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是休戰,但還遠不是和平。
在美俄兩國的主導下,敘利亞境內各主要交戰團體同意于2016年2月27日起開啟為期兩周的臨時停火,并于3月10日起在日內瓦啟動第三輪和談。代表反對派武裝的最高談判委員會在利雅得發表聲明稱:停火對阻止敘利亞人繼續流血具有積極意義,委員會愿在解除邊境封鎖、救援被困城市、安置平民、交換俘虜等問題上與政府軍展開對話,并期待雙方能按照聯合國安理會2015年12月20日通過的2254號決議,實現“由敘利亞人民領導”的政治轉型。大馬士革當局隨后回應稱,停火是基于共同打擊恐怖主義這一共識,政府軍將確認停火協議的適用范圍,不會允許反政府武裝乘機交換防區或大規模備戰,亦不會貿然開放西部邊境。
根據最高委員會公布的消息,包括“敘利亞自由軍”(FSA)“伊斯蘭陣線”“庫爾德人民保衛軍”(YPG)在內的97個主要反政府武裝團體皆承諾遵守停戰協議,他們的控制區約占戰前敘利亞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一。作為政府軍擔保人的俄羅斯方面出動了70余架無人機監視停火協議的執行情況,并宣稱任何形式的破壞都將招來空中打擊。但上述協議并不適用于“伊斯蘭國”(IS)和“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兩大恐怖主義武裝,他們的控制區占戰前敘利亞國土面積的35%以上,延伸到伊拉克境內,并仍在繼續圍困東部重鎮代爾祖爾。美、俄等國對“伊斯蘭國”控制區的空襲在停火期間仍將繼續,對代爾祖爾的人道主義救援也將同步開展。
從2011年3月至今,延續近5年的敘利亞內戰已經造成超過40萬軍人和平民身亡,相當于南斯拉夫內戰的3倍以上;600余萬敘利亞人淪為難民,相當于南斯拉夫內戰的1.5倍。單就規模而言,這是“二戰”結束以來全球最大的一次人道主義危機,且仍在繼續擴大。截至2016年年初,戰前敘利亞總人口(2300萬)的三分之一以上已經流失,國土大致分裂成7個板塊:15萬政府軍和親巴沙爾派民兵控制著西部沿海地區以及延伸到南部的幾個人口密集省份,約占領土總面積的25%,但在中部和東北部喪失了全部交通線。“敘利亞自由軍”和“伊斯蘭陣線”等反政府武裝(總數約4萬人)在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和阿勒頗省交界處、大馬士革省中西部以及南部的德拉省各有一塊不相連的控制區,占領土面積不到20%。“伊斯蘭國”的5萬~10萬人部隊坐擁中東部腹地和東段邊境線的一半以上,面積最大,并且控制了土耳其和伊拉克之間的陸上交通線。6萬余名庫爾德人武裝則盤踞在哈塞克省和拉卡省北部,閉關自守,另外在阿勒頗省西北部有一塊飛地,占領區總面積相當于國土的17%。每一勢力的控制區內都星羅棋布地散落著小股敵對武裝,零星交火在休戰期內也未曾終止。
換言之,與20年前單純因民族問題造成的南斯拉夫內戰情形不同,今日敘利亞版圖的破碎化乃是一系列宗教、政治、經濟和民族因素雜糅而成的結果:反對派中的溫和分子汲汲于結束威權體制,遜尼派穆斯林希望顛覆阿拉維派的統治地位,庫爾德人追求高度自治、甚至建立獨立的國家,“伊斯蘭國”則要“復興”政教合一的中古政體。各種勢力和思想之間的沖突遠大于交集,無法形成長期、穩固的聯盟,2012和2014年的兩輪和談最終以失敗告終。而安理會2254號決議雖然再度拋出了政治解決敘利亞問題的框架,但在巴沙爾·阿薩德總統的去留以及過渡政府的權力分配上始終語焉不詳,使得3月10日開始的第三輪和談前景難言樂觀。停火未必是全面和平的前奏,反而可能成為“新部落化”的醞釀期;敘利亞目前的分裂狀態或許將最終長期化、正式化,從而永久性地改變作為第一次世界大戰遺產的中東政治版圖。
