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秀華
情書
曾秀華
所謂人生,就是取決于,遇見誰。
——蒂姆·伯頓
1
夏小滿接到陳秋葵那天,距他提筆給陳秋葵寫第一情書整整468天,距離介紹人馬菊花得病去世79天。夏小滿每天都在紐根林斯招待所門前的鉆天楊下等候,陳秋葵比他們在信上約的時間晚了5天。倆人相互不認識,但夏小滿說,他有把握認出陳秋葵來。陳秋葵不信,告訴他,到的時候她穿藍褲子白襯衣,用一支淺藍色有機玻璃發(fā)夾束發(fā)。夏小滿則說,到時候,他就站在路邊的鉆天楊下面,手拿一束野花。
可當陳秋葵真正站在夏小滿面前時,夏小滿愣沒認出來,不是因為陳秋葵沒有穿白衣藍褲戴藍色發(fā)夾,而是因為陳秋葵太漂亮了。真人版的陳秋葵大眼睛、雙眼皮,身材苗條、高挑,與馬菊花描繪的大臉盤短腰身相去甚遠。等下車的人都走光了,陳秋葵走到夏小滿跟前問道,你是夏小滿?夏小滿變得有些結(jié)巴,是啊。他看著姑娘,有點疑惑,但更多的是驚喜。姑娘微笑著伸出手來,說,我是陳秋葵。
陳秋葵穿一件花布襯衫,一條淺色夏褲,長發(fā)自然披垂,就像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她的眼睛會說話,嗓音就像清泉。夏小滿將早已曬蔫的野花丟在身后,去握陳秋葵伸過來的手,感覺就像握著一朵冰涼的野郁金香。
你冷嗎?夏小滿問。他憂慮地望了望明亮過頭的雪山、藍天,以及金黃色的麥田、深綠色的油菜,那是用直接從顏料管里擠出、根本沒有經(jīng)過調(diào)配的粗濃色彩涂抹而成,就像君君的畫。倘若陳秋葵見到君君為她畫的畫,她會喜歡嗎?這蒼蠅與餓狗遍布的邊境小城,與她的白皮鞋多么不相稱。這里只有辣心的蘿卜、肥膩的土豆和膻味濃厚的羊肉可吃,她會喜歡嗎?哦,這盛夏的寒意來自韃靼山谷,再往北走就是西西伯利亞的濕寒走廊,每到冬季,非得穿上羊皮大衣才能過冬,即便是到紐根林斯俱樂部去看電影、聽戲,也得穿上。這些,她會喜歡嗎?不,她不會喜歡。他心里原來那個陳秋葵可能會,面前這個可能不會。而那個竟然是個幻影。這藕一樣水嫩嫩的身子骨,怎么經(jīng)受得住。夏小滿忍不住在心里嘆了口氣。
是有點冷,可這兒真美,就像在梵高的畫里。陳秋葵撿起夏小滿丟下的花束,嗅了嗅,說,咱們回家吧。
夏小滿的一肚子顧慮一下子消散了大半,可他又想,梵高是誰?一個畫家?看她那么歡喜,不免又使他憂愁起來。他想起了君君的媽媽,君君的媽媽來自城市,她是個理想主義者,也是個好高騖遠的女人。她用上了紐根林斯第一臺錄音機、第一只沖水馬桶、第一臺彩電、第一臺淋浴設(shè)備、第一個溫室花房,但同時,她也是紐根林斯第一個離婚的女人。她向往著外界的一切,一刻也不曾停歇。自從有了那臺彩電,她的心也更加五彩斑斕了,最終,她跑回了內(nèi)地,再也沒回來。
