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瀆職案拿下兩任稅務局長

汪彥+張士海

江蘇省淮安市淮安區檢察院反瀆局局長許海沐是一個土生土長的淮安人，他體格健壯，舉止儒雅，一副斯文的眼鏡配以敦厚樸實外表，儼然如一個教書先生，以至于他推著自行車從淮安中學路過的時候，有人把他當成了中學老師，還詢問近年來學校的教學情況。

在22年的檢察官生涯中，許海沐一直奉行“做人第一要正直，第二要謹慎”觀念，先后獲得江蘇省“公正廉潔執法先進個人”、淮安市“十佳檢察官”等多項榮譽。在進入檢察院之前，許海沐和妻子都是銀行職員，“只為追求不一樣的人生理想”，他在1994年通過層層考試，以筆試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淮安區檢察院，之后就一直在公訴部門歷練。

直到2009年，許海沐擔任反瀆局局長，開始投身反瀆工作。在反瀆局的這些年，淮安區檢察院查辦的反瀆案件數量一直在淮安市名列前茅。尤其是近三年，淮安區院反瀆局共立案14件20人，其中重大案件8件10人，特大案件3件5人，通過辦案為國家挽回經濟損失近300萬元。案件主要涉及福利企業退稅、國有土地資源和農業補貼領域等危害經濟社會發展的瀆職侵權犯罪。

“自覺把反瀆工作融入經濟社會發展大局是淮安區反瀆工作的一大特色。”許海沐說，這項工作則需要從細微處出發，找準工作切入點和著力點，依法懲治嚴重危害經濟社會發展的瀆職侵權犯罪，這不僅是檢察機關服務非公經濟的體現，也是一個宣傳、開展反瀆工作的有利契機。

福利企業成了反瀆案件的切入點

方圓：當年，從銀行職員到檢察官，你是如何適應職業轉變的？

許海沐：我上學的時候學的是財會專業，所以畢業就去了銀行。工作了幾年之后，我認為應該拓寬自己視野，就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參加了當時淮安區檢察院的招考，不料竟然被錄取了。俗話說，隔行如隔山，我進入檢察院后除了惡補法律知識之外，就是多向老同志請教和學習，漸漸掌握了工作技巧，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這期間，我通過了成人自考的法律專業考試。現在檢察院的工作越來越講究復合型人才，要求一專多能。尤其是反瀆工作，往往跟經濟領域相關。在這些年查辦的一些瀆職案件中，我以前的財務知識在看企業報表、稅收登記等方面派上了用場。

方圓：所以查辦經濟領域的瀆職案件你比較得心應手。

許海沐：是的。正好近年來淮安處于經濟快速發展的時期，經濟領域的瀆職案件相對較多。例如前幾年，國家對非公企業有很多優惠政策，減免各種費用和稅款，然而一些企業為了一己之利，利用國家對非公企業的稅收優惠政策，弄虛作假，騙取國家稅款，嚴重危害了公平競爭的市場經濟秩序，也導致相關企業的監管部門有瀆職犯罪行為發生。

方圓：聽說你擔任反瀆局長后查辦的第一起特大案件，就是假福利企業騙取退稅的瀆職案件，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

許海沐：好的。在講案情之前，我先介紹一下什么是福利企業，以及它們的退稅政策。

近年來，國家為了保障殘疾人利益，對符合條件的招收殘疾人職工的企業以給予稅收減免的優惠政策，這些企業就被稱為福利企業。但成為福利企業是有條件的，它必須依法在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登記注冊，安置殘疾人職工占職工總人數25%以上，且殘疾人職工人數不少于10人。按照有關規定，稅務部門對福利企業實行先征后退增值稅，一般每個殘疾人每年可以退稅3.5萬元。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只要掛上“福利企業”的牌子，就意味著幾乎可免繳大量稅費。因此在巨額利益驅動下，有一些企業便企圖裝扮成“福利企業”。這樣一來，掌握福利企業的認定和退稅審核等權力的民政和稅務等相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就有了瀆職犯罪的土壤。

下面說說我擔任反瀆局局長后辦理的這第一個案件。案件線索來源于一次調查走訪，當時，我們隨機對登記顯示為福利企業的高麗高鬃刷廠進行暗訪，發現在該廠上班的殘疾人非常少，而從稅務部門了解到，該企業職工80%為殘疾人，數量明顯不符。我們詳細詢問的時候，高麗高鬃刷廠老板還特意從辦公室里拿出一摞厚厚的請假條，說當天恰好有不少殘疾人請假了。

方圓：他們早有準備？

許海沐：是的。請假條全都是假的。我們仔細翻看了請假條，發現字跡全部是出于一個人之手。這就說明，肯定有人提前通知他們檢察院來人檢查了。

同時，我們還發現高麗高鬃刷廠與該廠的10名殘疾職工簽訂的勞動合同書上面的簽名筆跡也是一模一樣的，也屬造假。我們繼續調查該企業申請福利企業的監管部門，所有的這些證據都指向了當時負責淮安區福利企業資格認定、變更認定的手續經辦人、淮安區民政局福利生產股辦事員徐連成。我們及時將調查情況向淮安市檢察院作了匯報，經過領導同意后，我們對徐連成采取了強制措施。

