
二、外需增加困難
由于日元貶值趨勢尚未終止,海外日本企業已出現調整生產體制的動向。一些日本大型制造企業將在中國、東南亞地區的部分生產線遷回國內的趨勢日趨明顯,其中以家電廠商居多。這種海外企業回遷現象,無疑有助于增加日本國內就業及內需,提高整體經濟活力,有利于其經濟復蘇。同時也應看到,日本這次海外生產據點回遷的主要背景是日元大幅貶值所致,而進入2016年以來,日元兌美元開始出現持續堅挺動向,目前已經從2015年的120日元兌1美元下上升至100日元兌1美元。日本作為出口主導型國家的產業結構并未發生根本性變化,企業生產的全球化布局是大勢所趨,難以因匯率市場的短期波動發生逆轉。在日元貶值的情況下,盡管日本企業紛紛開始提高在國內的生產規模,但通過實施大規模設備投資將工廠全面回遷的可能性較低。
三、企業兩極分化明顯
首先,油價下跌對日本企業利弊兼有。2014年6月下旬以來,國際油價一路走低,截至目前,基本穩定在每桶40美元上下。盡管油價持續下跌攪亂了全球金融市場,但低油價有利于提振日本消費者購買力并增加企業利潤,受到了日本企業家歡迎。日本每年石油與液化天然氣的進口額超過20萬億日元,國際油價大幅下跌,日本進口油氣企業自然受益,油價持續下跌讓這些企業員工加薪空間上升。安倍首相在日本經濟團體聯合會(經團聯)等經濟團體的賀年會上向企業界施壓,要求上調工資。但另外一些石油供應企業卻因原油價格下跌業績出現嚴重惡化。日本最大的石油供應商——JX控股公司(JX Holdings)2014財年虧損約1000億日元(2013財年盈利3023億日元),2015年虧損依舊。其次,安倍政府的“三支箭”,誘導日元貶值,一些出口型大企業效益有所改善。以豐田汽車為代表的汽車、裝備機械制造企業收益連創歷史新高,但問題是這些獲利企業有的增加海外投資,有的用于戰略儲備,其利潤并沒有投向供應原材料和零部件的上游企業。所以,占日本企業80%以上的中小企業經營狀況仍然沒有得到改善,且有舉步維艱之感。
四、債務負擔沉重
2015年2月,日本財務省公布的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014年3月,日本政府債務達到490萬億日元,為有史以來最高。安倍上臺執政以來,日本政府債務已從997萬億日元(按1美元兌120日元換算,約合8.28萬億美元)增加到2015年12月底的1044萬億日元(按同樣匯率計算,約合8.7萬億美元),又創歷史新高,人均負債額約達824萬日元。[10]可見,日本政府債務持續高位的狀況毫無改觀。日本政府之所以能以較低成本進行財政融資,主要是由于日本國內相對較高的儲蓄率所提供的充足資金,但在老齡化趨勢日益加劇的背景下,居民儲蓄率很難維持高位,達到一定臨界點后可能會使日本國債市場陷入危機。
五、老齡少子依舊
人口老齡化一直是束縛日本經濟增長的頑疾,與此并存的是“少子化”趨勢加劇,導致日本人口已開始出現負增長,勞動年齡人口占總人口比重不斷下降,對日本經濟發展構成嚴峻挑戰。如果說老齡化的首要后果是經濟增長進一步放緩,“少子化”則給未來日本經濟持續增長帶來了悲觀預期。日本人口結構問題積重難返,收入分配過度向年長者傾斜,育齡男女無力承擔婚育費用,進一步壓低了總體生育水平,令老齡化程度不斷加深,進入惡性循環。如果在提高生產率方面沒有重大突破,日本經濟增速將長期維持在較低水平,甚至長期陷于負增長,這才是日本經濟結構調整過程中面臨的最大難題。目前來看,“安倍經濟學”對此并無有效對策。
“安倍經濟學”難以拯救日本經濟
“安倍經濟學”兩年多的實踐證明,其無法從根本上解決人口下降、老齡化加速、貧富差距擴大、社會保障費用增加、國內產業空心化以及國內需求低迷等制約日本經濟的結構性問題。
一、“安倍經濟學”負面效果導致日本社會貧富差距拉大
“安倍經濟學”實施以來,日本政府實行了史上最大規模的量化寬松政策,在推高股市和打壓日元匯率方面效果顯著,但對實體經濟的提振作用十分有限,甚至給日本社會帶來更多的問題和危機。其中最為突出的負面效應是造成日本社會貧富差距進一步拉大。量化寬松政策對大中小企業帶來的利益差異較大。僅就匯率變化而言,對出口企業算是利好,但匯率變化導致進口原材料價格高漲,又對依靠原材料進口的企業沖擊明顯。有關統計顯示,日本企業的實際工資連續15個月降低,工資漲幅不敵物價增幅,再加上消費稅上調,普通國民生活水平不升反降。2013年,日本年收入2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10萬元)以下的勞動貧困階層為1120萬人,較2012年增加約30萬人。另據瑞士瑞信銀行統計,2014年日本資產超過約1億日元的富裕階層較上年增加9萬人,達到273萬人。這說明安倍的經濟政策導致日本貧富差距進一步擴大。貧困階層增多意味著稅收減少和消費能力低下,無異于削弱國力。有日本學者認為,此前的日本國會眾院解散應命名為“安倍經濟學解散”。
