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浩
我做過6年外科醫生,11年法醫,應該沒人懷疑我見慣了各種尸體。無論尸體在別人眼中有何種含義,對法醫而言,它只是一個證據,而且,不是人證,是物證。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例外,我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對我自己的親人。
父親是2006年被確診肝癌的。我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半年的平均生存期。雖知道一切努力都是白費,我還是給他找了亞洲一流的外科醫生。如果他能好一點,哪怕稍微好一點,我會帶他出去走走,我很感謝老天奇跡般地賜予了我們半年多的平靜期,那半年父親和沒事人一樣,于是我們經常去沒去過的地方,吃沒吃過的東西,我很快樂,他也很快樂。
但是,躲不過去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2008年十一我回家,發現父親有肝性腦病昏迷前期的表現。父親得病以來,我無數次痛恨過我是學醫的,因為對父親的病情我完全無能為力,我的醫學知識唯一能起到的作用是,預見父親病情的發展,從而將我的苦痛翻倍。
我很清楚晚期肝癌患者的癥狀,如果我的確沒法讓他繼續活下去,也許我可以幫他選擇一個痛苦最少的死亡途徑。
我在醫院的走廊徘徊了一夜,那一晚我一直在觀察父親的病情。所以等我第二天和醫生談話,簽字表示放棄治療的時候,我很清楚父親已經越過昏睡期而直接進入了昏迷期,我很安慰,我相信此時對他而言痛苦已經過去了。而且,還有個發現我沒有對醫生說,父親現在每分鐘有2耀3次早搏,我相信那是電解質紊亂導致的心律失常,也許等不到肝性腦病奪走他的生命,一次偶然的心跳停搏,就可以安靜而毫無痛苦地讓一切了結了。
我不知道的是,對他而言痛苦已經結束,對我而言,折磨才剛剛開始。
父親的身體非常好,除了肝癌之外他機體的其他部分都很健康,甚至因為每天游泳兩公里的緣故,他的體型都保持得非常好。現在大量的腹水讓他的腹部比孕婦還要膨隆,難忍的脹痛是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原因。我當然想把腹水放出來,非常想,可是我不能,因為就算放出來也用不了幾個小時就會重新充滿。
所以父親的心跳就在肝昏迷和早搏的狀態下堅持跳動了一周,整整的一周。對我而言那是怎樣的一周,怎樣的168個小時,怎樣的10080分鐘,又是怎樣的604800秒啊……每一秒我都在質疑自己中度過。我很清楚,父親其實是被我活活餓死的,是我殺死了自己的父親。我時時注意著他的脈搏,每一次他早搏的出現,都可以讓我的心臟同時停止跳動:我在祈望它停下來,就讓一切結束,一切痛苦都成為過去吧,但在內心,卻又一直有另一個聲音在呼喊:“堅持下去,爸爸。”
所以毫不奇怪,我是最先發現父親心跳停止的人。
我找醫生要了一個桶,還有一根連著橡皮管的針。我知道,現在我終于可以把腹水都放出來了。
然后,我拿出準備好的襯衣,還有西裝,放掉了腹水,身材不再走樣的父親,穿上去應該很精神。
我還知道,要是想把西裝整整齊齊地穿好,最理想的辦法是將死者翻過身來,臉朝下雙手向后反剪,然后將兩只袖子同時套進去:那是給逝者穿衣的最佳方式,特別是身體開始僵硬了以后。
但是我不愿選擇這種姿勢,那太痛苦了,生前,病痛折磨他還折磨得不夠嗎?我的解剖知識給了我第二個選擇。我坐在床上,和父親面對面,然后雙手摟住父親的腰,將他環抱著坐起來,就如同熱戀中相互依偎的情侶那樣。
父親的體溫還在延續,只是心臟已經不再跳動。他一周沒有刮臉,胡子扎在我的臉上有些許刺痛。我讓他的頭靠在我右邊的肩膀上,就好像他還沒有去世,只是在我的肩頭稍事休息,我的胸口和他的胸口貼在一起,我感到他身體的余溫,正緩緩地向我傳遞。
我沒有哭,只是淚水在無聲地滑落。我在心里說:父親,我就是你生命的延續。
(摘自《幸福·悅讀》2015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