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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花

2016-11-21 19:56:57沈熹微
上海文學 2016年11期

沈熹微

勞務市場旁邊是一條美其名曰護城河的臭水溝,勞務市場里的人比臭水溝還臭。一些外來尋找就業機會的保姆、泥水匠、電工等,因久久不能遇上合適的雇主,在陽光下袒露著油膩的頭發和渙散的表情。他們三五成群黑壓壓地盤踞著,遠遠看去,這個地方像患了種不斷滋生寄生蟲的怪病。賣盒飯、炸土豆、涼皮、涼面的流動攤前販子婆娘們忙忙碌碌。午間時分,市場與護城河間的綠化帶里,散落著用過的紙巾和吃空的一次性飯盒,幾個漢子吃飽了就地烤太陽枕手而眠。

這天從旁經過,鐘玲花忍不住又撇嘴:“這么臟,生意居然這么好。”妹妹鐘玲惠揶揄道:“干脆你來賣快餐嘛,生意肯定比他們好十倍。”玲花知道這話是逗她,但覺被說中心事,臉上不免飛了兩片紅,眼睛故意往天空斜睇去:“我瘋了沒醫?放著福不享,來淘這個神。”玲惠一笑,不再接茬。

鐘玲花這個人什么都好,卻有兩點,第一自戀,第二愛錢。像這會兒,本已從勞務市場門口走過去了,話題也略過了,她還不甘心地嘟囔:“真要是我來做,味道不敢說,衛生肯定是能保證的。”妹夫梁政金在一旁接道:“肯定啊,衛生好!味道也好!大姐做的菜還有啥挑的。就是擱這兒大材小用了。”玲花眉開眼笑,右手直擺:“啥子味道好喲,只能說還過得去,過得去。”梁政金益發來勁:“哪里才止過得去,要在古代,簡直可以進京當御廚!”

鐘玲惠暗暗擰了丈夫一把,這個死人,明知大姐心頭長草,還上來吹這股子邪風,不正給她長了勁兒?玲惠可不支持姐姐發余光余熱的念頭,前兩年好說歹說才讓她從老家的技校食堂退休,但她哪里閑得住,一會兒突發其想要開飯館,一會兒又想出去做家政做保姆,也真去干過幾次,無一不是兩三個月就撤了回來。問她為啥不做了,她也說不好,只道不習慣,老板倒隨和,對她也滿意。玲惠知道,總不過是體力不濟,又愛面子,不好說罷。

廚師好比歌唱家,有的人年輕時唱得好,老來嗓子也不會變多少,譬如郭蘭英,滿頭白發歌聲還那么動聽。可有的人架不住歲月更迭,竟像把不住的韁繩,不由自主往末梢滑去。一滑不要緊,關鍵以為自己還在原地,還在那兒高瞻遠矚呢,可惜情勢早就非她所想。

玲花今年五十三歲,正在女人衰退得厲害的年紀。玲惠過去覺得大姐做菜最好吃,紅燒魚、咸燒白甜燒白、回鍋肉、火爆肥腸火腰花、包肉湯酥肉湯丸子湯、涼拌菜腌咸菜、清炒紅炒糖醋炒,沒有一樣不讓她回味再三。她和梁政金結婚那年,都沒錢,找鄰居借了幾套桌椅,在家門口的街面上開了席,玲花主廚,那道脆皮魚真是叫人拍案叫絕,酥皮脆骨,炸透的魚刺嚼起來噴香,最后連盤子都刮擦得干干凈凈,人人都說比大酒店還好吃呢。這么多年了,玲惠自是吃過不少好東西,可她仍深深懷念那頓酒席,她和梁政金忙著敬酒,沒顧得上撈兩筷子,卻正因了這蜻蜓點水的朦朧印象,加上鄰里鄉親的好評,給它添了太多傳奇色彩,在玲惠心里,那就是曾經滄海的海,是翻不過去的一座山。

山還在那里,大姐卻下來了。玲惠先以為是自己體熱重了口中無味,后來丈夫也這么說,兒子甚至悄聲央求她,媽,你去炒嘛,你炒好吃。要替下大姐在廚房里至尊的地位,肯定不能明說,話得往溫情上靠:姐,你別累著了,讓我來吧……饒是如此,但凡玲花來家的時候,大部分還是她做,因為她熱愛,她主動,她在廚房里能夠找到指點江山的權威感,她喜歡往玲惠的冰箱里塞滿各種她熬的香油、制的醬料、腌的豆豉咸菜,且苦口婆心道,一個家要有這些才像家。菜做好了,端出來,大家吃了,玲花遲遲不動筷子,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臉上的表情,像交了作業的小孩,渴望大家的回應。

不夸當然要不得,夸了,玲花照例謙虛。你得越過她的謙虛再往上夸一層,翻跟斗似的,最后變成嘴斗,比賽著翻跟斗,謙虛的人終于敗下陣來,勉為其難收下贊美。

“你盡給我戴高帽子嘛,我還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我還沒老呢。”鐘玲花說著,高高興興地瞪了妹夫一眼,心里當然無比受用。她這一生,雖只是一介廚娘,在技校食堂干了大半輩子,別說,真有點壯志未酬。

如果地球是最大的單位,食堂就是這個大單位下面最小的單位,小得就像缸子里的一粒米,不,是像倉庫里的一粒米。鐘玲花在后廚揮舞鍋鏟數十年,要說紅白案樣樣不在話下,可她最得意的還算那道青椒肉絲。這個菜,天天做,按說閉著眼睛都能完成,可天天照樣捻起一根肉絲嘗嘗,嘗完她愣住了,手里動作不停,思緒卻跟灌了火藥似的,嗖地從食堂窗口發射出去,翻山越嶺,直奔北京首長的后廚。她陶醉地想,就是首長也不能不被這肉絲的香嫩彈滑感動啊。鐘玲花這人,文化不高,看過的電影也不多,但一部《食神》不知看了多少遍,當電影里落魄的周星馳以一碗蛋炒飯獲得“食神”榮譽,鐘玲花是深深震動的。簡單的菜不簡單,蛋炒飯不叫蛋炒飯,而叫“黯然銷魂飯”,這不是搞笑,看的次數越多,越咂摸出其中真味,她的青椒肉絲不正是如此么?平凡得不值一提,精彩到無以倫比。

鐘玲花不是沒想過靠這道青椒肉絲闖天下。三十出頭那年,原來干活的單位解散了,逢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將一撥又一撥人吹向南方,鐘玲花也擠上一列南下的火車。那時不叫打工,叫撈金,叫下海。她對自己說,深圳人也是人,深圳人也會愛吃她的青椒肉絲。

鐘玲花的想法沒錯,憑著手藝她本可輕易在外來務工的人群密集地找到一份不錯的營生。問題在于她那年剛過三十歲,人長得相當不賴,憑著年富力強又有一技之長,既然千里迢迢地來了,哪有不去闖闖,直接鉆郊區工棚賣炒飯的道理?本來鐘家姐妹模樣俏、心氣高,在她們縣城就是有名的,妹妹玲惠皮膚好,個頭勻稱,五官水靈,可人們談到鐘玲花,會說玲花像個舞蹈演員,玲花啊,真應該嫁到國外去。于是你知道了,鐘玲花的美是出眾的,因為個子高,腿修長,在灰撲陳舊的小縣城,說是鶴立雞群也不為過。

可嘆這么一個鶴立雞群的玲花,該念書時遇上了“文革”,恢復高考卻又遭遇父親病逝,家中失去經濟支柱,還欠了一大筆治病錢,妹妹小,總不能就此輟學了。鐘玲花聽長輩介紹跟著城里一位老師傅學了廚子。按說廚師手藝一般不傳女,女人勞力差,年輕那幾年翻鍋還行,可只要是女人就得生孩子,孩子一生,下盤力量就散了,穩不住,再上點年紀,灶臺前煙熏火燎,腰椎病、肩周炎、婦科病,齊齊爬上身。幸好這位老師傅跟鐘玲花的父親有點淵源,雖猶豫,到底同意了。這點淵源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老師傅平素下工愛在路邊下幾盤棋,五毛一局,有天眼見著手順,贏了兩三塊錢,誰知沒留神被圍觀的一個小混混伸手抓了錢開跑。老師傅情急丟下棋去追,剛追出兩步,只覺一股氣躥到心臟,竟像撞上鐵門硬生生頂住了,堵在那里上不去。這時鐘玲花他爸正騎著自行車從對面方向來,順手一把抓住了從旁跑過的小混混,將那錢還給了老師傅,又用自行車將老師傅送到診所去吃了兩瓶葡萄糖吸了大半個小時氧氣才算緩解。

師父是憨實的手藝人,說話不繞彎,訓人嚴厲近乎苛刻,初時玲花愛惜身段,拈輕怕重畏首畏尾,切菜都翹著蘭花指,師父拿了夾菜的長筷子啪地招呼在她手背上,立即橫起一道紅紅的腫塊。玲花不服氣,不甘心認了眼前這明擺著的苦命,眼淚只管往下落,仍舊學得不成樣子。一次師父也泄氣了,干脆叫她停了手中活計去泡盅茶,端到廚房外面的小天井里坐著吃。師父說起年輕的時候,中國許多地方鬧饑荒,餓死的人比比皆是,生產隊里有戶人家尤其慘烈,母親餓得心智失常了,叫少不更事的兒子去將襁褓里剛出生沒兩個月的妹妹端進鍋里蒸上,等到父親回來揭開蓋子一看,女兒的身體四肢早分了家,胳膊腿兒都不齊全了,而原本餓得氣息奄奄的妻子恐怕是吃了一點自己孩兒的肉,竟當場離奇暴斃。那可憐的漢子連遭打擊,絕望之下上了吊,剩下那個大些的男孩兒在墻根下瑟瑟發抖,被人發現后帶到供銷社,喂了好幾天熱飯熱菜才回過魂來開口說話。喂男孩飯食的人,就是玲花的師父。所以啊,師父說,你不要瞧不起這門手藝,無論到啥朝代,吃飯都是大道理,什么叫活路,讓人活下來的就是正路。

是啊,活路活路,就為了這兩個字,能不好好學嗎?從此鐘玲花舍出了命去,舍出了一個女孩最好的那幾年。手藝學到手了,師父突然病重,師父沒有子嗣,走時玲花為他戴孝送終,這就算出師。

師父沒有看到這外面的世界多么好,不會饑荒,也不會挨餓了。鐘玲花站在南山區一間幾乎可以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的酒店前,面對那張招工啟事,誘人的待遇,感慨遇上了好時代。這條街挨次林立都是酒店,招工的不少,玲花仔仔細細挑選過了,海鮮西點她固然烹飪不來,可一般宴席中餐,炒菜、蒸菜、燒菜、燉菜她樣樣拿手。況且鐘玲花還有一個長處,做出來的菜就像她的人,特別整齊漂亮,對于應聘她是自信的。所以對于應聘不成功,鐘玲花一絲一毫心理準備都沒有。

經理問鐘玲花擅長做什么,她背了一大串菜名,經理不動聲色聽完,手指屈起來叩叩桌面,又問,還有呢?說一樣最擅長的。玲花想了想,答道,青椒肉絲。

經理錯愕一瞬,面部擰巴起來,又想氣又想笑,最后連話也懶得說,揮揮手便讓服務員將玲花請出去。玲花欲分辯解釋,最好能實踐演練,哪里還有機會。后來想想真是自己太實誠,沒見過世面,應該上去一通天花亂墜,先站住腳再說。只要進了廚房,何愁進不了人心?