孤獨的巴沙爾
美國外交事務分析家羅伯特·卡普蘭曾把巴沙爾·阿薩德總統的父親哈菲茲·阿薩德(1971~2000年任敘利亞總統)稱為“阿拉伯世界的勃列日涅夫”。這兩位領導人至少有三項共同點:其一,他們的執政期都長達近30年之久,在一個較長時段內維持了國家政治和經濟生活的表面穩定,但也使漸進變革的可能性基本喪失;其二,他們都奉行“國威政策”,企圖以對外征伐和攻勢外交輸出影響力,因之消耗了不菲的經濟資源;其三,他們在接班人問題上都未能做出足夠妥當的安排,最終直接影響到了身后的國家前途。
與“冷戰”時期大部分阿拉伯國家領導人一樣,當老阿薩德在1963年登上政治舞臺之際,首先面臨的便是合法性來源與外部支持問題。上世紀50年代初的埃及政爭已經指明了兩種可能:要么模仿遜尼派激進團體“穆斯林兄弟會”,以泛穆斯林主義和宗教激進主義為號召,建立政教合一的新“哈里發國”;要么追隨納賽爾的世俗路線,建設一種帶有泛阿拉伯主義和平等色彩的“復興社會主義”,并從莫斯科爭取援助。伊朗的巴列維國王提供了第三種選項:既遠離宗教狂熱,亦對蘇聯保持警惕,轉而與美國建立友誼。但敘利亞并不像伊朗一樣擁有優越的能源稟賦和戰略地理上的重要性,卻深受納賽爾和埃及的影響;加上軍人出身的老阿薩德及其支持者看重與蘇聯結盟帶來的軍事現代化機會,敘利亞義無反顧地倒向了莫斯科,成為蘇聯中東政策的重要支點之一。
從上世紀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敘利亞是阿拉伯世界僅次于埃及的第二號軍事強國,在反對以色列的斗爭中異常活躍。這種活躍并非基于宗教狂熱,更非因為善戰——敘利亞軍隊在歷次中東戰爭中表現相當糟糕——而是理性算計的結果。身為僅占敘利亞總人口12%的阿拉維派穆斯林(什葉派支流),老阿薩德深知自己絕無可能依靠宗教力量實施社會控制和資源動員,反而要警惕占總人口三分之二以上的遜尼派的敵意;但與以色列的敵對關系可以幫助他積累合法性——自1963年起,敘利亞軍官團就以“對以色列戰爭尚在進行”為名,頒布《緊急狀態法》,禁止一切集會、組黨和自由出版,持續到2011年。此外,反以戰爭還成為大馬士革當局尋求領土擴張和輸出政治影響力的主要途徑:正如約旦王國曾經借助1948年第一次中東戰爭的機會,吞并了歸屬未定的約旦河西岸地區,敘利亞當局也企圖以“支援巴勒斯坦反以斗爭”為名,將軍事存在延伸到整個黎凡特地區。
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建立囊括今天的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約旦以及科威特領土的“大敘利亞”就成為阿拉伯民族主義者的夙愿,其中又以黎巴嫩最為關鍵。該國擁有地中海東岸最優良的海岸線,貿易和金融業發達,陸上邊界更能直接改善敘利亞在對以戰爭中的地理劣勢。1976年,已經就任總統的老阿薩德借敘利亞爆發內戰之機,全面出兵該國,扶植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在黎巴嫩建立根據地。兩年后以色列做出回應,亦出兵入侵黎巴嫩南部,老阿薩德的計謀終于奏效:敘利亞自此得以分享黎巴嫩的經濟果實與地理緩沖價值,并能以巴解組織庇護者的身份,維持在阿拉伯世界的影響力。嗣后大馬士革當局又與什葉派盟主伊朗聯手,扶植黎巴嫩什葉派武裝真主黨。相比之下,1982年在貝卡谷地的軍事失利反而無足輕重了。
