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吳哥窟的發(fā)現(xiàn)者游柬埔寨

薄錦

我在一艘自河邊小鎮(zhèn)貢布出發(fā)、搖搖晃晃前往泰國灣的橙色小船上，踮著腳尖走過一塊塊的木制船板。我在柬埔寨舊都烏棟一座佛塔外的瓷磚路上，頂著太陽赤足環(huán)寺一周時，灼傷了我的雙腳。在這個國家的另一頭，我在農(nóng)巴南山的十一世紀遺址中，探索了一座又一座被玄幻和迷信過度放大的深邃潮濕的洞穴。一路上，我始終追隨著一位名為亨利的法國人。在16年的時間里，他引領著我走了20多趟旅程，穿梭于這個美麗但難打交道的國家的心臟地帶。

要是我們能夠相識該有多好――哪怕只是生活在同一個國度也行。亨利·穆奧，探險家兼博物學家，1826年出生于法國東部。他對學習和旅行有著莫大的熱情，他的旅程從俄羅斯開始，并在那里度過了他的青年時期。但是最常與他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的，則是吳哥窟，他在1860年首次發(fā)現(xiàn)了這座高棉帝國的遺跡后，令其在歐洲名聲大噪。

作為一名喜歡記日記的人，穆奧有時說話并不中聽（“柬埔寨的現(xiàn)狀十分凄慘，未來也險境重重”），還帶著一種優(yōu)越感（“這些可憐的人們”），但是他也敬畏自然（“我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熱愛探險（“說真的，這種生活對我來說太幸福了”）。他于1858年至1861年間、在暹羅（現(xiàn)在的泰國）、柬埔寨、老撾（他現(xiàn)在就葬在那里）和安南（現(xiàn)在的越南中部）寫下的日記，作為對當?shù)刈罹呦纫娭饕沧钣姓嬷埔姷囊慌膶W作品，流傳了下來。

我們共同展開的奇幻之旅始于1998年，那一年我在柬埔寨的首都金邊度過，供職于當?shù)氐囊患覉笊纾辉谀侵螅規(guī)缀趺磕甓紩丶砥艺惶恕Ｎ易畛蹰喿x穆奧的日記，只是為了了解一些當?shù)氐谋尘扒闆r，卻很快發(fā)現(xiàn)他的記載與我所親身體驗到的國家似乎屬于兩個平行世界。這些日記中附有一張黑白插圖，穆奧曾為一間木腳茅屋和停在茅屋旁沙灘上的一艘大艇畫了不少速寫，這張插圖便是根據(jù)其中的一張制成。插圖本身應該是現(xiàn)代人重新臨摹的。至于那些不中聽的評語呢？令人難過的是，它們反而更容易被用來形容該國歷史的近現(xiàn)代階段。

吳哥窟的旅游景點又是另一回事。然而我在最近一次去該地游覽時――騎著一輛摩托車，夾雜在數(shù)百名游客當中――卻感受到了他在另一個時代描繪出的同樣的敬畏：“第一眼望去，你的內(nèi)心會充滿一股澎湃的仰慕之情，不由地想問，這個強大的民族，所有這些雄觀偉業(yè)的創(chuàng)造者，如此文明，如此進步，一直以來究竟遭遇了些什么？”同樣的問題也驅(qū)動著我，一年又一年地穿梭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

我的上一次柬埔寨之行是在去年4月份，我一路南下，直達貢布。穆奧訪問此地時，這里還是柬埔寨一座繁華的口岸小鎮(zhèn)。“一次會有六或七艘輪船同時裝貨。”他寫道，“不時就能看到來自中國和歐洲的花瓶在水流中不斷地載浮載沉。”

如今，該國的主要港口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西邊的西哈努克；貢布的輪船一去不復返。一去不復返的，還有穆奧筆下的燈紅酒綠：“幾乎所有的惡劣品質(zhì)在貢布似乎都司空見慣――傲慢、羞辱、欺騙、怯懦、奴性、過度的懶散。”該地如今以風景秀麗、氣氛沉靜而著稱，在當?shù)厝撕拖矚g慢生活節(jié)奏的游客當中均大受歡迎。

穆奧早去了150年，沒有機會在環(huán)境趣致的餐廳Mea Culpa小住幾日，那里收費25美元的客房在打開法式房門后，有一座露臺可以看到河上的風景。他沒有機會像我這樣，手里端著一杯咖啡，觀看著每天列隊出海的漁船。他也沒有機會與一位名叫麥斯·利的船夫共同消磨一個上午。

我們在早上7點半時，乘坐著他那艘刷成火焰色的大艇出發(fā)。此時的河面基本都空蕩蕩的，漁夫們早就已經(jīng)出海去了。只有一長排的小艇停靠在河岸邊。我們向南駛?cè)ィ趲е涛兜淖砣撕ｏL中，一排排的金屬小屋逐漸被紅樹林的身影所取代。河面越來越寬，地平線上開始出現(xiàn)零星散布在海灣中的遙遠小島。海天都呈現(xiàn)出經(jīng)過砂石磨礪后的海玻璃那種帶有幾分朦朧感的青綠色。