經過調查，因為徐連成的不認真履行職責和不嚴格執行相關規定，造成高麗高鬃刷廠弄虛作假取得福利企業資格，騙取國家退稅共計104.3萬元。偵查中，辦案人員還發現，徐連成還利用職務之便，為他人謀取利益，多次收受福利企業老板的賄賂。

2011年11月24日，淮安區法院作出一審判決，以玩忽職守罪、受賄罪判處徐連成有期徒刑7年6個月，并處沒收個人財產6萬元。

一個案子查處先后兩任稅務局長

方圓：你剛剛講到，福利企業獲取國家稅款補貼存在民政、稅務兩個部門的同時監管，然而案件只查了民政部門？

許海沐：還查了稅務部門。事實上，民政和稅收兩個部門對福利企業稅收優惠政策進行監督管理是一道“雙保險”。我們分析認為，雖然民政部門對福利企業的認證是福利企業能否享受退稅的關鍵，但對民政部門的認證并不代表福利企業就能享受到退稅，最終把關的是稅務部門，而當時負責對高麗高鬃刷廠進行退稅審核的是淮安區國家稅務局第四稅務分局副局長趙華明。

經我們調查，作為分管副局長，趙華明應當帶領轄區內的管理員到福利企業進行實地調查，并制作調查筆錄，確認該企業符合退稅條件后，才能在納稅企業所報的退稅申請表上簽名認可。但趙華明每次到高麗高鬃刷廠調查時，都只是走過場，象征性地問一些企業生產情況，然后就在企業打牌、吃飯，并沒有實質性調查。

方圓：那么趙華明知道高麗高鬃刷廠弄虛作假的行為嗎？

許海沐：我剛才說的我們第一次去廠里檢查，老板早有準備，其實這正是趙華明給那位老板想的辦法。趙華明逢年過節經常收受這些企業財物，就連平時稅務機關檢查走過場，他也會事先通知企業，叫他們做好準備，別在檢查時出現問題。而按照正常程序，福利企業資格認定后，殘疾職工上崗率不高，稅務部門如果正常巡查和檢查，就能發現這個問題，也就能避免給國家稅收造成損失。

我還記得一個細節：在聽說徐連成被檢察機關帶走之后，趙華明每天都坐臥不安，他告訴妻子，如果自己出事不要慌亂，不要一個人住在家里，最好住在親戚家里，這樣身邊有伴好有個照應。另一方面，他把銀行里存的錢全部取了出來，一部分用于還房貸，另一部分給孩子做學費。安排好這些事情后，趙華明想自首，但還是沒有勇氣跨出這一步，直到我們的偵查人員找上門的時候，他才后悔自己錯過了投案自首的機會。

方圓：聽說，這起案件中接替趙華明的稅務局副局長也被查辦了，怎么回事？

許海沐：是的。2010年7月，趙華明最后一次到高麗高鬃刷廠檢查與退稅有關的各項工作。此后直至案發，是由淮安區國家稅務局第四稅務分局副局長衡春峰接替趙華明負責高麗高鬃刷廠的稅收征管和退稅工作，但他卻一次都沒到過這個企業。而按照規定，他一個季度必須巡查一次。所以我們對衡春峰涉嫌玩忽職守、受賄罪也進行了立案偵查。

方圓：辦完這個案子后，取得了哪些效果？

許海沐：最后，趙華明和衡春峰以玩忽職守罪、受賄罪，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6個月和8年6個月。當地不少假福利企業聞風而動，有的轉行，有的停業。隨后，江蘇省國家稅務局開展了為期兩個月的全省福利企業稅收專項整治工作，要求各地對福利企業繳、退稅情況進行納稅評估和稅務稽查，明確提出嚴厲打擊福利企業騙取退稅行為，防范稅收執法風險和廉政風險。

通過對此類瀆職犯罪的查處，我們深挖其背后的經濟犯罪，更讓福利企業這么一個不盡為人所知的事物呈現在公眾面前，為公眾所監督，還市場一個公平競爭的經營環境，這是我們檢察機關查辦這類案件的良好效果。

一句話引出的瀆職大案

方圓：聽說，你們去年辦理的一起案件還被淮安市檢察院作為專項在全市范圍內推廣？

許海沐：你說的應該是我們查辦國家關閉小企業、淘汰落后產能資金補貼領域瀆職犯罪案件吧，前不久剛剛由淮安區法院宣判，淮安區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原副主任季淮海犯濫用職權罪、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2年3個月，淮安區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電力能源科原科長陳忠國犯濫用職權罪、受賄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

這個案子也是淮安市在國家關閉小企業、淘汰落后產能政策性資金補貼領域辦理的第一例案件，被淮安市檢察院反瀆局作為專項在全市范圍內予以推廣。目前，淮安市其他基層院在該領域已先后立案查辦9名犯罪嫌疑人。

