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猛

俄國肖像畫家瓦·謝洛夫曾經為契訶夫做過肖像畫。這位著名的人物肖像畫家是巡回展覽畫派重要代表、列賓最有才氣的學生,但他對于自己筆下的契訶夫素描十分不滿意,并由衷地感嘆契訶夫的面相“難以捉摸”。其實,抱有這種看法的人并不止他一個,庫普林也指出過,“沒有一張照片能夠捕捉到契訶夫的面孔,遺憾的是,任何一個給他畫過肖像的畫家也都沒有理解、洞察過他。”
翻開這本厚厚的《同時代人回憶契訶夫》,幾乎每篇回憶文章前面都附了一張契訶夫的肖像,從少年時代直到他去世前夕。契訶夫生前沒有留下任何自傳,客觀地講,這些肖像相比回憶錄的文字,更加客觀、直接地代表了作家本人。單就成年后的契訶夫來看,歲月在他臉上的磨礪是異常深刻的,他所有的親友也都驚異地指出了這一點:契訶夫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從英俊靦腆、熱情昂揚變得瘦骨嶙峋、郁郁寡歡,這自然很大一部分歸咎于病痛的侵擾,同時與他內心里的煎熬、生活中的遭遇也不無關系。
在他15歲的那張照片上——當時這些磨礪還沒有來得及顯現——他一臉稚嫩,嘴角卻向兩邊無力地下垂。契訶夫的哥哥回憶了弟弟童年時整日替父親看管鋪子的經歷:原本要寫作業(yè)的小孩子,迫于父親的壓力,不得不冒著嚴寒坐在柜臺旁邊,和雜貨鋪單調的價碼打交道。為了塑造自己虔誠的形象,父親命令自己的三個兒子在教堂里表演三重唱,而這種拋頭露面的場合是小契訶夫深深恐懼的。
童年經歷給契訶夫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他小說中出現的兒童都曾陷于不自由的痛苦之中:做學徒的萬卡不堪忍受老板、老板娘的虐待,在圣誕節(jié)前夜給爺爺寫信,求他帶自己離開這里;給人當保姆的瓦爾卡總是睡眠不足,為了能睡個好覺,她掐死了搖籃中的嬰兒……成年后的契訶夫多次向人抱怨:“我的童年里沒有童年。”讀完這段回憶錄再去看他少年時的照片,他的嘴角垂得更低,一雙眼睛盛滿了哀怨。
不過,這種哀怨很快就被一種招人喜愛的羞澀所取代。或許是童年時養(yǎng)成的習慣,契訶夫在陌生人面前總是一副靦腆的樣子。當他憑借自己艱辛的寫作終于贏得了一些名氣之后,對于前來拜訪的讀者,他表現出極其謙遜的姿態(tài);盡管很多時候這些人打擾了他的寫作計劃,而他們夸夸其談的內容也絲毫引不起作家的興趣。
契訶夫是善良的,他的善良不容許他對于熱心的青年作家做出嚴厲的批評,他寧愿做一個沒有原則的老好人,幫人修改文稿,替年輕人推薦稿件。他認真地閱讀年輕作家們的稿子,在給予必要的鼓勵之后,總是會提出誠懇的意見。蒲寧后來形成詩意盎然的文風,與契訶夫的建議有很大的關系。這位后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對契訶夫充滿了感激:“他對我總是非常溫和、謙遜,像一個長輩那樣無微不至地關懷……同時他又從來不讓人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在這一點上,托爾斯泰應當向他學習太多——當他向契訶夫談起高爾基的才華時一臉驚懼,難以掩飾自己深深的嫉妒和惡毒的詛咒。提攜晚輩,讓他們更加出色,甚至超越自己,難道不是一種自戕?不止對于寫作,契訶夫對自己的病人也時刻保持謙卑。很多人會想不起來,契訶夫首先是一位醫(yī)生。在雅爾塔療養(yǎng)期間,他義務為當地人治病,有時候遇到生活困難的病人,他還要從自己不多的稿費里支出一部分接濟。
契訶夫的隱忍是驚人的,同時,他的封閉也是驚人的:他獨立到了那樣決絕的地步,不愿利用自己的軟弱獲得哪怕一點點的同情。我們觀看他在90年代的一張照片,他果敢地盯著鏡頭,仿佛要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哪里是無病呻吟者?我哪里是‘陰郁的人?正像批評家叫我的那樣,我是怎么樣‘冷酷的呢?我哪里是悲觀主義者?”
契訶夫的作家朋友們多次提到,他有一雙奇特的眼睛,眼神里閃爍著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既像是熱情,又夾雜著嘲諷。契訶夫對于周圍人雖然極盡寬容,但這絕不是一種盲目的、無條件的熱愛,只需看一看有多少次身邊人因為在契訶夫小說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而大動肝火,你就能夠明白:契訶夫創(chuàng)造的那些具有某些缺陷的主人公,都不是憑空而來的。他接待不同身份地位的訪客,從他們的表達方式和談話內容就已經猜到了對方的意圖,認準了他們的格調,但他每次都隱而不發(fā),用一種曲折的方式與之回應。
當我們翻開本書最后一張、拍攝于1904年的照片,一種悲傷的感受攫住了我們:這個身穿長大衣、拄著拐杖的男人,和身邊的兩只小狗相比,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暮氣沉沉的味道。而他才只有44歲!他曾意氣風發(fā)地為他人奔走,曾自信地向朋友宣稱,只要是映入眼簾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個煙灰缸,他也能寫成一篇小說。如今他低垂著頭,打量著地面,這讓人想起了他寫給莉季婭·阿維洛娃的最后一封信:“也可能,在實際上,生活要簡單得多。再說,是否值得對我們所不了解的生活殫精竭慮、苦苦思索,以致使我們俄羅斯的有智之士未老先衰呢,這還是個問題。”而誰又能真正做到豁達地對待簡單的生活呢?我們翻遍契訶夫所有的肖像畫,找不到一點兒可以信服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