青椒肉絲是師父教給玲花的第一道菜,師傅說,青椒要挑尖而細的,捏起來有硬度,才夠新鮮夠爽辣,肉必須是豬脖子兩側俗稱“黃金六兩”那一小段,脂如雪花,鮮嫩滑順。肉切絲后用少許芡粉生抽和油碼好,兩瓣蒜切片備用,油熱后先下蒜片炒至散發香味,再放肉絲大火快炒,起鍋前入青椒絲和少許鹽。這樣樸素的做法,不用傳統豆瓣醬,也不用姜絲料酒等材料,誰相信它能達到那樣的美味?反正嘗過的人無不為它多吃一碗飯,玲花自己也偏愛得緊。對于烹飪,玲花說不出什么大道理,直到看了周星馳的《食神》,她才隱隱約約明白,或許正因至簡無華,這美味才至臻感動人心的境界,平淡樸素的事物或許比繁復華麗的更接近生命的真理。而且玲花至今認為,當年那個經理沒有親口嘗嘗她做的青椒肉絲,是經理的遺憾,而不是她的。

盡管退休幾年了,鐘玲花還是習慣早起,尤其在玲惠家,每天早上五六點鐘妹夫一準要起來上廁所。他們的臥室在客廳一側,廁所在另一側,鐘玲花就躺在客廳沙發暫時鋪就的小床上,聽見妹夫拉開一道門,拖鞋趿拉過去,再拉開另一道門,掩上,小便聲音在清靜的早晨格外響亮,然后是嘩啦啦的沖水聲……玲惠經常埋怨丈夫一舉一動聲響太大,倒是玲花說,男人嘛,都這樣的,學不來斯文。

妹夫起了那趟之后,照常要睡一下回籠覺,趁這當兒,玲花窸窸窣窣起床,摸黑穿衣服疊被,等到玲惠和外甥起來時,沙發已經恢復平常模樣,而玲花早在廚房忙碌一家人的早餐了。

玲惠家在與勞務市場一條公路之隔的新村,二手房,20世紀90年代初修建的鐵路局老宿舍,綠化面積少得可憐,只有個小院子供人散步。倒退二十年,這是省城最先建設的一批小區之一,但如今這一帶房子幾乎全轉過手,原來的房主早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兩居室的老屋,戶型倒算方正,玲惠一家住剛夠,玲花來了得在客廳沙發鋪個床,空間不免緊巴。這不,早飯桌上妹夫梁政金又老話重提了:“還是該把那套房子收回來自己住,這樣大姐就不會委屈了。”

他們有套大公寓在三環外,用租金付按揭,房子是簡裝,玲惠早計劃好了,房子再租十年,等貸款還清,城市規劃也擴展過去了,周邊什么生活設施都齊全,正好他們退休,那時候再好好裝修一下搬去養老。

“唉,我也想,只是咱倆上班兒子上學就太遠了。”盡管玲惠知道丈夫只是信口一提,她這話卻是真心,眼下這房子誠然舊點小點,難得的是方便,公交站就在路口,再過十年八年,這里房價肯定還得見漲一大截,到時賣掉這套房的錢可以給兒子結婚用,或許還能留一筆存著,人老了,免不了有個三病兩痛得應付。

“不委屈不委屈,沙發住著挺好,上廁所方便,看電視也方便。”玲花趕緊道。

“不一定哦,大姐。”梁政金眨眨眼,“一個人當然方便,將來您找個老伴,來家還是得有間單獨的屋子才像話,安安心心住,想玩多久玩多久,玲惠你說是不?”

這人沒正形慣了,玲惠懶得搭理,只顧催促兒子趕快吃面。鐘玲花仿佛聽了什么了不得的話,銳聲笑起來:“找啥老伴?哪里找?你介紹么?哈哈哈,你大姐老了!”

“大姐老了”的正確回答是“大姐不老”,“大姐看上去也就三十幾最多四十出頭”,“大姐這么漂亮,還怕找不到好人啊”,可她一疊聲地問過來,答案明擺著,梁政金偏偏不配合,一句“怎么不行,不然你問你妹妹”,將燙手山芋噓地扔給玲惠,一閃身已拉著兒子去門口穿鞋。

“喂,站住,碗洗了再走——”玲惠喊,哪里來得及,兩父子消失得飛快。

“哎呀,你喊啥,好大個事?我在這里就我洗,好不容易來一趟,為你分擔家務是應該的嘛。”玲花說著,已經麻利地將碗筷收到廚房水槽。

“姐——”玲惠喚了姐姐一聲,抱歉地,又不無依賴。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玲花的背影,脖頸微微前縮,頸窩下面不知何時橫起好大一坨結實的肉。

“守這兒做啥子?趕緊去收拾你的。”玲花頭也不回,“桌子等我來擦!”

等玲花這邊忙完,玲惠正往臉上撲最后一層定妝粉,她今年四十二歲,看起來也就三十五六,一半賴皮膚好,另一半是保養得當。鐘玲惠的保養不像別的女人那樣錢塞到美容院,她就是幾十年如一日溫水洗臉,一周兩次蛋清敷敷,平常淡妝,因而毛孔幾乎仍和年輕時一樣細。她對自己的臉和生活是大致滿意的。小煩惱不會沒有,再好的皮膚到四十歲,眼瞼下總泛著青,臉頰兩邊少不了冒出紅血絲,撲一點粉勻勻就好。

“我妹妹真美。”玲花擦擦手在玲惠身后坐下,禁不住也朝著鏡子照,她的皮膚與妹妹不同,一年四季總透著熱氣騰騰的顏色。兩人一前一后,一白一紅,當姐姐的語氣有些酸,“我是真的老多了,這兩年。”

“哧!我們小區保安王叔每次都問我,你妹妹來啦?”玲惠笑道。

“他眼睛有問題。我比你大十歲呢。”玲花說。這話不是不誠懇。她固然喜歡贊美,但有的贊美還是令她心虛。

玲惠從鏡子里仔細看看姐姐的臉,說:“你這兩年折騰太厲害,憔悴了。”

“有啥辦法,我這輩子就是操不完的心。”玲花說著,笑容散下來,皮膚更顯出疲態。

“小威后來去報道沒?”玲惠問。

“去了,沒幾天又回家了,說太無聊,不想干。”鐘玲花道。一說這個她就慚愧,高速公路收費站的油水是何等飽足,多少人踮著腳都夠不上,多虧玲惠的老關系,輾轉托人好幾次才要到的工作,兒子卻不珍惜。

“你就是太慣了。”玲惠淡淡地說,也沒有埋怨的意思,老生常談。

這個孩子是鐘玲花命中煞星,自打生出來身體就不好,險些沒盤活,小時候帶得萬分金貴。好不容易長大了,因為太溺愛,養成極頑劣的性情,念書不好,沒有哪次升學不交贊助費,高考兩百多分,鐘玲花翻破招生報紙找出一間看起來尚可的私立經濟院校,去讀兩年,毆打老師,被開除了。無所事事地混了一陣子,突然心血來潮想開網吧,玲花就拿出積蓄為他開網吧,他只顧打游戲,沒人手值夜班看柜臺,也是他老娘天天熬著守著。去年初網吧因為違規向未成年人開放被查處,兩萬塊錢罰款是鐘玲花交的。交完小威卻改了主意,沒過幾天,以極低的價格將網吧盤了出去。錢自然是花了。小威瞞著家里和一群狐朋狗友賭錢,鐘玲花不多的存款被兒子各種借口盤算得所剩無幾。這兩年鐘玲花特別在錢上鉆營,開過小飯館,也給人打過工,什么賺錢就想做什么,無非想多攢一點錢,給這個成不了器的孩子。

“收費站條件是不好,怪冷的……”玲花訥訥地想解釋兩句。

“那他想干什么?當老板?”玲惠冷笑反問。她素來不贊成對孩子無限度溺愛,對這個外甥管得上就管一點,說來說去還不是看在姐姐辛苦的份上。

鐘玲花悶聲不答。她知道自己把孩子慣壞了,可到這個境地,還能怎么辦?玲惠說你不要理他,不信他有膽子去偷去搶去殺人放火。就算真去了也不要緊,自己闖的禍自己扛,得讓他吃到點苦頭,才能對生活有責任心。說得輕巧,鐘玲花想,只因為你玲惠沒有攤上,攤上了就知道這些都是說著容易做著難,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沒有不護短的,說句難聽的,你能看著他挨餓,還能看著他進監獄?小威因為賭錢都進了好幾次派出所了,鐘玲花著急給他張羅點正事做,不然進監獄就是遲早的事。

一說到教育問題,兩姐妹不投機,玲花的心事玲惠全看在眼里,雖然不痛快,卻懶得往下說了,轉而問到:“那人后來給你電話沒?”

“打了,打電話,又發信息,話多得很。”鐘玲花懶懶答道。

“怎么樣嘛?”玲惠問。

“人是馬馬虎虎,語言上挺豐富的,就是有點……”玲花頓了頓,說,“太窮了。”

“對,到底多窮?那天沒說完呢。”玲惠轉過身子面向大姐。前日她們聊到這事時梁政金剛下班回來,兩人就閉了嘴。玲花愛面子,不想讓妹夫知道她此番來省城是為了相親,玲惠自然更不說破。

“家里好板凳都沒有一條。”玲花說。

玲惠嘆道:“也是,若不是太困難,不至于打了大半輩子光棍。”

玲惠又說:“我先前一直覺得那人不錯,大大方方,不扭捏,不猥瑣。”

“大方啥?”玲花擺擺手說,“沒有實力大方。他自己知道,也說配不上我。算有自知之明。”

玲惠是指那人敞亮,上周末陪玲花與人在公園一見,他雖衣著簡陋,卻不顯得猥瑣,談笑自若。玲花則意指其囊中羞澀出手局促。在婚姻問題上,玲惠覺得玲花太現實了,不免顯得有點愛慕虛榮,有點俗氣。可玲惠又能理解,姐姐終究是個女廚子,煙熏火燎一鏟一鏟將手中日子料理到現在,她既非向往奢華,也不貪圖揮霍,不過想擁有更多對生活的主動權。

玲花說著,又朝鏡子左右側著下頷,問:“姐還不算老吧?還漂亮嗎?”