軍事行動長期化和社會資源向國防的傾斜鞏固了軍官團對阿薩德家族的忠誠,也使敘利亞變成了罕見的缺乏知識分子的國度。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不滿軍人專權的世俗派政治活動家陸續出走海外,激進的穆斯林領袖更是遭到了直接彈壓。1980年,敘利亞議會指控“穆斯林兄弟會”為中北部省份暴動的幕后黑手,其成員一經捕獲、立即處以死刑。兩年后,政府軍以重兵攻下暴動者占據的哈馬城,造成數萬名平民遇難,大批穆斯林逃往海外。宗教界與威權領導人之間的關系,自此再無緩和的希望。而老阿薩德為鞏固個人統治,一度將政府雇員的規模擴充到適齡勞動人口的30%,其中半數為軍隊、警察等強力機關,則令國民經濟背上了極為沉重的負擔。
事實上,敘利亞威權政體在后“冷戰”時代并未遽然崩潰,帶有相當大的偶然性:蘇聯解體切斷了來自莫斯科的經濟和軍事“輸血”,令老阿薩德掌握的資源逐漸捉襟見肘。但阿拉伯世界在第一次海灣戰爭中的分裂為敘利亞和美國改善關系創造了可能,巴以和平進程的延宕則為敘利亞維持在黎巴嫩的駐軍創造了機會。老阿薩德在波譎云詭之間勉強站穩了腳跟,繼續執政至2000年病逝。但由于他苦心培養的接班人、長子巴塞勒·阿薩德在1994年的一場車禍中身故,35歲的次子、眼科醫生巴沙爾·阿薩德不得不在缺乏歷練的情況下接過權柄。
巴沙爾登場之時,老阿薩德時代積累的諸種矛盾已有集中爆發之勢:少數民族庫爾德人在2004年發起游行和暴動,要求在東北部省份獲得更大自治權,部分在代際更替中被清洗的軍人亦對新總統大感不滿。而巴沙爾雖然希望借助其夫人(出身遜尼派望族)的關系,強化其在占全國人口三分之二的遜尼派穆斯林中的支持度,卻坐困于財政資源枯竭。因此,他只能延續其父的政策,繼續強化其對黎巴嫩的軍事占領和經濟控制,這反過來又激化了與美國的矛盾——第二次海灣戰爭期間,巴沙爾公開為薩達姆·侯賽因辯護,被小布什政府攻擊為“邪惡軸心”。在美國政府大刀闊斧地推進“大中東倡議”之際,鋒芒畢露的敘利亞恰好撞上槍口,成為攻訐的對象。
2004年,美國國會通過《敘利亞責任法案》,以巴沙爾政權支持阿拉伯極端主義武裝、發展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為理由,對敘利亞實施嚴格的經濟制裁。次年,黎巴嫩爆發反軍事占領的“雪松革命”,敘利亞在國際壓力下被迫從該國全面撤軍,老阿薩德時代最重要的外交遺產就此土崩瓦解。到這時為止,巴沙爾的地位已經被徹底孤立:國際舞臺上,只有什葉派盟主伊朗以及軍事合作伙伴朝鮮(曾長期向敘利亞出售彈道導彈和核技術)仍與大馬士革保持著親密關系,但這兩國本身也處在國際制裁之下,能力有限。俄羅斯依然看重敘利亞作為地中海戰略支點的地位,但已不可能像蘇聯時代一般提供一擲千金的援助。至于國內,庫爾德人正在民族問題上挑戰中央政府的權威;遜尼派則與第二次海灣戰爭后遭到打壓的伊拉克遜尼派暗中勾連,要求更大的政治話語權;來自“基地”組織和其他極端勢力的活動家亦不斷滲入敘利亞,企圖復興在40年前被拋棄的政教合一路線。而巴沙爾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阿拉維派控制的不到20萬現役軍人和安全部隊,屬于不折不扣的少數派。僅靠這樣一支武裝力量和早已嚴重“赤字”的合法性,當然不足以打贏曠日持久的殘酷內戰。
“新部落化”危機