方圓：你們是淮安市第一個查的，案件的線索從哪兒來的？

許海沐：說起案件的線索，歸功于我們的偵查人員辦案“用心”的結果。2015年7月，我們一位反瀆辦案人員在協助淮安市檢察院辦理一起職務犯罪案件時，依法對淮安區籍行賄人楊建成進行詢問。談話結束后，楊建成在閑聊中提及，自己在淮安區也曾領取過國家財政補貼資金，但在辦案人員追問時，楊建成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閉口不再提及此事。

楊建成的反常表現，讓我們意識到他的背后可能還存在其他犯罪問題。因為當時沒有清晰的目標人物和偵查方向，辦案人員決定采取順藤摸瓜的方式查找線索。我們首先來到工商部門，調取了楊建成名下的相關企業資料，發現楊建成同時開辦了化工、食品領域的多家公司。

辦案人員分析認為，要想獲取國家補貼，必須要經過財政部門撥款這一關。于是，偵查人員來到財政部門，對楊建成名下的公司逐一進行查詢，發現其名下的淮安市黃河化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黃河化工公司）曾于2013年4月獲得國家關閉小企業補貼資金100萬元，同年7月，該公司又獲得了江蘇省淘汰落后產能專項獎勵資金26萬元。

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同一個公司先后以兩個不同名義，獲得國家補貼126萬元，這是否符合國家相關政策？辦案人員立刻上網查詢中央、省、市關于關閉小企業和淘汰落后產能資金補助方面的相關文件規定，立即發現了疑點：黃河化工公司獲得國家關閉小企業補貼資金在先，獲得淘汰落后產能專項獎勵資金在后。一個已經關閉了的企業，法人資格就終止了，也就不存在生產經營，更不存在落后產能了，為何在領取了關閉小企業補貼后，卻又領取了淘汰落后產能專項獎勵資金？很顯然，這里面必有貓膩。

方圓：讓一家企業“死而復生”，什么人有這么大的能力？

許海沐：辦案人員調取了淮安市黃河化工有限公司申報國家關閉小企業、淘汰落后產能資金的相關材料，查出淮安區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負有上述項目申報、資金流向、監督和審核職責，是項目申報主體。而對楊建成的調查也有了新的發現，淮安區經濟和信息化委員會副主任季淮海和電力能源科科長陳忠國兩人交往頻繁。

正是在季淮海、陳忠國二人的指導、幫助下，楊建成偽造了一系列材料，還拿到了陳忠國特意以淮安區化工生產企業專項整治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名義（陳忠國為該辦公室成員），臨時編造的一份《關于對淮安市黃河化工公司實施關閉的決定》。楊俊很快準備好了申報關閉小企業補貼的各項資料。在陳忠國和季淮海簽字確認后，材料隨即被上報給有關部門。

雖然材料經過精心準備，但畢竟很多是假的，能不能最終獲批，季淮海心里并沒有底。于是，季淮海又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申請企業淘汰落后產能補貼。為確保楊俊拿到補償，季淮海又安排陳忠國幫助楊俊申報該項補貼。于是，陳忠國又親自幫助楊俊偽造了一系列材料并上報有關部門。一年后兩項補貼先后下來，楊建成非法獲得國家補貼款126萬元。

反瀆干警要有反貪的視野

方圓：季淮海、陳忠國花這么大力氣幫助楊建成，肯定有所圖。

許海沐：我始終堅信，大多數瀆職背后存在著權錢交易。根據這個案件的特點，我們采用了從下到上的倒查法。首先傳喚了陳忠國，陳忠國到案后，面對偵查人員的訊問，言辭閃爍，避重就輕，不承認自己存在瀆職行為。

其實這個時候，我們已經全面掌握了相關證據。從已有的證據證實，季淮海、陳忠國兩人達成一致，凡是經過他們申報相關補貼的企業，不管企業是否符合有關申報政策規定，他們都會以“驗收評審費”的名義，主動向企業索取賄賂。黃河公司的補貼下來之后，陳忠國便打電話給楊建成，讓他給自己的單位出6萬元“活動經費”。楊建成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就將6萬元現金交給陳忠國。陳忠國隨后將這6萬元與季淮海平分。

經統計，在2011年下半年至2013年下半年期間，季淮海、陳忠國經事先預謀，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在為相關企業申請國家專項補貼資金過程中，先后16次主動索取或收受12家企業賄賂計28萬余元。所得贓款被二人均分。

在種種事實面前，陳忠國的辯解毫無立足之地，他如實供述了犯罪事實，交代其與季淮海兩人在明知淮安市金都化工有限公司成立不足一年、發生火災停產、沒有立項、環保等手續的情況下，仍然同意將該單位列入申報國家關閉小企業計劃名單上報等多次瀆職行為。

方圓：辦理此類案件，你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

許海沐：在成功辦理該案后，我們開展了政策性資金補貼領域的專項調查分析研判工作，分析犯罪類型和犯罪易發環節，確定預防方向和預防重點。通過專案分析，向發案單位發出檢察建議，促使相關部門對資金補貼領域項目重新進行逐一核查，從源頭上消除大量引發腐敗和職務犯罪的條件和機會。同時，檢察機關反瀆干警在辦理此類案件的時候，也要有反貪的視野，這樣才能將瀆職案件辦得有底氣、更扎實。（文中涉案人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