“漂亮!很漂亮!”玲惠重重說道。

“我妹妹不會是哄我開心吧?”玲花干脆站起來,在鏡子前來回走幾步。

陽光從房間一側的紗窗外照進來,灰塵繞著玲花飛舞。玲惠坐在床上,一手支著床單,想起小時候她們住的那個房子,高高的窗,光是一束一束像電筒那樣射進來的,光柱中有很多小毛毛,軟綿綿地游來游去。那時候玲花真的很美,一把及腰長發每天都洗,蜂花洗發膏的味道噴香噴香的,她將毛巾擰成一捆,在光柱下把濕頭發來回拍打,一邊牢騷著,天天在廚房進出,頭發都成油性發質了。

玲花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是小城里最早用洗面奶的一批人。那時她學好手藝,恰逢母親從工作的國營旅館退休,她頂替了工作,調到更好的餐飲部。那幾年,小城里各種儀式都時興起來,結婚的、生孩子的、過生日的、死了人的。城里沒有像樣的私營酒店,大家都去國營旅館辦,生意何等興隆。菜上齊了,玲花戴著白帽子從后廚出來,一身制服精精神神,她每桌巡看人們吃得如何,人們看了她,吃得也香,看得也歡喜。

國營單位的大廚,自然是體面得不得了的職業,再加上模樣喜人,誰又會說她配不上當時在學校當臨時老師的胡明江呢。倒是鐘玲花她媽看得明白,說他有文化,還比你年輕,遲早要壓過你一頭。玲花不信。后來她下崗,胡明江轉正,她去深圳打工,胡明江在學校里跟一個新來的女老師好上了。玲花跟胡明江鬧離婚那陣,傷心起來倒要怪她媽當年怎么沒拉住她,怎么沒把戶口本藏起來。她媽只好又勸,胡明江收入好,福利好,你們是原配,你這個家你說了還能算,孩子都這么大了,將就著過吧。

姜真是老的辣。玲花還是不信。等到后來真離了婚,日子難了,她又有說詞,怪她媽和她妹沒把她勸住。所以對于玲花的情感問題,玲惠著實不太愿意過多干涉。

“要不然我還是回去了。老待著,又不做什么。”玲花想了一會兒說。

“著什么急,不相親,你就不能在我家多住住?”玲惠說。

“我在這里耽誤你們嘛。”玲花扭捏起來,“那你想我留嗎?你想我留我再留。”

玲惠最是吃不消姐姐這套肉麻,說:“你想留就留啊,又不是外人,干嘛凈問我。”

“那我好久走嘛,小威在家也不省心。你想我再耍好久?”玲花又巴巴地問。

“隨便你咯。”玲惠說,“讓我讓我,說著都快忘時間了,我得去單位了。”

說罷抓著包包出門去。玲花見妹妹出門,她眼睛一轉,立即收拾打扮一番,她也要出門。

這天傍晚鐘玲惠回家,姐姐在廚房做晚飯,刺溜一下,菜下鍋,她嘴里歡快哼著“我從草原來,我從草原來……”玲惠對玲花何等了解,探頭便問道:“姐,你今天出去啦?”

“哎,出去轉了轉。”玲花說。

“別是去勞務市場了吧?”玲惠狐疑道。還真給她說中了。

“我去看看,有沒有錢可以撿撿。”玲花端菜出來,嘻嘻笑著瞟了眼妹妹。

“你趁早打消還要工作的念頭哈,你那身體,不能勞累了。”玲惠正色道。前兩年玲花騎電瓶車摔過一跤,手腕脫臼,每到陰雨天就疼。

“哎呀,你別上火。我開玩笑的!就是瞎看看,當散步!不出力不出錢。你沒想那是啥環境,你姐姐我也不是隨便什么工作都做的。”玲花說。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閑不住!”玲惠說。

“妹妹啊,你想得倒好,我這么老,就算我肯,哪個肯請個老阿姨回去供著?”玲花邊說邊笑。

“別糊弄我了。人家找家政,找保姆,就要找你們這個年齡,你以為我不曉得?”玲惠說。

“家政保姆我是不會干的。之前干過。不累,但是說真的,我這個人,受不了那種感覺,就跟不是一個階級似的,主人在桌上吃,我在廚房吃。太傷自尊了。”玲花連連擺手。

“知道就好。”玲惠說。

“我就是瞎轉轉。其他地方我又不熟,只有這周邊。”玲花說。

“這個周末等我空了,我們去吃肯德基吧。”玲惠道。玲花像個小孩,特別愛吃肯德基,這次她來,正逢著工作忙,一次都沒顧得上陪她。

“我妹妹最好!”玲花歡呼起來。這個人,真是玲惠說的,一點鹽巴就放咸。

玲花沒有胡說,她的確看不上勞務市場的環境,階級無處不在,就業也分三六九等。那些來雇人的老板,生意不大脾氣大,無一不是精明得過了頭,連五十元工資都斤斤計較。那些等待被雇的,沒見得有多大本事,偏偏誰都瞧不上誰。她鐘玲花可是見過世面的,前兩年出去掙錢的時候,玲花曾經在北京、上海、廣州三地給人做飯,北京那家是對老人,兒女都在國外,家里條件極好。皇城根兒下嘛,規矩自然應該大些,玲花雖然對在廚房吃飯不能習慣,可暗地里又不無驕傲。別人都說上海人摳,玲花也不覺得,她遇上的是一對年輕夫妻,出手大方,他們對吃的要求不麻煩,不過愛吃西餐,玲花就上網學,邊做邊學,效果還不賴。要不是后來小威在家惹了麻煩,他們還不樂意鐘阿姨走。說起來廣州那家,更是話長,南方沿海大多男主外女主內,那家恰恰相反,男主人患病,四十五六的年紀,只能在家養著,家里工廠平常是女人去打理。鐘玲花知道,南方傳統家庭女人特別勤勞,天天跪著擦地,沒有哪家不是窗明幾凈一塵不染的,她本就要強,當下更是豁出去受過傷的骨頭,有樣學樣趴著擦得特別來勁。男主人喂了一籠子鳥,玲花擦地的時候,鳥兒嘀嘀咕咕和她招呼,她也嘀嘀咕咕逗回去。男主人邊上看著,不覺微笑起來。

兩人天天相對,少不得閑聊,家長里短孩子老人,誰都有幾樁談資,玲花邊說邊做家務,覺得辛苦很好打發。多有些日子,彼此益發自在,話題漸漸朝玲花個人問題上靠,男主人的問法過分關懷,便有些露骨。玲花雖年紀大些,畢竟是個漂亮女人,隱約明白,也暗暗受用。誰叫男主人句句話正中玲花心上呢。他說她看不出來已經五十,又說她歌唱得好,要是晚生一點,去選個秀,不愁不出名。他說玲花的菜特別對胃口,他十幾年前去成都做過一段時間生意,后來時常懷念四川小吃。他還說,一生最喜天高任鳥飛,年輕時野得像匹脫韁的馬,沒想到突然病了,再出不得遠門。

人與人之間交往到主動示弱的份上,便有些微妙了,大有交心的意思。鐘玲花本就是個直腸熱性的人,經不得多問,主動提起和胡明江那段婚姻。她說有些后悔,男人嘛,自我約束能力總是差一點的,但他不想離婚,是自己那會兒心氣太高,揉不得沙子,他其實已經認錯了……“話說回來,誰不想有個圓滿的婚姻?我確實傷心呢,先前我們真是很好的。”鐘玲花道,想著獨個兒的難,同時感到一種戲劇化的需要,不免哽咽。“嗨,失態了,失態了。”隨即她又清清嗓子,笑逐顏開,說著這句從電視上學來的話。

鐘玲花想,或許自己那極力自勉的一笑有些打動人的吧,要不然男主人不會突然就露了心跡。她本來蹲著擦茶幾腳,正要起身,被他輕輕拉住了。他就坐在沙發上,那么近,那么居高臨下,以至于讓她有種眩暈的錯覺。她好像預先不知道要被他抓住似的,全身戰栗了一下,整顆心倏然緊縮,然后才緩緩朝四周展開。鳥兒還在叫著,啾——啾——噓啾——

“他很帥,真的帥。哎,確實心動的。”鐘玲花說,玲惠只是淡淡笑,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法正面與姐姐談論關于男人和情感的話題。玲惠不太信得過玲花看男人的眼光,但其實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念書時有過一段天雷地火的戀情,轟轟烈烈到你死我活,最后要不是玲花一力阻撓,迫使二人分手,或許沒有現在的玲惠。嫁給梁政金算扳回一城,好似終于從洶涌劇情中脫險,可午夜醒來的瞬間,玲惠不是沒有恍惚,這樣四平八穩的生活,這樣不動聲色的自己,以及身邊這個人,竟如一夢。

玲花離婚后找過幾個對象,哪一段緣分開初都天上有地下無,不久又被她自己全盤否定。

“估計他老婆在外面有人。你想嘛,他身體不好,天天這樣待在家里,最多到樓下小區坐坐,可憐啊。”玲花婉轉地指出了她和男主人的關系,她都知道他是怎樣的身體不好了。玲惠接道:“身體不好還東想西想。”玲花搖搖頭:“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是人都有真情。”

“我覺得我們這樣不對,堅決辭了工。他還一直給我發信息,說希望我回去。”玲花繼續說,“其實他這個人對人是真好,聽我說小威在家有麻煩,馬上硬要拿給我一點錢。”

玲惠想問“一點錢”是多少錢,還想問,給錢就是待你好?想想實在太尖銳,只得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語氣,問:“他為啥要給你錢?”

“情義唄!”玲花說,“他是個好人。”

“他有次說,不需要我為他做任何事,我就在那兒……”玲花說著,猛地住了嘴。男主人的原話是,你在家里,我心里就挺暖和。多苦澀,又多甜蜜的一句話啊,她不得不掖著緊著守口如瓶。鐘玲花這輩子有過那么幾段感情,可沒有哪段像這一段,純精神,那么短暫,卻那么傷感。她打定主意永遠也不說出那句話,她只在獨個兒的時候想它一想,還不能想得勤,就像那話兒是塊肥皂,怕給想念磨蝕了。她久久才想一次,就一次,乏味的生活立即進了鹽,滋味齊全了。很久很久以前,鐘玲花工作的第三年,攢錢給家里買了臺彩電,妹妹和媽媽滿懷期待催她打開電源,電流一過,屏幕亮了,里面的人活鮮鮮的,仿佛跟前的人到了電視機里,又仿佛電視機里的人站在跟前。就是那種突然煥發顏色的讓人眼睛濡濕的激動。

有了這樣的“珠玉”在前,鐘玲花要去對面勞務市場找工作,那是萬萬不能夠的。話說回來,她倒不排斥去轉一轉,她深信,機遇不會好端端砸到你家沙發上,也不會落在沒有準備的人身上。這天出門之前,鐘玲花擦了護膚霜,外加一層BB霜。她將口紅涂一點在手掌外側,揉勻了,蹭在兩頰,方法是老的,效果是顯著的,原先暗沉的氣色陡然亮了兩個度,紅潤的臉盤又有了年輕時為人稱道的“貴氣”。她看看鏡子,哪里像個打工的呢?先就沖自己笑了。

