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
每個人其實都是雙胞胎,一個活在白天,一個活在夜里。白天的那個總在笑話夜里的那個,因為白天清醒、好面子、現實、活在人群中、從不說蠢話。
情侶們愛好在午夜分手,ex們愛好在午夜脆弱地復合,那些辭職的念頭總是在午夜泛起,那些悔不當初、豪情萬丈或者萬念俱灰,在每一個夜里蠢蠢欲動。
每一個晚上,我都遇見那個滿是野心的我。
凌晨我獨自躺在酒店沙發上發呆,野心卻帶我去了白天坐飛機也到不了的遠方。
曾經我以為我是個有夢想的人。或者說,一個有過很多夢想的人。
誰沒有夢想。即使你沒有,小學老師也會逼迫你站起來,每人都必須說出自己未來想做什么樣的人,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
曾經我們班有二十幾個天文學家和二十幾個國家主席,還有十幾個聯合國秘書長在一旁冷笑著。后來大家聰明一點了,國家主席選擇去做醫生、律師、總裁。
再后來大家都文藝一點了,天文學家選擇環游世界、獨自旅行、開咖啡館、麗江旅店、街角小花店。
我呢?我是那個至今仍在冷笑的聯合國秘書長。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直到最近,我才愿意承認,一直被我喊作夢想的那個東西,那個叫做夢想的東西,實際上應該叫做野心。有人有夢想,有人有妄想,有人有胡思亂想,有人腦子里什么都沒有。我有的只是野心。之所以叫做野心,是因為它沒有夢想的美好與華麗,甚至有一些面目可憎———這就是為什么朋友問我,你的野心到底是毛啊———我從來不回答。而它被叫做野心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它是摁不住的,會在每一個夜里悄悄地浮上水面,不動聲色地毀掉白天的我好好維持的一切。我跟它廝打了很多年,被它帶領著做了一些奇怪的抉擇,也看著它痛毆我白天用理智作出的抉擇。
然而這個夜晚,我忽然想要和它好好談談。我能看到它很失望,因為它看到它的宿主在衰老。它的宿主很脆弱,靈魂年輕而任性,稍微壓迫就會變形,沉不住氣,毫無經驗和力量;然而宿主的身體卻在加速衰老,皺紋,疲憊,健忘,一切都會來,一切都潛伏在四周靜靜地看著。曾經我給它化妝,撲粉美瞳眼線腮紅高光,然后拉出去見客。你好這是我的夢想。
我帶著畫好妝的夢想去認識很多朋友,帶著它穿越一場又一場的談心,帶著它敷衍永遠不清楚我到底在折騰什么的父母,帶著它去面試,帶著它照鏡子,帶著它加班過后坐午夜出租車,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路燈,告訴自己,挺過去,你是有夢想的人。
總有一天,它卸了妝,露出一張不好看的臉孔,和我相對而坐。
不不不,你的夢想不是做奔著bonus的上班族,不是有朝一日做大作家,不是美麗甜心,不是毒舌流氓,不是Queen of the world.
你哪兒來的夢想。
看著我,你知道你在想什么,現在只有我們倆。
坦蕩地被自己的野心驅使,從來不是什么壞事情。
我曾經寫過作文,聲淚俱下地控訴狗肉館的殘暴,希望自己有朝一日有能力,就推平全國所有的朝鮮狗肉館。現在我終于養了最喜歡的德牧,依舊厭惡吃狗肉的行為,卻愛上了自由主義,認為動物權利只是偽命題,無奈卻堅定地認為,吃狗肉是某些人傻逼但是絕對不可侵犯的權利。
這樣的例子我能舉出來一大車。
我以為我一輩子熱愛動畫片,有一天會去做動畫片導演。現在我連銀魂都不追了。
一個個夢想隨著我的成長而戳破了粉底。最后只剩下野心在對著我笑。
可是我仍然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
我從小做好孩子,我內心爭強好勝,很早學會隱藏欲望和不忿。所有橫沖直撞的能量都被用在“走正路”上了。我在正路上走得挺好,在夸獎聲的背后,有一個影子閑閑地跟著,就像是等著我強大到一定程度,能夠為它所用。它是所有橫沖直撞的能量的來源,只是我不知道。
我曾經寫過一段話,也許有人還有印象。如果你問我的夢想是什么———我只是希望有一天,高中XX年校慶的時候,我也能被請回去,百無聊賴地坐在主席臺上發呆。其實它并不是我的什么夢想,更不是野心的一部分。我的樂趣并不在于坐在某個寫著我名字的小紅牌子的背后。雖然它足夠虛榮。我會這樣說,原因很簡單。我始終記得那天我百無聊賴坐在臺下,聽著禮炮聲,看著運動場烏泱泱的人海,分不清里面任何一張臉孔。
忽然心臟劇烈跳起來。
16歲的你在想什么?按部就班,繼續好好讀書,名列前茅,考名牌大學,成為那些青少年勵志圖書中介紹的闖入哈佛耶魯華爾街美聯儲白宮聯合國的牛逼人物?站在掌聲中,胸帶大紅花,感謝母校,感謝父母,把人生粉飾漂亮然后猛地砸向臺下所有艷羨的蠢貨?又或者低調的嫁豪門,衣食無憂,環游世界,照漂亮的照片,po得到處都是?
不是,都不是,然而我又不知道是什么。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卻感覺到了一種蠢蠢欲動,在胸口,就要跳出來。
我忽然覺得,我不再像個沒頭蒼蠅。
這時候我看到你,站在我面前,像個相識已久的朋友,比人海中的任何一個同學老師都要清晰。
你說Hey,小姑娘。
(摘自《快樂閱讀》201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