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燕 冉利軍
風險認知的人類學視角探討
李海燕 冉利軍
社會理論中存在自然主義、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三種不同的風險觀。基于災難人類學對風險的理解以及人類學整體視野的特點,提出“自然—結構—文化”的整體框架,以期對風險進行綜合性、整體性的認識。在此框架下,風險既是一種自然因素,更是一種社會事實,也是一種文化現象。風險應進入人類學研究視野,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將拓展風險認知及其應對經驗。
風險觀;災難人類學;自然—結構—文化;風險認知
風險伴隨著人類社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而各種災害風險更是威脅人類生存與發展。在當今社會,洪水、旱災、地震、颶風、海嘯、礦難、空難、環境污染、核泄漏、大規模恐怖襲擊等自然災害或人為災害的新聞常常見諸報端。災難與風險成為社會科學研究的熱門領域,如不同維度的風險社會理論[1]、公共危機與社會風險研究[2]、橫跨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災難學,[3]災難人類學更是異軍突起,對災難與危險進行獨特研究。[4]然而,從國內已有的風險與災難研究文獻上看,不同學科之間未建立起必要的對話機制和跨學科研究,學術概念不統一阻礙了不同學科的對話。
在此態勢下,如何全面理解、認知和應對“風險”成為我們不得不思考的重要問題。本文試圖梳理社會理論中關于風險的認知,探討人類學家如何認識、理解風險;并試圖構建災難人類學的風險認知圖景,以擴展災難人類學的研究范疇。
在風險管理方面,ISO風險管理標準《ISOguide73:2009風險管理術語》中將風險定義為“風險是不確定性對目標的影響”(effectofuncertaintyonobjectives)。這是一種技術性取向的理解,試圖通過計算風險概率以控制風險;還存在一種“經濟-社會-文化”取向的理解,將風險看作是一種社會后果。[5]“廣義地講,風險是指一切對人及人所關心的事物帶來損害的事件與行為的可能性。風險的實質是其不確定性。這一不確定性既源于風險事件與行為本身的隨機性,也源于我們對風險影響理解與把握的不確定性。”[6]
對社會風險的認識存在客觀主義與主觀主義這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烏爾里希·貝克和安東尼·吉登斯持客觀主義觀點,認為風險是客觀存在的社會事實;而瑪麗·道格拉斯等認為當代社會風險實際上并未增多或加劇,而只是被覺察、被認識的風險增多和加劇了。[7]對此,一些學者認為風險本身就是客觀和主觀的綜合體,在具體的經驗研究中,既要研究民眾的風險意識,也要研究中國的風險現實。[8]可見,風險是當今社會理論的重要論題。
昂格爾在《現代社會中的法律》一書中指出,經典社會理論必須面對三個問題,即方法論的問題、社會秩序的問題和現代性的問題。當代社會理論仍需直面上述三大問題,出于對現代性和當代社會秩序的反思性思考,烏爾里希·貝克、安東尼·吉登斯、斯科特·拉什以及尼古拉斯·盧曼等人分別從不同角度提出了對風險的認知和理解。在他們開創性的研究基礎上,風險社會理論成為當代重要社會理論之一,并成為當代哲學思考的重要議題。通過對風險社會文獻研讀與分析比較,筆者認為在風險社會理論中存在以下三種風險觀念:即自然主義風險觀、結構主義風險觀和建構主義風險觀。
(一)自然主義風險觀
從歷史角度看:在原初社會中,人們以狩獵、采集為生,沒有復雜的社會結構,對自然具有一種崇拜和敬畏心理,常常是通過巫師禱祝、獻祭等方式與自然溝通。人們生產生活與自然界直接聯系,面臨的主要風險來自于自然災害的威脅,如洪水、干旱、地震等。對自然災害的經驗逐漸塑造了人們自然主義風險觀。這種風險觀的主要特征可以概括為:風險是自然存在的;其應對方式是本能的或神秘的,如遷徙、如傳統禁忌等。這種自然主義風險觀在農業社會也仍然普遍存在。