路口的紅衣婦人老遠看見鐘玲花走過來,果然將她鎖定了。人還沒到跟前呢,她快步迎上去,后面本來還有兩人,無奈見她動作太快,只好作罷。

“老板娘,雇人么?雇人做飯還是打掃衛生?”婦人殷情問道。

“我像老板娘嗎?哈哈。我都是打工的。”鐘玲花笑,這話聽了舒服得很。

“您別騙人了,就您這身打扮,不止是老板娘,還是個很大的老板娘。”婦人奉承道。

“還挺有眼光啊!”玲花贊嘆。她身上這件大衣是玲惠在法國出公差的時候買的,買回來之后又嫌它顏色鮮艷了些,轉手送了姐姐。玲花每次提起來都要說這是妹妹特地給買的,說來說去就成了真。

“不過我確實不是來雇人的。抱歉哈大姐,祝你順利。”鐘玲花向婦人致意后繼續朝前走。

一路碰到攬活兒的人,無一例外以為她是老板娘,簡直有點前簇后擁的架勢。鐘玲花連連擺手,閱兵似的,笑容壓根收不住。這里的人還是不那么糟的,還是有點水平的,至少很會說話嘛。她想,又暗笑自己快忘乎所以。從市場這頭走到市場那頭,上午十點多,早餐那一茬熱鬧消停了,各種煎炸小吃攤的四周滿是油膩膩的紙巾團,連接小河的草坪被踩出幾條光禿禿的小路,一些人坐在草坪上曬太陽。

舒心的恭維還在耳旁交響,眼前的喧囂仿佛一曲節日歡歌。笑容在玲花嘴角不自覺保持著,她愜意地兩手交抱,陽光烤著眼皮,像美容院小姐靈巧的手,悉心地安撫悄然爬上眼角的一條條細褶子。她的確不是什么老板,但她有退休金,有一套整潔的十幾年前集資的房子,有不錯的手藝。雖說兒子不爭氣,到底早成年了,她責任已經盡到,對兒子好是心甘情愿,卻沒有義務。一句話說了,她不是等著米下鍋,不必靠打工過日子,來這里,無非瞧瞧有沒有可心的活計,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多自在啊。她跟他們是不同的。年輕的時候勞動是為了生計,上了年紀不愁吃喝還愿意勞動,必然是為了興趣,是啊,鐘玲花重新記起她的種種美夢,曾經渴盼成為某間氣派酒店的主廚,幻想過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開上百八十間連鎖餐館,不久前,她在電視上看見北京一條胡同里,有人開了精致的私房菜,需要預定,一天只有一桌,定遲了,只有次日請早。玲花想,那才有意思呢,架子十足,錢也不會少賺,一天一桌菜對她來說就是擼個袖子熱熱身的事兒,那才適合她呢。

如此云里霧里漫想著,神游太虛之際,忽聞旁邊一個聲音嘆道:“哎!真是沒想到。”

玲花側頭看去,男人四十來歲,平頭方臉,褐色麂皮夾克,深色休閑褲,左手屈在身前,下意識地掂著一串車鑰匙,另一手閑散插在褲兜里。他站在玲花身畔一米開外,望著對面出神地顧自搖頭,這話本不是對玲花說的,那一臉惋惜的神色卻引起了玲花的好奇。

“沒想到啥呢?”玲花問過去,在這種地方,陌生人之間搭個話很平常的事。

男人看看玲花,果真不見外,指指對面那排人頭攢動的商店,沖她說:“沒想到這邊生意好起來了啊!”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咯,人越多生意越好。”玲花老到地說。

“過去這兒可不是人才市場,不過我好些年沒回來了,哪里能想到現在這么繁華!”男人說著,感慨地搖搖頭。

“繁華”這詞真大,一般人不這么說,一般人就說“熱鬧”。這個人見過世面的。鐘玲花的神經某處被愉快地撓了一下,獲得了某種共鳴。于是她將站立的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朝男子那邊挪了半步,說:“我還以為你是外地人呢,普通話說得那么好。”

“我可是土生土長的樟城人,大姐您抬舉了,哈哈。”男人說著,手從褲兜里拿出來,對鐘玲花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又是很洋派的。

“大姐,不瞞您說,我是樟城的老農民。您看,眼前這片,就對過正中那三間店鋪,以前我家就在那兒。”男人又道。

“扯呢,你會是農民?騙我們這種農民才對吧。”玲花笑起來,不大相信。

“嗨!真的,說了您咋不信。不過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嗯,怕是有二十年了,那會兒樟城建設剛規劃到這邊,這片、那片,還都是田呢,再過去,三環外根本啥也沒有。嗨,那時候哪有什么幾環。我家就住在那兒。一排屋子,全拆了。”男人說著搖頭,嘖嘖惋惜。

“一排屋子,得賠好多錢吧?”玲花將信將疑,“恁久了,你還能認得出來那是你家?”

“自個兒的家哪有認不出的,再久也忘不了啊。”男人說,“不怕大姐您笑,我媽死了埋在山上,那時候沒錢沒修墳立碑,現在那山被建設成一個公園了,我還能找到她。”

“沒通知你們遷墳嗎?沒賠款?”玲花說,“真是缺德事兒。”

“不知道啊,后來我一直在外地,估計想通知也通知不上吧。唉。”男人說著,倒沒有十分氣憤。

“你還挺會想的。”鐘玲花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眼,不知道該詫異還是佩服。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要會想嗎,大姐。”男人道。這話算是說到了鐘玲花的心坎上,會想,就是自己安慰自己,不然這日子不好過呢。她重重點頭,連聲說是。

“真沒想到跟您這么說得著。”男人笑著,手指了指玲花來的那邊,車鑰匙上的四個圈明晃晃地閃了她眼睛一下,“我看您從那邊過來,不像找工作的,也不像招工的。敢問一句,大姐是來考察的?”

“考察”,又是一個大詞兒。玲花心頭一凜,莊重起來,沒肯定也沒否認,順口編了句:“呵呵,我隨便看看,要等個人。”

“嗯,看看好,看看好。也是有個朋友告訴我,這片現在不得了了。這次回來辦事,就順道來走走。真是,什么叫日新月異,什么叫滄海桑田啊。”男人說著,接連吐出兩個電視上才能聽到的成語。玲花掂量了這倆詞,不知怎么接合適,干脆說:“你真有文化。”

“不敢不敢。只是多走了些地方,自然而然有點感慨罷了。”男人說著,手又合上了。

鐘玲花心道你盡管謙虛,一個有墨水的人是遮掩不住的,她相信自己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當年第一次看見胡明江,他拿著碗鉆到旅館餐廳后廚找飯,這個愣頭青,哪里有人下館子去廚房找飯的,但見他粗粗拉拉冒冒失失,廚房擇菜的小姑娘不耐煩道:飯在外面過道上擺著,你眼睛擺哪兒了?小姑娘是糧站站長的侄女,給加塞到這兒,本以為憑關系找了個清閑活計,誰想到站長特意囑托讓她鍛煉,干體力活從基層做起,她滿心不高興,說話常沒輕沒重。這話要換了別的客人肯定就得罪了,也就是胡明江,不但沒生氣,還一個勁跟她賠禮道謝,謝謝謝謝,真對不起,我確實眼睛不好。玲花在一邊看他這般溫和好涵養,一股夾雜母性的憐惜在心中油然而生,好感騰地點燃了。

鐘玲花讀書少,偏生喜歡讀書多的人,跟胡明江剛結婚那些年,他沒轉正,收入少,她負責生活大頭開銷,日常洗衣做飯拖地板,沒有哪樣家務她不包干的。家里只有一張方桌,平常用來吃飯,晚上胡明江在上邊備課,她就在對面搓花生。花生炒制過了,搓掉花生衣,再細細切碎成末狀,放到菜里就是最好的提味品。他倆中間擱一碗,搓好的花生小金豆似的,眼看著黃澄澄地堆滿了,胡明江寫著寫著伸手抓幾粒送進嘴里,愜意地說,香!玲花看不厭他那心滿意足的表情,疼他疼到恨不能拉過來嵌進骨頭縫里。說起來胡明江其實就是中師畢業生,要不是她支持他進修,他拿不到大學文憑。沒拿到大學文憑,轉正更是做夢。要不她媽怎么說她傻呢。一個勁兒地撲在家庭上,撲在男人身上,沒想到男人是鳥變的,喂飽了長壯了,就飛了。

想到往事,玲花冷不防鼻酸,連忙咳嗽掩飾。身邊的男人問道:“大姐感冒了?現在換季,很容易感冒啊。要不要買點藥吃?”

“不用吃藥,是突然嗆了,大姐賤命,很少生病呢。”玲花心里有些暖,說話更無拘束了。

“什么賤命,可不能瞎說。我看大姐您腰不大好吧?”男人索性完全正面對著玲花,關切地看她的臉色。

“你怎么知道?”玲花心想,奇了怪,難道BB霜沒抹勻氣色不好?

“膚色有點黑,不是曬黑的,而是身體有不適,本來很好的皮膚下面透出黑來。”男人認真地說。

這話關懷里藏著贊美,玲花愛聽,便道:“是不太好,年輕時工作總站著,勞損太多。”

“哈哈,現在也不老。大姐。別看我叫您大姐,這是尊稱,您不要見怪。我看您比我年輕些。”男人道。

“不可能。你好多歲?最多四十吧?”玲花問。

“還要加個九。”男人比劃了一個九的手勢,說:“咋樣,比你大吧?”

“那你看我多少歲?”玲花說著,將下巴揚起,左右給他瞧瞧。

“您吶,要說三十幾也有人相信的。但我看您四十五左右,因為一看就是個有閱歷的人啊。時光給女人眼睛里增添的內涵,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男人說。

玲花被他這么一說,頓覺自己的目光深邃起來,口中還習慣地謙虛道:“皺紋還差不多,哪有什么內涵。”當然也沒抖落實際比他還要大幾歲的事實。

“內涵這東西,不用特意說,也不用否定,有就是有。”男人說。

“哈哈,你太會說話了,你是大學教授?”玲花說。

“啊哈,專教社會大學。”男人暢快地笑起來,兩頰顯出兩條長長的酒窩,玲花想起來,有點像唱民歌的王宏偉。

“和您聊天真愉快啊大姐。本來物是人非,有些傷感,幸好遇見您,什么不開心都忘記了。”男人由衷地說。

“我還是哩。”玲花道,眼睛望向其他地方,不知怎地有點走神。

誰相信呢?兩人不過閑站著說了幾分鐘話,根本沒有碰觸到任何筋節,鐘玲花這一走神,感覺卻有幾年、幾十年那么長,人和景依舊在眼前熙攘,她進入了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與這個空間隔著層透明薄膜,她在那邊看著這邊,半生在眼前打馬而過。太陽還是方才的太陽(只是從眼皮移到了額頭),路也還是那條高低不平的水泥路(柳樹的影子淡了一些),衛生紙團還是那些沾著紅油漬的衛生紙團,兩個幾分鐘前還完全陌生的路人,此刻站在同樣的空間里,被隔在同一層薄膜后面,還有點同看人世滄桑的意思。唱詞里說百年修得同船渡,這片刻的并肩而立,只怕也要修個幾十年吧。

“大姐您等的人還沒來嗎?”男人問道,“要不是您約了人,真想請您去那邊茶室喝杯茶,好好聊一會兒。”

“啊。”鐘玲花想起剛才信口扯的謊,不由得有些后悔,此刻不好推翻,只得作出張望的樣子,說,“大概快了吧。”

“您別見怪啊,我跑了好多年銷售,自來熟,不知禮數的。”男人解釋著,自覺唐突。

“是你見怪了。萍水相逢,能遇見就是緣分,何況還能說得著。要不是我有事,也很愿意跟你聊聊呢。”玲花說。

“可不是嗎,我在老家雖然還有幾個遠房親戚,但說不著,朋友是一個也沒有了,唉!”男人搖頭,又道,“明天您還來這邊嗎?”