在鄰居馬菊花的介紹下,夏小滿與陳秋葵開始通信。陳秋葵和馬菊花是一個村的,因為父母死的早,陳秋葵的終身大事全由三個嫂子做主,一來二去,到28歲,還沒尋著婆家。陳秋葵只上過三年學,每次寫信總央著村里的老秀才寫,信寫得文縐縐的,十分有趣,但也應該是陳秋葵的心意。能離開幾個嫂子,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呢。于是信中這樣寫道,結(jié)了婚,你的令嬡也將是我的令嬡,我將對她視同己出。又有信中說,只要我們同心同德、同仇敵愾,定能永結(jié)同心,江山永固。雖說有些詞不達意,夏小滿心里卻是歡喜的,女人守著拙才能守好家嘛。
陳秋葵給夏小滿和君君都買有禮物,給夏小滿的是一條牛仔褲,給君君的是一個穿著方格布裙的布娃娃。君君抱著布娃娃,站在哪里,就像放大版的布娃娃。然后,君君咚咚咚跑掉了,沒一會兒,又咚咚咚跑過來,手里拿著給陳秋葵的禮物。陳秋葵抱著君君,君君展開了手中的禮物,那是一幅折了兩折的畫,畫著一個穿著紅色長裙,圍著白底紅心紗巾的女人,她穿著高跟鞋,披散著烏黑的長發(fā),她在笑,她的紅嘴唇就像鼓脹的紅櫻桃。陳秋葵戲劇化地打了個哆嗦,哆嗦的幅度大得足以將君君從膝蓋上掀下去,但君君緊緊抓住陳秋葵的頭發(fā),所以沒有掉下去。
君君真乖。陳秋葵在君君腦門上親了一下,君君則在陳秋葵的臉上留下了一個濕濕的薄荷糖味的吻,她嘴里正含著新媽媽給的糖塊。
夜晚踩著喵咪的腳步而來,奇妙的云朵飄過窗外,是那種令人想起鄧麗君的歌謠的虛呼呼暖融融的云朵。夏小滿的心事也如同那朵云低垂著,柔軟著卷邊及內(nèi)里的花紋。窗戶上的玻璃每一塊都擦得亮極了,讓屋里的人能不受干擾地看見天空,仿佛住在山頂上的松塔之上。他未來的新娘正抱著君君睡著,盡管君君活像只小兔子,從這間屋子跑到那間屋子,最終還是抵不過新媽媽講故事的誘惑。是啊,連他也是抵不過的。他也中規(guī)中矩坐在一旁的椅子里聽,聽完第二個,他便離開了,坐得太久怕會給準新娘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夏小滿回到自己屋里,枯寂地躺在那張他已經(jīng)單獨躺了三年的床上,想著下午時分,透過浴室的下門角,看見陳秋葵瓷白的腳,心里滿是疑惑,這哪里是整日在地里勞作的腳呢?簡直就是粉嘟嘟的十只豬崽圍在母豬奶下,粉嫩的小家伙,含著奶的小家伙,他幾乎立刻就為自己心頭的淫欲驚呆了。
如果不是女兒大聲說,有人來找,他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沸騰著跌進火紅的爐膛里。他紅著臉,聽著血液撞擊著太陽穴走到門外,是他的幾位朋友,都知道他今天接到了來自南方的女人,一些人看到了,一些人沒看到,看到的沒看到的都想看看站在夏小滿身邊的女人,是不是和夏小滿這個狀元郎搭配。他當然是狀元,真真正正的養(yǎng)殖狀元啊,養(yǎng)著豬、牛、羊,開著榨油坊和木材廠,雇著大批工人。這樣一個闊佬,當然能從南方接人嘍。他們好奇,那個一進門就家財萬貫的女人會怎樣料理這一切呢?