從理論方面看,貝克等人提出“風險社會”的概念,是暗含風險社會之前的社會是具有自然風險(本能的)、可控風險(機械的)這一預設的。貝克提出“風險社會”的概念與工業社會相區分,是因為貝克敏銳地觀察到,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現代性出現了斷裂,技術風險已經超越傳統的自然風險,成為主要的風險因素,自然主義風險觀已經無法解釋現代社會風險的結構特征。所以,貝克等人賦予“風險”新的概念,認為它表明自然與傳統的終結。
(二)結構主義風險觀
貝克和吉登斯等人的風險觀念一般被認為是制度主義風險觀,是現實主義風險觀,這是從本體論角度的概括。筆者提出的結構主義風險觀是從風險認知視角出來進行的描述。
首先,貝克和吉登斯都強調人與自然的二分,這是結構主義認知的基礎范式。吉登斯將風險分為“自然風險”和“被制造的風險”,貝克也特別強調風險社會中“技術風險”的主要影響。其次,貝克和吉登斯都強調技術風險與制度風險在現代社會中引起的結構性變化,如認知結構的變化—對未來的思考決定現在的決策,而非基于過去而決策,又如風險分配取代財富分配成為現代社會的主要邏輯。最后,社會風險在社會結構中放大或縮小,個體化公民被鑲嵌于社會之中,獨自面對風險。從風險認知角度看,盧曼基于系統環境維度的風險社會理論,也是一種結構主義風險觀。
(三)建構主義風險觀
所謂建構主義風險觀主要是指被感知的風險才是真實的風險這樣一種風險觀念。在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風險分類不一致,不同群體、不同文化取向的人具有不同的風險觀。比如,瑪麗·道格拉斯根據階層/權力分類圖式[9]與不同的風險取向的分析,認為等級制度主義文化中傾向于認為政治風險是最大的風險,而市場個人主義文化中則認為經濟風險是最大的風險,處于社團群落邊緣文化的人則傾向于認為自然風險是最大的風險。[10]他們認為,風險不是一種社會事實,而是一種文化現象。風險分類不一樣,因為不同社會的文化感知不一樣,故建構出不一樣的風險文化。災害和災難是通過物質實踐和意識形態話語與社會互構而得以產生的一種自然現象。[11]斯科特·拉什在瑪麗·道格拉斯的基礎上提出了“風險文化”的概念,試圖用“風險文化”的概念替代“風險社會”的概念,是風險社會理論的重要維度。可以說,作為人類學家的道格拉斯的風險文化觀超越了傳統的自然主義和結構主義的風險觀。

表1 三種風險觀的比較
目前,人類學對風險的認識與理解主要體現于災難人類學這一分支學科之中。災難人類學將災難視作社會科學的“天然實驗室”,因為“社會與文化的基本特征在災難中因社會、文化和物質的需求被降低到最低點而完全暴露出來。”人類學研究災難主要有三種基本視角:一是行為反饋模式,二是社會變遷模式,三是政治-經濟環境模式。[4]從現有文獻來看,災難人類學更重視災難發生后的研究,因而風險概念很少進入其分析架構,但通過社會脆弱性概念以及災難人類學對災難原因及災難預防的理解,可以體會災難人類學的風險認知。
(一)社會脆弱性
脆弱性是在災難和風險研究中常用的一個概念,但其定義并未得到統一,脆弱性的表現形式也多樣,如自然、經濟、社會、政治、技術、文化、生態和制度等方面的脆弱性。但社會脆弱性(social vulnerability)這一概念的出現使人類學者開始重視災難發生前的社會、經濟、政治等相關社會結構和文化意義的分析,而這一轉變就是從重視災難到重視風險分析的轉變。
災難人類學中常用的脆弱性定義是由布萊基(Blaikie)等提供的臨時定義:“我們所說的脆弱性,指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在預期、應對、抵抗自然災害的打擊并從中恢復的能力和特點。這里涉及的是一套組合因素,它們決定在自然和社會中分立和可區分的事件,在何種程度上威脅人們的生命和生活”。[10]