“啊?”玲花被這樣一問,心冷不丁往下墜了墜,趕緊說:“我就住附近,經常過來轉轉,不一定的。”

“要是明天您還來這邊,我請您喝茶!不!我請你吃飯。”男人道。

“就為說說話?”玲花笑道,卻沒有不信的意思。

“就為說說話!”男人也笑了。

第二天,玲花掐準了時間,照著前日那個時候去了,男人果然守約等在那里。他見了她,瀟灑地揮手,玲花這才發現,自己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是不是太隨便了。不過自己這把年紀,要財沒有,對方更犯不著騙色,何來忐忑。這么一想她釋然了,將手抬至肩頭上方擺了擺,示意已經看到。

他們在勞務市場旁邊那條路入口處,一間鋪面當街的茶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換了環境,人的五官陡然立體清晰,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一時間竟找不到話說,只管扶著滾燙的茶杯吹氣,吹著吹著突然同時笑出來。男人說,咋覺得有點尷尬呢?坐下來就怪不好意思的,哈哈。玲花說,就是,為啥要不好意思呢?我們又不違法亂紀、偷雞摸狗。男人說當然不能偷雞摸狗,你要偷我也拉著你。玲花大笑。

其實只要坐下來,話匣子自然打開了,可能更放松的緣故,玲花覺得,他們這天的話比頭一天接地氣多了,熱乎乎的,就像路邊剛出爐的饅頭。兩人從上午九點四十聊到十一點四十,兩個鐘頭一咕嚕滾過去,連眼睛都來不及眨巴。不過這一咕嚕的工夫,鐘玲花了解了趙永恒半輩子的跌宕起伏。

這個男人叫趙永恒,他給她看了身份證。四十八歲,籍貫那一欄寫著,樟城市涼水鎮伊坪鄉,正是他們眼下坐著的這片改建前的名字。趙永恒的父親當年是伊坪鄉小學的一名全科教師,母親是普通農婦。除了在父親的要求下每天晚上必須默寫幾句古詩之外,趙永恒的童年和別的鄉下男孩沒有什么不同——在長滿野草的山坡上瘋跑,跳到田里抓青蛙,晚飯時母親扯開了嗓子在坎上喊,漫山遍野找不到人。本來有個姐姐,十歲上下發高燒沒留住,他記事后母親又懷過一個孩子,生下來時被臍帶纏住窒息了。算命的張寡婦說,趙永恒這娃命硬,不僅會克著姐姐和弟弟,不把他給抱出去,還會克著自己的父母。他父親不信這一套迷信。然而就在趙永恒十五歲那年,父親犯了奇怪的急病,吃著飯喊了聲肚子脹,大顆大顆的汗珠直見著從他額頭冒出來,身子便倒了下去。送到醫院人已經沒救了,醫生說是內出血。家里失去了頂梁柱,趙永恒只得輟學幫母親務農。一個暴雨過后的清晨母親去挑水,再也沒回家,過了幾天,按輩分該叫表舅的親戚在一個雜草掩埋的洞口看到母親的水桶。趙永恒說,她失足跌到那個地洞里去了,但那條路既不是去挑水的路,也不是我們常走的路,她為什么會去那里,我現在也想不通。洞不深,可前一天雨落得實在太大,里面又濕又滑,積滿了水。

“她是被淹的。”趙永恒漏掉了中間的那個“死”字,大拇指揉揉眼角,嘿嘿一笑。不笑還好,這一笑狠狠地在專注傾聽的玲花心上揪了一把,她以為自己少年喪父夠凄慘了,趙永恒的身世卻直追當年師父講給她的那個蒸小孩的故事。看來身世艱難的人真比比皆是,祖輩父輩熬過了戰爭熬不過饑荒,熬過了饑荒熬不過運動,熬過了運動卻熬不過這命運多舛飛來橫禍,讓她說什么才好呢。唉!唉!無非一聲聲嘆氣。

“其實我不太記得清楚具體怎么個來龍去脈了,就深深記得那天灶臺上我媽給蒸著一鍋玉米粑,我起來餓極了,一口氣吃了五個。那幾天都吃的玉米粑。后來找到我媽,她整個已經泡脹,我吐了,吐的也全是玉米粑。這輩子再沒吃過。”趙永恒又說。

緊接著出去闖蕩,十七八歲,無牽無掛,倒天不怕地不怕。當過小工跑過腿,糊過水泥搬過磚,一干就是七八年。后來運氣轉了,跟照顧他的大哥學做生意,先少量倒賣藥材香料,后來賣走私的煙酒、化妝品。難怪昨天他說自己是搞銷售的,談起來才知道,真是什么都見識過。趙永恒笑,市面見得不少,不過苦也是挺苦,在外漂泊,人情冷暖感受特別深。他說起來那年賣走私貨被抓了幾次,罰款罰得屁滾尿流,最后老婆跟人跑了,錢沒了,扔他在局子里蹲了一個多月,險些沒能出來。玲花是直腸子,脫口而出:“咋這么不仁義呢?”趙永恒苦笑道,“玲花大姐,您不知道,我跟我老婆是在按摩房認識的,那會兒我剛接觸那些場所,她呢,也是出來做不久,一來二往生了點真情。我本來沒想過結婚,她告訴我懷孕了,那好吧,只有結婚,我沒多想,就覺得找個按摩女確實沒啥面子,幸好是外地,誰管誰呢,家里那幾個親戚誰都不知情,也沒正式辦證,只請了幾桌酒。當時有朋友開玩笑,說是不是你的都不知道,你小子傻啊。呵呵,這怎么證明,總得生下來。不過最后沒有生,懷是真懷了,沒留住。”趙永恒說,“她跟人之后我覺出來,是不是有點借我上岸的意思,或許她誤以為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大老板吧。呵呵,在外面跑,總是打腫臉充胖子,有時自己也當真了,嗨!”

“那后來呢?”玲花問。

“不知道啊。”趙永恒說著,喝了口茶,“我出去后打聽他們的消息,躲著呢,沒敢跑遠。我當時很氣盛的,說話就找人去打了那男的一頓,腿給他打折了。本想連她一起揍,沒下得手,一半是不忍,一半是心冷了,半根手指頭都不想碰她。”

“你不怨她?”玲花問。

“咋說呢?算自討苦吃吧。我不是那么愿意跟她結婚的,真是太年輕,一下子被將住了。女人這么說了,推三阻四多不男人,那不成了吃霸王餐么。雖然我也不是啥好東西。要擱現在,我就說你生下來,是我的我們再結,真的,我能摁手印寫保證,要是我的絕不賴賬。但這樣就是潑皮對無賴,那會兒我可實誠多了。”趙永恒兩手一攤,邊笑邊搖頭。

“話不能這么講,你就是仁義。”玲花說著,胸中有股熱流,為趙永恒鳴不平。哪有人老婆跟人跑了,倒把自己說成不是東西、還很無賴?真正的壞人從來不說自己是壞人,只有好人才會吃了虧當占便宜。對方這番掏心掏肺,玲花當即有種不見外的親昵,直來直往地問,“那你這些年沒再找嗎?”

“哪有不找的,男人嘛。不過再沒結過婚。嗨!說什么呢!”趙永恒手指猛一敲桌,“說起來我現在還是未婚青年啊,先前那一回沒扯證,不算數的。”

他開懷大笑,這次是真正的笑。張大的嘴巴洞里扁桃體一顫一顫的,沒想到他嘴那么大,口腔里空間那么開闊,山洞似的,玲花冷不防看見那正動彈的肉肉的扁桃體,像個蠢蠢欲動的小野獸,她突然不自在,像見什么了不得的隱私部位,莫名面紅耳熱。與之同時,趙永恒口腔里的氣味撲面而來,是煙草的微甜,玲花感到十分奇怪,怎會覺得那氣味是甜的呢,她又沒嘗。

“玲花大姐,你別笑我啊,我這人不太穩重,要改的,要改的。”趙永恒又道。鐘玲花方意識到笑容在自己臉上一直掛著,忙道:“嗨,有啥好笑的,我是覺得你性格好、樂觀、心胸寬廣,從心里佩服吶,要我肯定做不到。”

“相比后來那些風波,這根本算不了什么呀,再說了,人生啥都得體驗不是么。”趙永恒道,“大姐啊,我看您也是嘴里說說,您就不像個狠得下心的人。”

咦,玲花想,真被你說中了。如此便將如何吃苦學廚,如何認識胡明江,如何下崗,胡明江又是如何搞外遇的事一一細說給趙永恒。胡明江好上的那個女人也是學校老師,說起來既不比玲花漂亮,也不比她的氣質好,唯有一點就是年輕。這樣的人,怎么好意思為人師表,為人師婊還差不多。要是她玲花狠下心腸去鬧,他們能過安逸日子嗎?想得美。那是什么年代,他們不僅工作保不住,還比過街老鼠更不如。吵過鬧過,玲花說:“我不是沒想過魚死網破,我不好他們也別想好。可他求我你知道嗎,他求我放過他們。試問我在他心里是什么,牛鬼蛇神嗎?牛頭馬面嗎?還是地獄閻羅?他這樣我鬧完有啥意思,突然什么勁都沒了。就是你說的,心冷了,寒心。那時候小威已經好幾歲,鬧大了,受傷害的是孩子。退一步講,我也不希望他失去工作,畢竟小孩他是要給撫養費的。”

“女人始終想得比男人周全些,心軟些。這些年想必很不容易吧?”趙永恒嘆道,感慨兩個苦人遇上了。

“再不容易,孩子聽話就沒關系,吃點苦也值得。可能我不會教育吧,現在說起來,他爸還怪我沒管好,他當然有文化,可當年他何曾說過一句要孩子?有時我不恨他別的,就恨他這。一個人心腸能硬到什么程度才能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玲花說著,有些哽咽。

“那倒真是不該……不過……大姐您別傷心了,都過去了啊。”趙永恒安慰著,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包紙巾來。玲花感懷往事,尤其最近幾年,年過半百,只身一人東飄西蕩,多少次長途車上扛著大包擠上擠下,多少次異鄉街頭向人問路,在別人眼里,她是興頭沖沖地活著,有折騰不完的精力用不盡的野心,一把年紀還想到處跑,想掙錢,連玲惠都抱怨,“你真是太愛錢了”。可他們怎么知道,她若是消停了,回去了,家不像家,人沒有人,又是什么光景?