穆奧在這座嘈雜的小鎮(zhèn)中度過了一段時光，當?shù)氐纳倘藗兂鍪鄣纳唐贩N類繁多應有盡有。“賣魚、賣菜的小販，還有中式餐館老板們，在街上和豬、餓狗還有不同年齡的小孩子們吵來吵去。”如今的貢布市場，仍然給人以嘈雜和幽暗恐怖的感覺――各種屋檐低垂的攤位如迷宮一般縱橫交錯，里面似乎什么都賣：芒果，大米，卷心菜，西瓜，醬菜，蝦，鲊魚，韭菜花，洗衣皂，牙刷。不過這里雖然也有小孩，狗卻很罕見，而你碰到的任何豬都只會是某種油炸食品。

穆奧造訪貢布期間，當時的國王建議他遠離此處的喧囂：“去烏棟吧；去吧。”烏棟是當時的國都，位于貢布以北大約100英里的地方，在今日的柬埔寨首都金邊的疆域之外。“一趟騎乘公牛或水牛需要8天的旅途，”穆奧寫道，“換成大象后，只需要一半的時間就可以完成。”

我在貢布以外地區(qū)的旅程，都是乘坐裝有冷氣的大巴完成的，其中我最先去的是金邊，總共在瀝青公路上行進了不到四個小時。這座今日的國都共有220萬人口，位于湄公河和洞里薩河的交匯處，在穆奧的筆下被形容為“大集市”。

金邊是柬埔寨現(xiàn)代動力的根基所在。雖然旅行者們并不能像穆奧那樣受到皇室的招待，游客們卻依然可以前往參觀皇宮，一窺當時的上流生活。這座建筑群與它所置身的這座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內(nèi)有經(jīng)過妥善打理的花園，露天的門廊，裝飾著佛教和印度教的神話中所描繪的老虎、猴子、船員、勇士，還有講述著榮耀與失敗的復雜傳說。國王的住處用繩索圈了起來，不過游客可以一窺金鑾殿（Throne Hall）和玉佛寺（Temple of the Emerald Buddha）的內(nèi)堂，還有寺內(nèi)由實心銀磚鋪就的地板（故該寺又名銀塔寺）。

從金邊出發(fā)，駕車一個小時便可到達烏棟，途中會經(jīng)過一段擁堵的交通，接著則是稻田組成的一片綠化帶。穆奧筆下寫到了設有果園的村舍和專供貴族居住的鄉(xiāng)間別墅：“他們會在晚間時分抵達此處，只為了呼吸一口比他們在城市里所能享受到的更加新鮮的空氣。”只不過金邊曾經(jīng)只是一座集鎮(zhèn)，而當時的“城市”則是烏棟，一處盛產(chǎn)柑橘、部長和吵鬧法院的靈性之地。

“你喜歡我的城市嗎？”當時的一位第二國王如此向穆奧問道。（柬埔寨當時有一種第一國王和第二國王的制度。）

“陛下，這里實在壯麗無比，讓我看到了在別處從未見識過的景象。”

當年的壯觀景象如今基本不復存在。1866年，時任國王將金邊選作為新都，皇室從此離開了此處。烏棟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連綿不斷的戰(zhàn)火洗禮，雖然因此留下的斷壁殘垣如今正在經(jīng)歷緩慢的重建。清教徒如今敢于挑戰(zhàn)當?shù)氐某掷m(xù)高溫，徒步攀登階梯，朝拜一座又一座位于山頂?shù)乃聫R和神殿。

小孩子們扯著我的腿，試圖向我兜售手鏈，或者用手持風扇為我降溫。年長的乞丐和帶有殘疾的乞丐，在階梯上排成一排，一人拿著一只盤子，比較富有的游客會在上面丟下面值為100瑞爾的紙幣（約合不到三美分）。

在一座嘴唇由紅寶石鑲成、系著黃金腰帶的巨型金佛腳下，孩子們占領了入口處的通道，看護著游客們的鞋子以換取小費。這座寺廟曾經(jīng)陷入過一片混亂，如今則處于新屋頂?shù)谋幼o之下。一名幼年僧人坐在焚燒的香火當中，收取貢品，送出賜福。我站在一扇打開的窗前，沉浸在一陣舒爽的清風當中，凝視著山下方的稻田。幾間與此間風景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工廠三三兩兩地坐落在田間，但是大部分的土地都是一片蔥郁，一直延伸到洞里薩河的寬闊水域處。

這條大河是柬埔寨的主干道。一如穆奧所記載的，它是一條“壯觀而又美麗”的河道，通向一座同名的湖泊，隨著雨季與旱季的交替，湖內(nèi)的湖水會上漲或枯竭。這條河道將這座湖泊與湄公河連接在一起，隨著湖水的漲落轉(zhuǎn)換著河流的方向。“河面會變得越來越遼闊，直到至少有四五英里寬；然后你便進入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水域。”穆奧寫道。

