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璇
從能感知到他后背和手心的溫度起,我便莫名地排斥“外公”的稱呼,總覺得從我口中說出的“外”字會抹殺了親昵,這種偏見一直藏匿到我懂事,但“爺爺”的稱呼是堅定不會改口的。
皮鞋,孤零零的一只;文房四寶,狼毫的筆頭張牙舞爪,盒子上有大團不分輕重的墨跡;放大鏡,手柄不知是銀是錫,堆著灰的鏡面曾借陽光點燃過他抽屜里的煙盒;還有一本日記,珍藏著一個老頭兒的青春和關于太妃糖的配方……這些是6年前,我準備悄悄“霸占”的屬于爺爺的遺產。
按照慣例,爺爺生前的東西是要燒掉的,這項原本被我視作“無情無義”的舉動,卻在他離開的48小時內成了我恢復感知后的第一縷暖色。“這個茶杯爸爸最喜歡”、“這床被子你爸爸蓋著最習慣”、“別忘了他藏的報紙和煙盒”……不到80平方米的房子,家里的女人們在每一個角落尋覓著他藏著的“寶貝”,像要把家搬到“那邊”,盡量讓他熟悉、妥帖,即便深知這是徒勞。男人們則低著頭、抽著煙,商量著怎么讓他有個體面的告別,即便他們知道,他一向低調,不在乎這些。
“哥哥年輕時也瘋狂過。”二爺爺坐在老頭兒每天早上看報紙的椅子上,回憶著大哥年輕時的血氣方剛。爺爺不高、偏瘦,少年時進了昆明市糖果廠,用白糖“畫”過領袖的大幅畫像,鬧過革命,也在那個泛著紅色的年代像其他熱血青年一樣,見識過看守所的大耗子。“他是廠里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帥的一個。”奶奶想起頭晚夢到爺爺年輕時的樣子,悲傷的皺紋里竟有一絲少女的影子,正是40多年前,在糖果廠門前小巷子里瞥見了這個濃眉大眼的小伙子,當年辮子及腰的奶奶才會把省下來的二兩飯票不由分說地塞在他手里。這一段,在爺爺的日記里卻變成不解風情的鋼筆字———“那個小姑娘,她究竟有什么想法?”
勇敢的少女成了他吵了一輩子,也好了一輩子的人。22歲,他為人父,先后有了媽媽和舅舅;46歲,他成了外公,算不得寬闊的脊背成了我酣睡的暖床。
父母年輕時,老一輩對于帶孫子有種傳統意義上的“霸權”。因此,我關于世界的好奇多是從爺爺那兒得到的答案,盡管他的答案不乏充滿愛意的“糊弄”———“爺爺,眼鏡的英語怎么講?”他假裝翻翻字典,然后語速奇快地說:“隔著玻璃看”,聲調像極了樓下賣羊肉串的新疆老板,可多說幾次便被識破,他卻假裝嚴肅,“你說眼鏡是不是隔著玻璃看嘛?”這樣的對話在我上小學前幾乎每天上演,與他放在酒柜上的雞毛撣以及一同落灰的小提琴,構成了我的童年。
但童年像深缸里沉底的蜜,總會被往后如水的日子兌得無味。隨著我上學路途的半徑不斷拉大,爺爺能為我做的從每天的午飯慢慢變成了周末全家的晚餐。而在越來越短暫的相聚間,我不再對爺爺有那么多問題與好奇,彼此的對白也少了很多天馬行空的想象,我看電視,他看報紙,沉默漸漸凍住了滑到嘴邊的關心。
那些年,我以為時間是仁慈的,從沒想過它對爺爺的刻薄。直到他載我上學的自行車早已沒了蹤影,前行的每一步卻多了一根拐杖,我才驚覺他在暗暗地用尊嚴與無力的右腿較勁。
那雙年輕時奔跑自如的腿,卻在晚年成為他與樓梯較勁的原因,當“腳踏實地”的感受于他成為奢侈,爺爺的倔強和自尊反而強調了他骨子里對自己的苛刻,直到那個明晃晃的下午,他的腳從臺階上滑落,一生的故事戛然而止。
窗臺上的花開了又敗,他卻成了屋子里蒙塵的黑白照片。不知道爺爺有沒有埋怨過自己,至少我曾經埋怨過這個固執的老頭兒,如果不是他執拗地以為自己不曾老去,我不會在這6年不分場合地一想起他就掛不住眼淚,對著在地鐵上偷拍到的、眼神像他的老人,眼淚滴在手機屏幕上;看電視劇《神雕俠侶》里“老頑童”出場,想起我曾在那個舊小區樓下抬著頭這么喊他,眼淚落在遙控器上;家里寄來土特產,填充在角落的是他攢了20年的報紙,眼淚打在與他無關的鉛字上。
(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15.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