“大姐,大姐,唉。”趙永恒見玲花愈發傷心,忙換到這一側座位坐下,抽了張紙巾出來塞到玲花手里:“我,我實在也不知道說什么了。都是我不好,不該提起這茬!大姐,我知道你肯定不容易,要有什么能幫上的,你說。”

其實玲花哪有眼淚,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敢,人生幾十年苦辣辛酸,哭開可怎么收場呢。

“咳,沒事兒,就像你說的,都過去了。”玲花清清嗓子道,“你是個好人。”

“我得要感謝您啊大姐,多久沒這么痛快說話了。不曉得我這人是不是真的命硬,真沒啥過心的朋友。有那么幾個說得著的,都掙了大錢去國外了,也叫我去,可人家攜家帶口的去那兒當然沒事,我光棍一條,去算什么呢?”趙永恒說著,搖搖頭。

“我也一樣的,很久沒說這么多了。”玲花沉浸在剛才的語境中,渾身說不出的酸懶舒暢。她很久沒有提及那些往事,上一次還是在南方,在那個生病的男人面前。媽死了多少年了,這世上她最親近的人只剩下兩個,一是小威,一是玲惠,都不愛聽她說。

“那大姐您現在退休閑著?那么好的手藝,是不是可惜了。”趙永恒說道。這話算是不偏不倚地撞擊到鐘玲花的心尖尖上了,說到廚房里的事,她先前暗淡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幾秒鐘前她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婦女,幾秒鐘后,她成了慷慨激昂的革命者、政治家,口才施了魔術般突飛猛進,她滔滔不絕地跟趙永恒傾吐一氣她的灶前哲學,仿佛她鐘玲花的鍋里,曾經烹調過整個聯合國。

“看到了吧,今年私房菜火起來了,啥叫私房菜?不就是家常菜的升級版嗎?那就說明我是對的!簡單就是真理!”玲花以這句鏗鏘有力的話作為演講的結束語,擲地有聲、氣勢非凡,趙永恒呆了兩秒,熱烈地鼓起掌來。

這天回去的路上,玲花的心情是久違的激動,不是少女懷春的激動,而是木蘭要上戰場之前,近乎悲壯的滿腔孤勇。不,也不對。她不再孤單,因為她的夢想終于有人肯定了!玲花感到自己將要踏上戰場,耳朵旁邊響起磨刀霍霍,不是刺刀,是菜刀。圍裙是她的金絲鎧甲,廚師帽是她的青銅頭盔,廚房就是戰場,她要調動油鹽柴米雞鴨魚羊的千軍萬馬,拿下她人生中或許是第一塊、也是最后一塊真正意義上的高地。她要開私房菜!她要去杭州!

到的時候,玲惠已經在家,正在沙發歪著閉目養神,聽見玲花回來,打趣道:“又去勞務市場視察啊?”對姐姐的性格,她真是不能更了解。

“是啊,嘿嘿。”玲花笑瞇瞇地,放下包,去飲水機那里接水喝。口渴心焦,手都興奮到有些發顫,她得想想,怎么跟妹妹說。

“撿到金銀財寶了嗎?”玲惠睜開眼睛,笑問。

“哪那么好撿!不過,我倒是認識了一個人。”玲花神神秘秘地擠著玲惠坐下。

“什么人?”玲惠警覺地坐直了身體,說,“你可別又被人騙了。”

十年前,玲花在車站被騙子抓去了一副耳墜子,就是沒事閑扯淡惹的,玲惠一直記著呢。

“人家騙你姐什么,又沒錢又沒色。”玲花說,“是個正經人。”

“吃一塹長一智,你看扁你姐還有那么傻?”玲花又說。

“男的?”玲惠皺著眉,對于姐姐的情商她更是沒信心,總覺得她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太容易動感情,也太容易上當,“你沒告訴人你的手機號和你住哪里吧?”

“沒說住處。手機號留著又沒啥,結交個朋友嘛。”玲花說著,有些不快,她再天真,也不至于冒任何給妹妹家招事兒的風險,妹妹何必這么緊張。她怎么可能說出她們家的住處呢。趙永恒的確說要開車送她,但她就住在對面不遠,犯不著啊。

“不會跟著你后頭,你不知道吧?”玲惠放不下心。

“哪個毛病啊,跟著我。”玲花真有些生氣了。她覺得妹妹這話不僅是擔心她,更是在質疑她的智商,生怕玲花給她添麻煩。

“我這不是不放心嘛!”玲惠說。現在壞人太多了,跟梢算什么,天天夜里地方新聞都在播,有人跑到別人家去敲門,假裝檢查水電煤氣,結果是入室搶劫。

“跟你說是正經人,你咋不信呢?就那么信不過你姐的眼光?”玲花轉而笑道,“我跟你說說這人啊。”

玲花說著,玲惠起身進廚房去做飯,這天玲花太激動了,顧不上跟妹妹爭奪廚房里的霸權地位,以后她施展的地方還多著呢。她將趙永恒跟她說的話巴拉巴拉背了一遍,玲惠時不時應一聲,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直到玲花說她想跟他去杭州看看。

“什么?!不準去啊我告訴你。”玲惠鉆出廚房,正色道。

“去考察考察,還沒說定,就當旅游嘛。”玲花說著,看了妹妹一眼,玲惠的眼神讓她有點發怵。

“考察啥,我看就是個騙子,哪有那么好,上來就要出資給你開私房菜館。”玲惠說。

“又不是給我錢,是投資,賺了他拿大頭。”玲花分辯道,“人家是看得起我的手藝!”

“像你這樣手藝的人多的是,憑啥就投資你?”玲惠說。

這話玲花不樂意,什么叫像她這樣手藝的人多的是,別人或許可以說這話,玲惠不能這么說。她忘記她婚宴上的風光了?要不是玲花,就憑她鐘玲惠和梁政金當年那個條件,能辦出那樣體體面面的宴席嗎?現在你玲惠世面見多了,姐姐做的菜當然吃不下了,但也不至于這么瞧不起人吧。

“你意思我手藝很糟嗎?”玲花臉脹得通紅,她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個。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多的是正規的廚師學校出來的人,年輕,體力好,做的菜也與時俱進,他真心想投資,犯不著投資給你啊,姐。”玲惠試圖緩和下來。

“我確實是老了,所以想趁還有點力氣,實現一直沒能實現的心愿,如果成功,也能為小威攢點錢。如果不成功,我至少努力了,沒遺憾。你就不能支持我嗎?”玲花說著,背過身去,抹了抹眼睛,真嘔著了。

“你日子過好了,老公體貼,兒子聽話,我呢?你想過我嗎?”玲花埋怨。

“咦,你離婚又不是我的錯!再說,我不心疼你嗎?我對你不好嗎?大姐,說話得憑良心。”玲惠聲音也急起來。憑心而論,少時玲花支持她念書,后來又鼓勵她走出情感陰影,長姐如母,玲花對她的好確實不亞于一個母親。可玲惠想,自己這些年對得起姐姐啊!隔三岔五總要塞給她幾百千把塊錢,有好吃好穿的都想著她,更別說幫小威找幾次工作,哪次不是她拿錢去托人情,倒撂個爛攤子給她收拾。

“你們都有良心,我最沒良心了,行了吧?”玲花脾氣上來也倔,誰叫“離婚”兩個字不偏不倚戳到她心窩子,她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你倒不會想想,我是怎么為你的?”

這句說不得的話,讓玲惠的臉一下子黑了。

玲惠心事重,像口老鐘,撞一下回聲要嗡嗡嗡響很久。這天跟玲花拌了兩句,戳及內心最不愿提的部分,一時間悶得飯也沒吃便去臥室睡下了。梁政金回來,見玲花正在臥室門前站著,喊了一聲大姐,她猛然醒轉,忙去將鍋里給妹夫熱著的飯菜端出來,這頓她也是一動沒動。梁政金吃著飯,突然聽得玲花自言自語,要不我還是走了。他說,著什么急呢大姐,不是說好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出去玩,去吃肯德基嗎?玲花不好解釋,只得訕訕地說,老家還有事。

“哦,哦。是急事嗎?先前怎么沒聽你說,要不然我下午出去時去幫你看看車票?”梁政金問道,也沒多挽留。玲花說沒事兒,一會兒我自己出去看看吧。

梁政金飯后在廚房洗碗,嘴里哼著歌。平時他也哼哼,玲花斷然不覺得有啥,這天心情不好,自是分外刺耳。她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發現這個屋子里什么都是別人的,墻上的照片是別人的,門邊掛著的包是別人的,電視柜上面幾個小擺件也是別人的。她感到自己屁股下坐的這塊巴掌大地方也是這樣的不牢靠,就像海上的浮漂一般,她怎么能坐在這里呢?她是這樣多余無用的一個人。如此想著,不由得一陣恍惚凄涼,也沒和妹夫打招呼,穿上鞋悄悄帶好門出去。

那一年玲惠研究生快畢業,突然請假回來,鉆進房里一躺就是好幾天,病懨懨的,什么東西也吃不下,玲花拉她去醫院檢查,果然有了孩子。最使玲花震驚的不是孩子,而是她誤打誤撞看見妹妹的身體,白皙細嫩的乳房周圍布滿數不清的猙獰的紅色細痕,已經結了痂,一條又一條交錯疊起。還有她的腿、她的手、她平常遮掩在衣服下面看不見的地方,玲花氣急敗壞地問到底怎么回事,玲惠說分配下來了,是在別的城市,她不愿意放棄工作,也不愿意放棄和同學郁暉的愛情,她難受。玲惠用小刀割手臂和大腿上的皮膚,一條一條一條一條,很多條。刀子落下去義無反顧,帶著懲戒意味,要為這近乎虐戀的愛情刻上更深的痕跡。

是玲花出的主意,說一定要把孩子給做了,不能告訴郁暉。她說你們倆愛得太深,反而毀了他也毀了你,姐不能看著你被毀啊。

那年玲花撂了工作的攤子,陪玲惠到附近的小縣城租了間屋,玲惠做了手術后的那個月,玲花衣不解帶地服侍她,她說坐小月子跟坐月子是一樣的,沒有養好,以后得落下一輩子的病根。那些日子玲惠很少說話,玲花想著她年輕,經不得這樣的事,身心沒有恢復過來,她當姐姐的能做的,無非是體貼一點,再體貼一點,細致到不能更細致。沒法設身處地,玲花怎會知道,玲惠的沉默里除了傷痛,更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怨恨。是玲花讓她徹底割舍了這最后一點與愛人的關系,以前她所經受的所有肉體上的痛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一次,她真的無路可退了。她與郁暉之間的愛痛糾纏,放不下也得放下,她或許還沒有做好訣別的準備,卻被這個孩子的突然到來以及姐姐助力的一推,送到了情感的斷崖邊上。她跌了下去。