與通常被視為地理政治學標本的大中東地區不同,黎凡特地區乃至敘利亞本身恰恰是地理無法主宰的板塊,而是受到民族分布、歷史傳統以及外部干預的復雜影響。盡管支持巴沙爾的阿拉維派控制著首都大馬士革城、毗鄰黎巴嫩的山區以及兩個沿海省份拉塔基亞和塔爾圖斯,但占據中部腹地的大馬士革省(不包括首都)、霍姆斯省和哈馬省卻是遜尼派的傳統控制區。北部的阿勒頗省云集著土耳其商人、亞美尼亞人以及庫爾德人,歷來和大馬士革具有離心傾向,東北部的哈塞克省則幾乎可視為庫爾德人的獨立王國。換言之,這是一個更易于分裂、而非統一的國家。老阿薩德時代,政府尚可借助泛阿拉伯主義的激情和“大敘利亞”的畫餅,維持一種勉強的政治團結,但當既有的執政資源在2011年前后徹底枯竭、內戰全面爆發之后,敘利亞迅速依據民族和宗教狀況,分裂成了政府軍控制的西部、“伊斯蘭國”攫取的中部以及庫爾德人盤踞的東北部。
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將2010年以降的阿拉伯政潮以及敘利亞內戰視為“全球政治覺醒”的一部分:“到了21世紀,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人口意識到存在著史無前例的社會不公正,對其權益遭到剝奪以及缺乏個人尊嚴的現狀深表痛恨。由于能普遍接觸到廣播、電視以及互聯網,他們形成了一個充滿仇視和嫉妒的共同體。”這種對既有政權和強人統治者的不滿,又與人口爆炸以及青年群體的高失業率形成了合力——政潮率先爆發的埃及、突尼斯、利比亞各國,無不存在數量驚人的失業人口,其中敘利亞36%的人口在14周歲以下,大部分是巴沙爾政權無意吸納的遜尼派穆斯林。他們難于構成鞏固威權政體的基礎,卻極易被宗教激進主義勢力所煽動,投身“新哈里發國”的道路。“伊斯蘭國”能在敘利亞取得蓬勃發展,原因蓋在此矣。
實際上,在21世紀的頭15年,起自非洲西北部,沿黑海和地中海東岸深入阿拉伯半島,隨后掠過波斯灣、朝東北方直達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處的一條新月形地帶,已經成為全球動蕩最劇烈、對世界安全影響也最為深遠的“沖突反應爐”。盡管該區域內的大多數國家既無有效的中央權力,又無成熟的市民社會,因之難以在和平的全球化格局中占據優勢地位;但因為“動蕩新月”地處適于向內外兩個方向發展的海陸交界地帶(地理),靠近并控制中東石油產地(經濟),擁有極富煽動性的意識形態工具(激進宗教思想)和大批失業青壯年(人口),反而有助于強化對既存國際秩序的否定性破壞力。而宗教激進主義從根本上否定基于西方現代性的歷史觀——按照伊朗的霍梅尼教長的看法,“一名穆斯林不需要是個現代人,他只需要是一名穆斯林”——這使得破壞者幾乎不須承擔任何社會和道德成本,大大增強了當代“圣戰者”的機動性。而他們的對手若要實實在在地從軍事上進行清剿,只有堅壁清野、變作與其對手一樣無所不用其極的現代游擊隊員,而這勢必受到現代文明觀念以及戰爭法的制約。美軍在第二次伊拉克戰爭期間層出不窮的虐囚、黑獄丑聞曝光之后,這種“以狠對狠”的可能性實際上已經消失,而“圣戰者”卻越發肆無忌憚,獲得了近乎絕對的行動自由。
若以“伊斯蘭國”的行事方式為例,他們實際上已經把對敘利亞政府軍乃至一切外部力量的戰爭變成了霍布斯意義上的“自然狀態”,變成了“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爭”(Bellum omnium contra omnes)。“圣戰者”并不絕對地敵視現代文明的饋贈:他們高呼充滿現代政治術語的口號,以移動電話、互聯網和無線電報作為通訊工具。他們在平原和河谷作戰中集中使用裝甲部隊,也制作簡陋但不乏技術含量的爆炸裝置用于恐怖破壞。他們還比任何人都懂得借助社交網絡、出版物及電視新聞等大眾傳媒擴大影響力,在全世界吸引追隨者。2014年以來,“伊斯蘭國”在敘利亞的暴行以及對國際大都市、航空器實施的恐怖襲擊曾經引發廣泛的道德譴責,但這種襲擊的影響和波及范圍越大,被卷入全民戰爭的人也就越多,新一代的“圣戰者”便將從這些人之中產生。