二、“安倍經濟學”并未給日本經濟帶來新的經濟增長點
“安倍經濟學”實施以來,貨幣政策拉動股市上揚,但消費稅提高抵消了股市上揚預期的消費能力,內需沒有實質性擴大。貨幣寬松政策實現了日元貶值,但未能按預期促進出口,日本經濟陷入了安倍上臺之前的衰退狀態。對此,日本精英層就安倍經濟學展開激烈爭論。主張貨幣刺激觀點者認為,通貨緊縮是造成日本經濟“螺旋式下滑”的主要根源,仍需堅持寬松的貨幣政策;財政鷹派人士則擔心不斷膨脹的國家債務會摧毀日本的未來,因而要求在預算上嚴守規矩。
經濟增長的動力本應來自生產要素和市場制度效率,而“安倍經濟學”讓政府扮演著消費者與分配者的角色,進一步膨脹了政府在經濟體系中的地位。政府所實施的貨幣政策和財稅政策都限于改變經濟體系中的貨幣數量,或改變財富在社會中的分配,而并未形成新的經濟增長點。沒有帶來實質性經濟增長是“安倍經濟學”的軟肋。沒有經濟的實質性增長,債務就難有持續性,這在一定程度上對安倍內閣產生了負面影響。1997年,日本首次將消費稅由3%上調到5%之后,日本經濟陷入通縮和衰退泥潭,當時執政的自民黨在次年參議院選舉中大敗,最終導致橋本龍太郎內閣倒臺。在各方因素影響下,安倍新政權雖保持了相對穩定,但其所面臨的經濟壓力短期內難有緩解。
三、安倍內閣的刺激景氣對策面臨艱難抉擇
貨幣政策是“安倍經濟學”應對日本經濟下行風險的主要防線,但日本持續高位的債務將使財政刺激空間受限。目前,日本政府債務為GDP的238%,在發達國家中名列前茅。[11]對此,提高消費稅率顯然是“重建財政”的重要舉措,但增加消費稅會對景氣恢復造成沉重打擊。對安倍政府來說,如果延遲增稅計劃將危及日本政府大幅削減財政赤字的承諾,很有可能無法兌現在2020財年實現財政盈余的財政承諾。但是,如果堅持消費稅率上調,政府也可能面臨危機。安倍已經決定將原定于2015年提高消費稅的計劃推遲。在“安倍經濟學”種種措施展開之際,2014年12月,國際信用評級機構穆迪宣布將日本主權信用評級從AA3下調至A1,其主要依據是日本消費稅再增稅計劃推遲,日本削減財政赤字目標能否完成的不確定性上升,較長期內將對債務清償能力和債務可持續性構成風險。
(作者系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世界經濟與發展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責任編輯:張凱)
[1]【日】《日本GDP連續三個季度正增長》, 載《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網),http://cn.nikkei.com/politicsaeconomy/epolitics/2421-20120517.html.
[2]【日】《日本4~6月GDP年率下行修正為負7.1%》,載《日本經濟新聞》(中文網),http://cn.nikkei.com/politicsaeconomy/epolitics/10945-20140909.html.
[3]【日】政府統計綜合窗口,http://www.e-stat.go.jp/SG1/estat/eStatTopPortal.do.
[4]【日】主要統計データ 日本內閣府網站 http://www.esri.cao.go.jp/jp/sna/menu.html.
[5]【日】內閣府2016年2月15日公布數字主要統計データ 日本內閣府網站, http://www.esri.cao.go.jp/jp/sna/menu.html.
[6]【日】《4-6月GDP年率增長0.2% 》,載《日本經濟新聞》,http://www.nikkei.com/article/DGXLASFL15HU5_V10C16A8000000/.
[7]【日】日本財務省貿易統計,http://www.customs.go.jp/toukei/shinbun/happyou.htm.
[8]【日】厚生勞動省,http://www.mhlw.go.jp/toukei/list/30-1.html.
[9] 新華社援引日本總務廳2016年1月29日數字, 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6-01/29/c_1117941226.htm.
[10]【日】日本財務省 2016年2月10日公布的數據,http://www.mof.go.jp/jgbs/.
[11]【日】日本政府統計窗口,http://www.e-stat.go.jp/SG1/estat/eStatTopPortal.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