我租下了一艘木制游艇，逆著河流而上，希望能夠觀賞到一次壯美如畫的日落景觀。但是金邊無邊無垠的天際只是在一片愈發(fā)厚重的霧氣中漸漸暗了下去，炫麗的紅色與粉色在河面上交織出一幅奇異的景象，就像通常會在日落時分的河面上呈現(xiàn)出的那樣。

穆奧在吳哥窟找到了自己的曙光，稱其是暹粒“所有遺跡中保存得最完整也最美麗的一處”。這里如今仍是世界上規(guī)模最大的宗教建筑群，覆蓋了401英畝的面積――那種莊嚴感，足以令旅行者忘卻“旅途中的所有疲勞”。

吳哥如今已經(jīng)變得更為喧囂了一些，每年都要迎接200多萬名游客。這里也喪失了幾份它原有的印第安納瓊斯式魅力：百姓們大力推動了木制階梯、欄桿、危險標志的修建和冗長條例的制訂。我走向寺廟的后方，那里正有一名導游帶領著一隊外國游客首次觀賞此處的景色。他選擇了一種凌亂但是富有戲劇性的介紹方式，他們的視線一開始遭到了樹木的阻擋，直到這隊游客走到了拐角處，開始集體發(fā)出了感嘆的聲音。“哦，哇，快看那里！”一名男士叫道。

天色將晚的時候，我終于找回了清靜。大部分人群都聚集到了山頂古寺巴肯寺的頂層，欣賞吳哥窟上空的日落景象，只有我一人轉(zhuǎn)而前往雜草叢生的塔布蘢寺，這里以布滿所有石塊表面的頑強樹叢而著稱。此時已近閉寺時間，里面已經(jīng)基本沒有人了。在這片被群樹環(huán)抱的土地上，沒有日落可看，黎明也是傳言多于親見。光線漸漸黯淡，這處遺跡在一陣此起彼伏的鳥鳴之中騷動了起來――八哥、鸚鵡，還有一只翅膀呼啦作響的犀鳥。

吳哥王朝的遺址一直延伸到暹粒以外的邊遠地區(qū)。十二世紀時，在國王蘇耶跋摩二世的統(tǒng)治下，王國的發(fā)展達到了鼎盛時期，疆域向外拓展到了今日的緬甸、老撾和泰國的境內(nèi)。在暹粒與泰國邊境之間，依然有少數(shù)幾處村落存留了下來，有的已然荒廢，有的被洗劫一空，現(xiàn)狀各不相同。

矗立于農(nóng)巴南山山頂處的寺廟，距離馬德望市約有13英里的距離，適合來一次需要穿越鄉(xiāng)郊的愉快遠足。近乎垂直的紅土階梯不斷向上攀升，通向坐落在連綿不斷的山丘上的多處遺址。在穆奧所處的時代里，這座寺廟仍擁有8座寶塔，由“工藝精湛、品位絕佳、建筑技術高超”的數(shù)座長廊連接彼此。如今，這幾座寶塔卻僅有局部殘存。

我最想看到的，則要沿著階梯一路向下，直至這座山脈的山麓處。一條沙礫小路將人引往一座現(xiàn)代游客口中的“神洞”，這是一座位于石灰?guī)r中的鐘乳石巖洞，又深又長。在清教徒眼中，“這些鐘乳石上滴下的水滴被視為一種十分神圣的景觀”，認為它能向信徒傳授“有關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知識”，穆奧如此寫道。

這座山洞又黑又冷，令人沉靜的陰氣轉(zhuǎn)化為外部令人焦躁的陽氣。洞內(nèi)有如迷宮一般的巖層結(jié)構(gòu)令人頭暈目眩。其中一處形如一只大象。一位名叫福蘭的導游帶我進入了洞內(nèi)深處，在那里的一片燭光中，盤坐著一尊佛像。附近，水滴從山洞頂部的石縫中滲了出來，撲通地滴落在光滑無棱的巖石上，被一個個的水桶和杯子接住。

拿一杯水，他說，這樣“你就會知曉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

這一次我倒是聽從了福蘭的建議，他出生在西貢，但是在戰(zhàn)爭時期逃去了泰國邊境地區(qū)。他說他對我所居住的新墨西哥州十分熟悉，因為他在戰(zhàn)爭期間遇到的美國士兵所看的影片里，到處都是美國西南地區(qū)牛仔的身影。

穆奧、福蘭，還有我――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反復奔走，因為我們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故事可以講述。我們就這樣不斷地加深著對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了解。

穆奧十分清楚旅行在增長見識方面所具備的作用；他將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了這些天賜之物中。在他因罹患瘧疾而以區(qū)區(qū)35歲的年紀逝于老撾之前，他寫信給自己的弟媳，描述了自己的激情。“看到如此之多美麗、壯觀又新奇的景致。”他寫道，“這一切叫我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