脆弱性是風險分析的一個有效概念,它使我們看到風險如何在自然與社會的交織影響中,借由社會意識形態、人口因素、環境特征、經濟關系等社會文化結構,如何對社會現實產生作用發揮影響的。通過脆弱性概念,人類學者能夠分析不同群體甚至不同個人因為社會結構關系不同,受到同樣的災害的威脅程度不同,其應對方式也不一樣,這是一種明顯的關于風險的社會分析方式。
(二)災難原因
當社會脆弱性概念的引入,人類學不再認為災難僅僅是由自然因素引起,而是在自然—社會的結構中產生的。災難不再被看做是“上帝的旨意”或者是“不可預測的事件”,不再是中斷、突發,不是外在力量的強行介入,而是持續與嵌入,是原有生活的投射。[12]
“在大多數情況下,災難并非不期而至,而是通過兩種因素:一是人口以及構成整個生態系統的一部分,二是有潛在破壞力的因子,兩者相結合才產生災難。這兩種成分均嵌于自然和社會系統之中,并且作為一種進程隨時間的推移而展開。當災害威脅和災難發生時,它們都成了物質、生物和社會文化系統復雜交匯的表現。”[13]對災難的理解急需綜合性分析,其原因在于人的社區與行為并非簡單地定位于環境。人類學以整體觀作為學科領域的標志,提供了一個能夠覆蓋災難成因與影響范圍的理論框架。
(三)災難防治
人類學者在研究災難時不可避免地打開了應用人類學的大門,因為研究災難不得不涉及如何進行災后重建和災難的防治。在災難的防治方面,可以看到一些人類學者對風險的認識和應對之道。
首先,人類學強調災難防治的本土實踐。人類學認為同樣的災害對不同地區、不同社群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因此,統一的、規范的現代科學性、技術性的防災減災模式不一定適用于每一個社區。外來的科學的防災減災工作思路要充分了解目標社區的自然、社會和文化特征,使統一的科學模式能夠與本土特征相契合,強調防災減災的本土實踐。
其次,人類學注重利用災害應對的地方性知識。在不同的社區生活中,人們在面對各種災害風險和災害影響時,逐漸形成了一些在當地行之有效的災害預防知識與智慧,這是適合于當地防災減災的地方性知識。比如,有學者對彝族比爾文獻中的災害防治地方性知識做了分析,認為將地方性知識與現代科學技術相結合,有效開展防災減災工作。[14]進一步地,張原等敏銳地觀察到地方性知識體系必須保持開放性,以維系不斷變遷的地方生活世界有序性,否則將“導致地方社會文化結構的脆弱性,誘發各種災難情景”。[15]
最后,人類學者強調在整體的生活世界中直面災難。防災減災是一項綜合性的系統工程,不能采取碎片化的、項目式的工作方式,而是應在社區的整體生活世界中,從自然、結構、文化以及歷史的維度中直面災難,認識災難在生活世界中的本來面貌,[16]從而采取綜合性的、系統性的防災減災方案。
從上述對災難原因與防治的分析和思考中,我們可以看到災難人類學關于風險有如下基本理解:其一,風險并不僅僅是一種概率性的偶然事件,它與社會生活環境直接相關;其二,災難的風險產生于自然—社會系統之中;其三,災難風險分析需要人類學提供一個整體研究框架。
(一)人類學的認知框架
在西方人類學傳統中,認識人文世界存在著三種基本傳統:第一種是受卡爾·馬克思影響的強調生產、經濟的物質主義觀,第二種是涂爾干脈絡下的社會結構觀,第三種是馬克斯·韋伯脈絡中的強調文化與意義理解。這三種傳統分別注重的是物質環境、社會事實與文化意義,各有側重又相互影響,傳承不絕。我們認為人類學的三種基本傳統或者說自然(nature)、結構(structure)和文化(culture)的三種視角,不可偏廢,它們共同構成人類學認識人文世界整體框架,這一框架對我們綜合認識風險也是極具意義的。
進一步分析,我們可看到人類學的三種傳統都存在著一個更深刻的“人與自然”的二分結構。對人與自然關系的不同理解,會呈現出不一樣的人文圖景,其風險觀念也會明顯不同。正如前文所述,在自然主義觀念看來,人與自然合一,人完全存在于自然之中,人們對自然的神秘力量保持一種敬畏之心,面對自然風險采取的是本能的或神秘的反應。在結構主義觀看來,人與自然是二分的,而且隨著人類技術的增強,人們對自然的態度是征服自然、改造自然,面對自然風險的態度不是敬畏而是采取工程技術防治。在文化相對主義看來,人與自然是互構的,而風險是在人類與自然互構的環境中發生和產生影響的。可見人類學的認知框架對我們綜合理解風險大有裨益。