玲惠跌下去,是活了,也是死了。她生命的一部分,隨著那段感情的深埋,隨著孩子的夭亡而永遠死去。她去了分配的單位工作,三年后認識在人保公司做經理的梁政金,兩人條件相當,很快結婚了。她沒有打聽過郁暉的消息,又是玲花告訴她,他早兩年結了婚,已經有一對可愛的孩子。玲惠便有種心事了卻的悵然,仿佛再沒有牽掛,完完全全心甘情愿地將那個激烈偏執的自己封印起來。如今她的沉穩近乎淡漠,生活中沒有事情能夠撞擊到心臟最深的那塊薄膜,這樣的她與大大咧咧嘻皮笑臉的梁政金可謂般配互補,誰不羨慕她呢?誰又知道,她依然緊實的皮膚下面,有過多少重重疊加的傷痕,每當一段舊日旋律響起,或是一陣風偶然吹過,那傷痕之下,血液依然會加速跳動。

玲惠有心結。這是為什么她對玲花始終有些淡淡的,說不上來的抗拒。

玲花坐在公交車站的不銹鋼椅子上,茫然地看著路上車來車往,想起自己年少學徒,掙錢養家,為了母親和妹妹努力咬牙撐著的時光。不是沒有委屈,為什么同為姐妹,同樣漂漂亮亮大大方方,境遇如此不同。說起來當年要不是為了照顧妹妹她拋開工作,恐怕她不至于成為第一批遣散職工,若不是下崗她就不會去深圳,或許胡明江也不會有外遇了。然而她明白,這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她玲花生不逢時,運氣不好,這一生從未真正交過好運,眼看到老了,有兒子像沒兒子,倒不如孤家寡人更自在。

手機響了,玲花接起來,是趙永恒,她還沒緩過來,悶悶地喂了一聲。

“大姐怎么了?聲音不對啊。”趙永恒關切地問。

雖是個萍水相逢的人,一個字就叫他聽出問題了,玲花禁不住心酸,說,“沒事的,跟我老妹掰扯了兩句。”

“嗨,我說什么事!”趙永恒道,“別往心里去,兩姊妹有什么好氣的。我跟我那幾個好哥們,也經常說著說著就急了起來,過了就沒事兒了。各人立場不同嘛,看問題自然是有差異的,你別總覺得她不理解你啊,你們畢竟不是同一個人。”

“說得是啊,即便親姐妹,我經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可能她也一樣。”玲花說著,不無黯然。

“對,相處久了,再親的人也難免會有摩擦,正常。”趙永恒說。

這話看似無意,卻提醒了玲花,她來樟城已經住了半個月,說不定真是趙永恒說的這回事,在人家家里住久了,不好,就算是親姐妹也不好,畢竟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只是娘家人,老霸占著人家沙發算什么呢?難怪她說要走,妹夫只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可能心里早厭煩了吧。

“是啊,你說得是,所以我想走了。回去了。”玲花說著,抹了一下眼角,一輛公交在她前面吱啦停了,尾氣屁一樣排出來。等車的人蜂擁而上,跑過她跟前時,刮起涼涼的風。

“真的嗎?啥時候的車,要是今天下午,我和朋友開車送你去車站。”趙永恒熱心地說,“正好今晚我準備去杭州。”

“那么快?你不是說要過幾天再去么?”玲花問,不知如何告訴他妹妹不同意的事。

“嗯,我先去看看,見幾個生意上的朋友,做一點前期準備。做吃食不像別的,最重要是友情,你說對不?何況我們是做高端。”趙永恒說。

玲花更說不出口了,只好沉默著。

“大姐,是不是妹妹不同意?”趙永恒敏感地問。

“嗯,她怕我勞累。”玲花說。

“妹妹是心疼你,這還有啥委屈的。那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說真的,我主要尊重你的意見,畢竟這個主意是你出的,要說這算原始股,要是做起來,除了工錢,我考慮得另算你一份干紅。不過家人的支持很重要啊,大姐,要是你改口了,我也不怪你,真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當交個好朋友。”趙永恒懇切地說。

玲花聽了這番話,心里矛盾百結。另一輛公交車又來了,又一片灰塵高高揚起,幾枚剛從樹梢落下的黃葉擦著地面跌跌撞撞往前撲了幾撲。這次站臺上人不多,公交車停片刻就發動了,剛發動,一個老婦人從站臺那端小跑而來,邊揮手邊喊等等,可車哪里等人呢?車就那么開走了。老婦人在臺階邊上扶著膝蓋直喘氣,佝僂的脊背劇烈起伏著,玲花替她心都揪緊了,淚水蓄了滿滿一包眼。這陣難過沒能過去,她打定了主意,對趙永恒說:“不改的,這事我說了算。”

話音落在塵埃里,像她孑然一身飄零,有什么輸不起,活路活路,死不了都是賺的。她心一橫。

“哈!大姐,我就知道您是干實事兒的人!太好了!你的決定不會錯的!”趙永恒朗朗的笑聲從那邊傳來,接著他提議,“反正您也準備回家,要不干脆這次就一起去杭州看看,能成就成,不成就當我請你旅游一趟!你看成不?”

“那有啥不成的,有人請客,我當然愿意撿便宜,哈哈!”玲花終于也開懷笑了起來。

玲惠是吃了安眠藥睡下的,夜里八點多才醒來,開門見丈夫在沙發上看電視,問他,“姐呢?”梁政金說:“不知道啊,我洗著碗她就出去了,后來我又出門,再回來的時候她人沒在,行李也沒在了,不是說老家有事么,是不是回去了?”

“老家有事,我怎么不知道?”玲惠納悶,隨即反應過來是大姐找的借口。

梁政金看妻子的臉色,小心問道:“你倆不是鬧別扭了吧?怎么睡了這么久?”

“她老想著還要出去做事,我不同意,拌了幾句嘴。”玲惠扶著睡得發昏的額頭,猛然間一個激靈,“糟了!大姐是不是被人拐了?”

“不能吧?她那么大個人了……”梁政金說。玲惠揮揮手,一副“跟你說不清楚”的神態,立即拿手機撥了玲花的號碼,無人接聽。

“糟了,肯定是被騙了。”玲惠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后悔跟姐姐置氣。

“可能沒聽見,你別急嘛,你姐不是經常聽不見電話鈴么,一會兒再打打看。”梁政金安慰道。

再說玲花回家時玲惠仍睡著,她正好沒叫醒她,想著等安全到了杭州再和她聯系,這樣她想反對也沒用了。她拎著簡單的行李出了門,一輛計程車已經等在小區前,趙永恒在后座窗口沖她招手,說自己的車反正開不走,剛放在一個親戚家里了。他們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餐館吃飯,趙永恒點很多菜,最后吃不到一半。一進館子,玲花的信心就有了,這哪有她做的好吃,生意還火得跟什么似的!兩人就勢暢聊一番未來。玲花估計著玲惠可能該醒了,拿手機出來看看她有沒有給自己發信息,趙永恒一看,大姐您這手機挺時髦啊,借我看看呢。玲花說妹妹送的,自己根本用不上那么多功能。

“妹妹對您真好啊,大姐。”趙永恒嘆道,將手機還給她,“要是我也有兄弟姐妹就好了。”

“瞧你這話說的,不是白叫我大姐了?我好歹比你大兩三歲呢。”玲花說。

“也是,也是!說錯話了,認罰!”趙永恒說著干了一杯茶,接著去了一趟廁所,出來就結賬,兩人往車站里去。

拿到車票,玲花詫異道:“怎么是鄭州?不是說去杭州么?”

“是這樣的,我在鄭州收一筆款子,不是明面上的錢,不好在銀行過賬,那人說了送到車站來。就耽擱兩三個小時,后面的票我叫他給訂好了,到時候直接去機子上取就是,你放心啊,大姐,我可不是人販子。”趙永恒說著,打了個哈哈。

玲花沒多想,這世道,黑的白的,哪有分得那么清楚,世上的事大多都有灰色地帶,掙錢也就在這灰色地帶,這道理她懂。趁趙永恒去買車票的當兒,她在小超市買了不少吃的,方便面火腿腸牛肉干花生米等等,人家出了車票錢,自己不能太不懂事,好歹吃食要多買些。

這時是夜晚八點一刻,外面早已夜色籠罩,而火車站永遠燈火通明人潮熙攘,許多方言彼此夾雜沖撞,衣服顏色互相交織,還有熟食的氣味,泡面的氣味,人在途中風塵仆仆的氣味,這一切融匯成一股生機勃勃的洪流,玲花身處在這洪流中,感受到好久未曾有過的忐忑興奮,是的,她還不老,還要搏一搏,她還有這樣的膽色。她拎著滿滿一袋沉甸甸的吃食,步伐不由自主地輕快起來,她穿過人群向著初識不過兩天的趙永恒走去,不知道手機被關了靜音,此刻妹妹正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撥著自己的電話。

玲惠打不通大姐的電話,轉頭撥給外甥小威,直入主題道:“你有辦法給你媽手機定位嗎?我懷疑她被拐了!電話沒人接了!”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小威正在打牌,反應也是快,立即向牌友做了個噓的手勢。玲惠便將大姐如何認識了一個可疑的人,如何說要跟他一起去做生意的事情說了。那邊小威一拍桌子:“那還有啥說的,肯定是騙子啊!我這個媽!”

“小姨你別急啊,我馬上試試能不能定位她的手機。”小威說著,屁股已挪到了朋友的電腦前,登陸一個系統之后,輸入他與母親設置過的手機相關聯的賬戶名,然而網絡遲遲顯示搜尋不到。

火車不停穿過山洞。玲花望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黑暗,手機屏幕上顯示有妹妹十幾個來電,她過意不去,想撥回,信號卻遲遲不來。旁邊那位被趙永恒叫做張嫂的女人撕開了一個橘子,分一半遞過來,她接了,不太吃得下。這張嫂是他們在火車上坐定之后才上來的,趙永恒說,是他手底下一員工的老婆,又是老鄉,順道一起過去。那女人連連稱是,趙總前趙總后地叫著,聊些自己丈夫的事情,兩人看起來很熟。玲花心情不好,破天荒地懶得插話,火車鉆出山洞,她起身想去車廂連接處看看信號會不會好一點,張嫂連忙刨刨身上的瓜子殼,笑說,大姐等等,我正要去解手呢,搭個伴兒。

廁所正被人用著,玲花和張嫂就站在車門那兒等,旁邊還有倆抽煙的中年人。手機只有一點電,玲花試著撥了兩次都沒有通,她想著不知道妹妹急成什么樣了,愁得不行。張嫂見狀安慰道:“別愁,大姐您千萬別愁,等你掙了錢回家,買多少好東西給你妹子,到時候大家樂還來不及呢!”玲花苦笑,要真那樣就好了,她還想給小威置辦一套房子,這年頭,男孩子沒有房子是找不到媳婦的。

張嫂還要說話,廁所門一開,她只好進去。說來也巧,就在這時,玲花的手機嘀鈴鈴響了一下,是短信。在山巒重重中,在無邊暗夜中,在密密相連的無信號地區中,一條信息就那么刺溜鉆了進來。

“媽!你在哪里?你遇上的人百分之百是搞傳銷的!千萬別信!你不要怕,我們會找到你的。”

玲花正被震住,廁所門旋即開了,她一下將手機拿到背后去,陡地心亂如麻,神色間不自然起來,勉強笑笑說:“咋這么快呢?”張嫂道:“小解,我這膀胱炎,一坐車就犯,老想上,上又只有一點點。”

“是,是。”玲花胡亂應著,一顆心早像敲亂的鼓點,回想跟趙永恒認識兩天來的種種,順利得不可思議,如今回味,幾乎沒有一件不可疑。怎么辦呢?可是怎么辦呢?眼前這個張嫂明顯是叫來監視自己的,兩個人守著,男的人高馬大,女的看來也不弱,怎么跑得掉?