夏小滿打發(fā)走這些人,那神態(tài)就像是打發(fā)完客人,自己好進洞房的新郎。他沒有錯過才出浴的陳秋葵,她小臉?gòu)杉t,黑頭發(fā)滴著晶亮的水珠,結(jié)實的乳房和大腿緊緊裹在浴袍下面,她只匆匆看了他一眼,就溜進了君君的臥室,就像是怕他會跟著進來似的,反手把門關(guān)緊。從那一刻開始,夏小滿就盼著天黑,盼著將這個女人緊緊摟進懷里。
按說夏小滿是個傳統(tǒng)守舊的男人,并不是那種烏魚子弟,這么些年,也有不少女人向他暗送秋波,也許是因為前妻讓他變得心灰意冷,也許是確實沒有遇到能讓他心動的女人,夏小滿始終未曾置喙。可是這一個,他第一眼就認定了,她就是他想要的那個女人。他想要她。時間因此如針刺紋身般,一點點扎破皮膚,渲染進無比熱烈的色彩,疼痛不已,漫長不已。
當他終于在焦慮中睡去時,他在毯子底下找到了她。她微涼的肌膚,顫抖的呼吸,嬰兒般的馴服,令他恨不得立刻將她嵌入自己的血肉,他急促地呼吸著,急遽地飛升著,快樂、痛苦、甜蜜、苦澀,全都進入他的血液,它們攪合著、盤旋著,猶如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的翅膀,在上天那些神秘氣流的邀約下、誘惑下,脫離了人世的泊系,起飛、飛舞,永生永世……
2
夏小滿的新娘向他要的第一件物品卻是那些信件,她寫來的那些信件。她舉著他寫的信說,我要讓它們也在一起,一封來信一封回信,讓它們交疊著,在黑暗的隱秘花房中睡去。她指了指君君給她的沾滿花瓣的紙盒子。
她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么迷人,那么充滿誘惑。他抱著她,吻她,想把她再次帶到床上去,他要給她一個教訓,一個小小的教訓,不要讓他看見她任何一個美得炫目的正面、側(cè)影、背影,她的一小截衣袖,她的看上去是那么陌生的鞋子,她無意間卷進衣領(lǐng)中的頭發(fā)……否則,他不會分時間、場合地要她。他甚至愿意長在她身上,與她寸步不離;或者是,把她變小,裝在衣兜里,隨時都能看見她,觸摸她,吻她,哦。他吻著她,他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吻那么長時間都可以不睜開眼,即便那種感覺將他帶離了地面,帶離了軀殼。
她像只小獸一樣掙脫了他,他看見女兒正在看著自己,看見自己像是急于要吞下整個新娘一般。女兒看見他睜開,立刻逃開了。
她看上去很難過。陳秋葵說。
不,她只是有些不明白。夏小滿疑惑自己的輕佻,他討厭自己這樣,但仍舊放任自己的心境吻了陳秋葵一下,然后去找女兒了。走到門口,他又回來,將手伸進她的衣服里,愛撫她的乳房,并再次親吻她的唇。他不敢相信,從接到這個女人到現(xiàn)在還不到二十四小時,而他像是已經(jīng)認識她半輩子了,并且堅信她也是這樣愛著他的。可是,他沒有把她嚇壞吧,他是不是太著急了,太快了,就像一個饑渴的老色鬼。她如果那樣想就太糟糕了,也許他應該再慢一點。可是,是她讓他瘋狂的,她的眼神,她的嘴角,都在明明白白告訴他,她天生就應該是他的。她就像一顆寶石——那時,用塑料或玻璃冒充的珠寶充斥了紐根林斯——還有很多面等待他去發(fā)現(xiàn),每一面都有一個燃爆點在等待他。
陳秋葵弄好了早飯,雞蛋、粥、幾樣可口的小菜,蔥花餅。就在他哄好女兒走出來這么一會兒工夫,飯桌上已經(jīng)熱氣騰騰擺滿了。不過,他的新娘并不在那里,她一定是著急著去整理那些信件了,是的,她看重這整件事的每個細節(jié),他們的書信往來,那是歷史;一桌早餐,那是現(xiàn)在;緊接著,他們會去縣城購買,買她喜歡的一切,婚禮服、各種流行的衣服首飾、新的家具,那是他們的未來。