(二)人類學整體觀與風險認知
綜合上面風險社會理論中自然主義、結構主義和建構主義的風險觀,以及災難人類學對風險的綜合性理解,結合人類學“自然—結構—文化”的整體認知框架,人類學對風險的整體認知圖景呼之欲出。
一方面,我們認為自然物質、環境生態和身體生命等具自然屬性的事物是風險產生的基本條件,也是風險發生作用的基本對象,沒有人與自然,風險無從發生,也無從被認知。另一方面,我們認為人類社會的社會結構、政治關系、科學技術、經濟水平以及歷史基礎等具結構屬性的社會事實是風險得以發展變化的基本載體,在不同的人為結構之中,風險以不同的方式發生變化和影響。再一方面,我們認為意識形態、文化傳統、分類范疇、傳統經驗等具有文化屬性的意義建構是認識風險的知識來源,也是風險應對決策的基本準則,不同的意義建構將導致人們不同的風險認識和風險應對方式。這三個方面共同構成了人類學風險的整體認知圖景。
我們認為應帶著人類學整體觀的認識視角,從上述自然、結構和文化三方面綜合認識和理解風險,在理論上加強不同向度的風險認知的對話與理解,在實踐上進行縱向歷史和橫向空間上的比較分析,使人類學關于風險認知的整體圖景能夠成為社會科學中風險認知的基本參考,也能指導不同地區的人們有效應對和防范風險。
(三)民族志調查與風險認知
持續系統的田野調查是人類學最重要的分析工具,民族志是其田野調查的科學成果。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往往集中于一個社區,對該社區進行全方位的描述和比較,并能與宏大敘事理論發生關聯,展現人類社會的不同面向、貢獻獨特的地方性知識。人類學的風險認知圖景能綜合各個學科關于風險的理解,將之統一于自然—結構—文化的認知框架之中,使我們對風險有一個更加全面的認識,使我們能更好地理解和應對風險。人類學也提供了田野調查這樣一套獨特的方法觀察風險實踐。
流動性和風險應成為當下人類學的重要課題,[17]人類學者已經認識到災難是其天然實驗室和危機顯示器,[4]很多人類學者已經做出或正在做關于災難的民族志調查,如李永祥關于泥石流災害的人類學研究。[18]一般都是注重災難發生時和災后重建的社區調查,但已開始注意到關于風險形成和風險觀念的田野調查。我們期待經典災難民族志的出現。
風險是面向未來的損失的可能性,災難是已然發生的事件。我們看到,風險既是一種自然因素,更是一種社會事實,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在風險理解上,人類學為我們提供了自然—結構—文化的三維認知框架,使我們對風險有一個更為確切的整體把握。當風險和脆弱性進入災難人類學乃至整個人類學的視野,人類學的獨特視角和方法將超越傳統風險觀,進而為風險認知提供更為基礎、更為綜合的知識觀念和實踐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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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利軍,男,重慶豐都人,西南民族大學民族學博士生,研究方向為法律人類學。
(責任編輯:李直)
C912.4
A
CN61-1487-(2016)10-0055-04
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社會發展與社會風險控制研究中心2015年度項目“社會穩定風險評估的實踐總結與理論反思”(項目編號:SR15A10)。
李海燕,女,重慶豐都人,作者單位為西南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