張嫂見她神色有異,當下生疑,問:“大姐,您沒事吧?電話打通了嗎?”

“沒,信號不好,這段路信號太差了。”玲花拖延著。

回到車廂,趙永恒摸出一副撲克,玲花手里拿著手機,推說自己不會。“嗨!這有啥不會的。”趙永恒說著,漫不經心地將玲花的手機拿到那邊面朝桌板扣下,說:“又不輸錢輸米,打發打發時間,不會我教你啊。”

火車在黑夜里轟隆隆往前開,這邊被張嫂死死貼著,玲花除了配合,沒有別的法子。她想找車上乘務員,想必乘務員不會管,何況她怎么擺脫得了這個張嫂呢?只能自己跑。玲花一面摸牌,一面打定主意,下個站瞅準機會就跑。

一眨眼功夫,時間過了午夜三點,趙永恒吃了仙丹似的神清氣爽,一點困意沒有,手機好好地扣在他面前,是別想拿了。中間玲花借口去了多少次廁所,張嫂跟去了多少次,玲花越來越確信,她根本不是尿急,就是監視自己,生怕自己找人求救。燈光慘白,照著一張張倦怠麻木的臉,車廂里的人大多歪著橫著睡熟了,就算沒睡,誰懂她眼神里傳遞的信息呢?車窗外面晃過去好幾個有燈的站臺,玲花想起來這一趟是特快,小站不停,怎么辦?特快的窗是封死的,她想跳都不行。不怪妹妹擔心,她是真的笨啊。玲花站在巴掌大小的廁所里,望著那扇僅可以透氣的窗戶,午夜的風灌進來,身上冰冷冰冷的。她想起那條信息,是小威,當然是小威,心里即刻又暖了些,小威說,媽,你不要怕。

玲花在廁所里的工夫都用來背小威和妹妹的電話號碼了,這是她唯一記得的電話號碼,這樣的緊要關頭,她怕自己記錯啊。這趟回去的時候,恰好碰到一個巡視的乘務員,玲花趕緊問:“下一站是什么時候?”乘務員說:“五點。”張嫂馬上警覺地問:“大姐,咋了?咱們還有大半天工夫才到呢。”

“久沒坐夜車了,悶得慌,想到站臺走走。”玲花說。

張嫂狐疑地點頭。

這邊家中,玲惠夫婦和老家的小威亂作一團,玲花的手機終于不是無法接通,而是變成關機。這下好了,連信號都搜尋不上。玲惠后悔沒給姐姐多說的機會,不然好歹能知道他們去哪里,走的啥方向,報警也有個大概的譜。梁政金靈機一動,說不是火車票得憑證件買嗎?我們馬上去火車站找警察說明情況,看看系統能不能調出來她買了哪兒的票。

他們連夜趕到火車站去。

明明是特快,卻像烏龜慢爬,玲花每隔一會兒就假裝不經意地掃一眼車廂那頭的電子鐘,每分鐘簡直是從她身上凌遲過去。她忽然想起來,剛才趙永恒去買車票,身份證還在他那里,身份證得要啊!她委婉地問他,趙永恒早有準備,說,一會兒在鄭州車站取票還得憑證呢,大姐,我取了再給你啊。

實在沒辦法,什么都不要也只有跑。玲花暗中給自己鼓勁,在桌下悄然活動著坐得發脹的腿,怕萬一跑不動就糟了。

他們已經發現她起疑了,交換眼神,牌局一盤比一盤更激烈地殺著,眼看要到五點,趙永恒要去泡面,張嫂不想吃,玲花自然也不吃,趙永恒說什么也要給玲花泡上一碗。

天仍沒有一絲絲光亮的跡象,車廂里陸續有乘客走動,有的迫不及待站到門口,熬更受夜地坐車,肯定是回家吧。玲花望著他們羨慕極了,她也想回家,想去候著,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做出太急迫的樣子,一急迫,就沒法逃了。

趙永恒泡好面,又起新一輪牌局,時間掐得真準,火車進站了,廣播說停二十分鐘,玲花的心跳嘭嘭嘭加速起來。月臺上有燈,有小販,還有個乘警低頭點煙。

“摸牌呀大姐。”趙永恒哧溜吸進去一口面,催促道。

“唉,我坐累了,腰酸背疼的,想下車遛遛,一會兒接著打,你先吃面啊。”玲花說著,作痛苦狀捶捶肩膀和后脖子。

“那怎么行呢,您看我牌都洗好了,面也泡好了,不急,這站停得久,這局打了咱們再下去都行。我也想下去松松。”趙永恒說。

張嫂絲毫沒有讓位的意思。過道里下車的人魚貫而出,玲花口中說著好吧好吧再玩一盤,硬著頭皮摸了牌,暗地里心急如焚。

“對嘛,一會兒咱們一起下去溜達。”張嫂嘿嘿笑著,也摸了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張嫂和趙永恒肯定約好了,每一張牌都猶豫得特別久,本來五分鐘可以打完一局,加上他們不停催她吃面,里里外外耽擱了十分鐘。玲花看機會很快就要消失,一局打完,她立馬站起身,難以控制語氣的鎮定,不得不夸張地呻吟道:“哎呀不行,我這脖子腰都快斷了,必須下車晃一晃。”不由分說地從張嫂膝蓋前擠出去。

他們幾乎同時站起來,跟在玲花后面。

撲面而來一股涼風,凜冽甘甜,沁人心脾。到站的人散去了,數量不多的乘客正在陸續上車, 趙永恒若無其事地走在前面伸展胳膊做擴胸運動,張嫂抄著手走在后面,兩人一前一后夾著玲花。 兩個推玻璃貨柜箱的中年婦女在兜售一些包裝好的食品,滿含期待地看著他們,發現沒有買東西的意思之后,漠然地轉過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只有七分鐘了,怎么辦。玲花的頭皮繃得緊緊的,還夠往前走一段,可趙永恒停住了,他站在那里活動。不管了,玲花咬咬牙,腳下加足力氣朝前方一個乘警站著的地方小跑幾步。張嫂陰魂不散地跟上來,一手抄在她的胳膊里,說:“真冷啊,是得跑跑,跑一跑。”兩人就那么滑稽地手挽手蹦著。

旅客上得差不多了,離重新發車還有五分鐘,和他們一樣下來活動的人紛紛朝自己那節車廂走去。趙永恒往回調頭了,玲花被張嫂挽著也跟著調頭,他們背對那個乘警越走越遠,她心已經捏到嗓子眼,按捺不住想大喊,但她理智地估計著他們之間的距離,恐怕喊不應。

近了,離車門越近,玲花腳下越發遲疑,胳膊間張嫂的手亦越發用力,她焦灼地想,怎么辦,怎么辦?電子鐘不停朝前跳表,希望一點點熄滅,連兩個賣東西的推車都推走了。一時間她幾近絕望,慘了慘了,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是搞傳銷的,還是人販子,不知道自己會被他們帶到哪里去,但有一點肯定的是,只要再上車,她就離家越來越遠。

媽,不要怕,我們會找到你的。

想到小威這句話,玲花的眼淚一下子沖了上來,兒子是不爭氣,不上進,可他對她還是不錯的。

還有妹妹,是啊,妹妹都是為了她好,她怎么就不聽她的勸呢,還惹她傷心一場。

玲花自責極了。

乘務員從車門那里探出身子朝他們做了個趕快的手勢。

“快!”玲花被張嫂拖著往前小跑,另一條胳膊被趙永恒拽著。

三人噔噔噔跑到車廂門前。趙永恒回頭看二人連體嬰似的,放心地一步蹬上去。

“上啊,快!”張嫂在后面推著。

玲花的腦袋以前所未有的轉速運作,說時遲那時快,她一腳剛要跨上去,突然手往旁邊地上一指:“呀!誰的錢丟了?!”

張嫂應聲松手低頭去看,就是這一低頭的空隙,玲花趕緊收腿掉頭往剛才乘警踱步的方向跑去。她一邊跑一邊喊:“警察!警察!有人販子!有——人——販——子!!!”

玲花從來沒跑得那么快過,風呼呼朝她眼耳口鼻灌著,她顧不上自己的行李,也顧不上行李里的錢,她連手機證件通通都不要了,她只要回家。

尾聲

玲花!快!快跑!往死里跑,加油啊玲花!世界空蕩寂靜,只剩啪啪啪皮鞋撞擊地面的聲音,還有心跳,空!空!空空!心臟仿佛要從胸腔破土而出。凌晨的風這樣冷,像小刀子刺著鼻腔和呼吸道,玲花大口喘息,一氣跑出五六節車廂那么遠的距離,終于聽見列車咔嗒一聲,開始緩慢往前運作,她確認了身后的人沒有跟上來,才敢慢下步子,受奔跑的慣性影響,身體仍向前踉蹌。前方那個人終于聽清她的叫喊回過身來,而玲花走近發現,原來不過是一個穿著鐵道制服的上了年紀的老職工。

跑脫了,跑脫了。玲花想著,不停喘氣,心跳還快得很,胸口有層膜掙得生疼生疼,眼淚下來。一節節車廂從她面前經過,加速前去的玻璃窗上映出她的模樣,披頭散發,涕淚橫流又忍不住笑的臉上終于顯出蒼老的疲態。又一陣風吹過,她神經質地劇烈咳嗽,胯下一點尿沒夾住,隨咳嗽滋了出來,褲子濕濕的。

幸好趙永恒給買的那張到鄭州的票還在褲兜里,檢票出去時,天色蒙蒙亮,遠空中啟明星還未徹底暗淡,車站外兜生意的計程車司機、旅店老板、各種長短途票販子為了生計搓著手紛紛圍攏過來,不肯放棄任何一點零星的希望。可這整整一夜精神高度緊繃,玲花早已疲倦至極,拒絕時連手都抬不動。艱難地走出人群包圍,站在空曠的廣場上,突如其來的自由讓她略有些不知所措,環顧車站兩側,多的是徹夜經營的小吃店,跟頭天下午她和趙永恒吃飯的地方一色一樣,燈光下勞作的身影進進出出,伴隨著熱騰騰的霧氣,玲花知道那食物的滋味大概不怎么樣,可她仍不由自主咽口水,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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