更嚴重的威脅還包括“圣戰者”團體對歐美國家和社會的內部滲透。作為全球化的必然結果,數以千萬計的穆斯林人口持續涌入美國和歐洲,形成大量聚居區和社團。相當一部分伊斯蘭激進分子利用歐美國家較寬松的政治和社會環境,在他們所稱的“Jahiliyyah(蒙昧時代)陣營”內部拓展組織、創辦新聞媒體和出版機構,宣傳自己的政治和宗教主張,乃至籌集資金并策劃恐怖襲擊。而包括美國在內的諸多國家或者因為國內法的制約、或者受到左翼輿論的壓力,僅能以較為克制和消極的手段應對“打上門來”的滲透,反而造成嚴重的社會內部分裂。這種分裂在涌入歐洲的600余萬敘利亞難民的安置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在全球化黃金期被視為理所應當的人道主義精神,已經為越來越多的地區本位思想所質疑,民族主義的壁壘正在重新筑起。
但在敘利亞,緩緩浮現的卻是“民族國家之后”的新部落化危機。在40年代后殖民主義浪潮中匆匆建立,既乏歷史淵源,正當性資源亦極為有限的世俗政權,在“冷戰”時代尚可托庇于兩大霸權,面對洶洶而來的“全球政治覺醒”卻毫無抵抗力。宗教、民族、歷史等影響更深入人心,也更富政治決斷性和同質性(Homogeneity)的要素,反而能激發出更多共鳴。“伊斯蘭國”能在敘利亞東部和伊拉克西部大行其道,除去宗教蠱惑外,更重要的是這些地區在歷史上就具備更多經濟、宗教和地理聯系,其自發形成共同體的沖動超過了阿薩德家族威權統治的界限。如果說南斯拉夫內戰還僅僅是不同民族之間的對抗,最終也以多民族聯邦國家被一系列單一民族國家取代而告終,那么正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發生的就是不成熟民族國家的“再解體”,最終形成的將是一系列基于不同的宗教、民族和歷史淵源,分離性遠大過向心力的新型“部落”。
另一次“三十年戰爭”
若就更大范圍而言,作為典型的“邊緣地帶”(Rimland)地區,“動蕩新月”內的大多數政權在其民族國家化開始之前,主要受到來自海陸兩個方向的外部強權(英美與俄國)的塑造。而來自區域內外的復雜原因又使得“新月”在政治現代化過程中未能形成核心國家,從而無法主動地朝內外兩側輸出影響力。歸根到底,“中東”本身即是一個政治概念,內部并無一套自主的力量平衡機制,權勢的穩定和突變皆須通過外部力量的介入和干預來完成。在“冷戰”年代,來自海陸兩個方向的力量相互抗衡、勢均力敵,整個大中東地區的權勢分布呈現出犬牙交錯的概貌和總體均衡的狀態。而在蘇聯解體、美國又因種種原因錯失或誤用調節手段的20年里,喪失平衡機制的大中東地區逐漸陷入各種裂變力量自由流動、沿鏈式線路肆意傳導的政治黑洞。敘利亞只是其中最極端的例子之一。而在缺少一個足夠強大的本土化知識分子群體的情況下,曠日持久的內戰只可能走向間歇性停火,而永無可能實現總體和平——既有的法統已喪失正當性,和平與這一框架幾乎難以相容。
英國《金融時報》將敘利亞內戰稱為另一次“三十年戰爭”。這一比方除去點出了宗教間沖突的歇斯底里性外,也暗示了唯有外部力量的介入才能恢復權勢平衡。這就又回到了傳統框架內,回到了美俄兩個傳統秩序塑造者在敘利亞問題上的“求同存異”上。問題在于,兩國的共同點究竟有多少,又愿意投入多少資源。
面對席卷整個中東、尚在繼續蔓延中的“政治覺醒”,如何切實地從外部干預各種政治力量的流動,構成21世紀上半葉美國全球政治最大的疑點之一。盡管中東石油對能源自給率上升至80%以上的美國已不復昔日的重要性,但對全球經濟的意義以及歐洲的穩定價值依然重大。作為唯一一個既有能力也有經驗干預中東政治生活的強國,美國在遏制“圣戰”、避免大中東全面巴爾干化的問題上并無異議。但苦于財力和國內民意的桎梏,尤其是尚有亞太安全這一更具挑戰性的課題要應對,任期只剩下不足一年的奧巴馬幾乎已無力重啟在大中東地區的全面攻勢。從減少損失和提高效率的角度出發,美國更愿意效仿上世紀70年代初的收縮戰略,鼓勵沙特、土耳其等地區內國家承擔更多的安全義務,并繼續寄望于敘利亞國內反對派勢力的聯合。
按照理想設計,美方首先希望巴沙爾將中央政權移交給一個代表性盡可能廣泛的反對派同盟。該同盟包含有溫和遜尼派領導人、流亡歐美的敘利亞知識分子以及庫爾德人,細分目標未必一致,但在終結巴沙爾政權的法統、獲得在國際上代表敘利亞國家的資格這一問題上并無異議。政權移交完成之后,首先將和周邊的沙特、阿聯酋等國以及“北約”武裝結成盟軍,徹底消滅“伊斯蘭國”這一心腹大患,隨后再漸進地實施政治、經濟重建和權力再分配。但這一安排的前提是成功勸退巴沙爾,這無疑需要俄羅斯的配合和首肯。
從俄羅斯的角度看,“動蕩新月”內靠中亞諸國,正是蘇聯解體后俄羅斯一直希圖恢復的舊勢力范圍。位于“動蕩新月”外圍的敘利亞曾是莫斯科的昔日舊友以及唯一的海外軍事基地所在,確保兩國傳統友誼符合俄羅斯的利益。但烏克蘭危機和全球油價觸底發生之后,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上的態度已經轉為迂回,希望通過在敘利亞和平問題上的善意推動歐美解除經濟制裁。與之相比,堅持要求保留巴沙爾的地位未免顯得偏執。事實上,普京已經在不同場合放出風聲:倘若敘利亞政權過渡能以和平方式進行,俄羅斯愿意接納巴沙爾流亡。而在俄羅斯空軍協助敘利亞政府軍恢復在北部省份的戰略優勢之后,莫斯科也毫無一鼓作氣、協助巴沙爾收復全部失土的雄心,而是明智地節約資源,乘機推動政府軍與反對派力量在3月10日重啟日內瓦和談。
只是即便安理會2254號決議關于敘利亞政權過渡的方案能獲得各方一致認可,在2017年8月預定的新總統大選到來之前,敘利亞的繼續部落化趨勢恐怕仍難得到遏制。21世紀初期,什葉派在整個“動蕩新月”地帶的影響力弱于遜尼派;但在伊拉克薩達姆政權倒臺、大中東政潮全面爆發之后,什葉派已經在地區政治層面獲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什葉派人口占總人口90%的伊朗、60%的伊拉克和深受真主黨影響的黎巴嫩(什葉派占總人口35%)日益活躍,并成為巴沙爾的主要支持者。對新近解除了制裁、汲汲于輸出影響力的伊朗而言,力挺巴沙爾正成為當仁不讓的選擇。更重要的是,迄今為止“伊斯蘭國”在敘利亞境內依舊控制著最大一塊領土,且坐擁內線之利,部隊調度方便;而美俄兩國皆無出動地面部隊、對其加以大規模進剿的打算,唯一對此熱衷的只有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兩個同樣抱有輸出影響力期待的地區大國。而沙特和土耳其自身面臨的宗教問題暗示了他們的出兵絕不僅是簡單的反恐行動,而是如30年前敘利亞駐軍黎巴嫩一般,懷有政治企圖。這也意味著在日內瓦舉行的和談只具備一種象征意義,敘利亞的進一步“部落化”和分裂或許已經成為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