新娘只像小鳥似的吃了幾口,就宣稱自己吃飽了,一家三口按照原定計劃去縣城,他們坐上了去縣城的車,車很擠,可她沒有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表情,并隨和地與搭話的人打招呼,對自己被盯著看表現(xiàn)得也很放松,根本不像是從小地方來的人。
他們一連去了四回縣城,采購的東西后來用門市部的車拉回來,新娘子春夏秋冬的衣物,帶有荷葉邊的睡衣,最新式的彈簧床、沙發(fā)、新電視,還有君君的蠟筆、水彩、顏料、畫布以及適合七歲孩子的寫生夾板。每次出門,新娘都極力護著那孩子,當街上有個橫沖直撞的家伙差點撞到君君,并不得不將君君當做木馬跳過去的時候,新娘子像只豹子似的沖了上去,她抓住那個摔了個大馬趴的家伙,看上去只有痛扁他一頓才過癮的樣子,不過,她只是給那家伙好言好語上了一課,弄得那大個子直道歉。
夏小滿和陳秋葵有一個共同點,兩人早早就沒有了父母。盡管夏小滿依然會把崇山峻嶺后她三位哥哥的那個家拿出來談?wù)摚涯莻€散養(yǎng)著黑豹花豹雪豹的家硬加在她身上,不管她高不高興,但他依然無法相信她居然堅強地活了下來,而且同樣活出了豹子的氣勢。夏小滿平時最愛看的電視節(jié)目就是動物世界,他說陳秋葵是那種最小最嬌美的云豹。漂亮的優(yōu)雅的敏捷的性感的云豹。他稱她為我的小云豹,可她對這一愛稱并不喜歡,表示自己寧可是頭鹿。好吧,那也是披著豹子皮的鹿,于是她便轉(zhuǎn)嗔為喜。但是,當他們夜間一起秘密起飛的時候,倆人就一起變成了長著翅膀的豹子,他們等待著那又大又長的風,將他們吹拂到云端,那里有淺橘色的朝霞,云朵又暖又軟。
當君君上學走了,他們就躺在床上,她同意他將她盤在腦后的長發(fā)解開,他撫摸著那些烏亮的頭發(fā),她懶散地躺著,即使他輕輕撫摸著她脖子后面的疤痕,也一動不動。
這是怎么了?夏小滿驚訝而又疼惜。
是黑豹干的。她指的是她大嫂。有一天,她讓我去磨豆腐,回家的時候,她嫌我回去晚了,就對我大吼大叫,說我出去找男人了,我沒理她,她就從后面襲擊了我。
那么,你是去找男人了嗎?夏小滿的口吻中有戲謔,也有幾分認真。
事實上是男人找的我,我們在磨坊后面的麻袋上做起了好事。她依然瞇著眼,嘴角淺笑著,就像在談用鳳仙花染指甲的事。她喜歡懶在床上,特別是這種陰雨天的時候,她叫喚腿疼,他會幫她插好電褥子,她就在那里一躺幾個小時,呈現(xiàn)出植物般的恍惚狀態(tài)。
真的?夏小滿假裝當真了。
那下面這條呢?他輕輕觸了觸女人腳踝上的疤痕,就像那東西會扭頭咬他。
提前點火(發(fā)火)點處曲軸和活塞位置如圖2所示。發(fā)動機轉(zhuǎn)速快,每一轉(zhuǎn)所用的總時間減少,相同時間內(nèi),所轉(zhuǎn)過的曲軸轉(zhuǎn)角變大。如果要保證混合汽燃燒時間不變,只有隨發(fā)動機轉(zhuǎn)角速度增加,而延長或提前點火角度。變化的是發(fā)動機轉(zhuǎn)速、點火提前的角度,基本不變的是用來使混合汽燃燒所需的時間,如圖3所示。
那是花豹干的。花豹是指她二嫂。在她的信里,她二嫂長著一雙大花眼,也就是俗稱的桃花眼。她說,她去山外賣大蕓的時候,跟老板好上了,老板要了她一回,她的草藥就變成特級的了。她每次去,老板都會要她一回,直到人家膩了這口,她就帶上我去,我不肯從那滿身肥油的家伙,她居然用翻藥的物什打我,正好敲在我腿上,我倒在地上。在給我包扎傷口的時候,藥老板用舌頭把我的傷口舔干凈,敷上藥,還把我舔上了床,真是天生一副好牙口。陳秋葵說這些的時候,慢聲慢氣。把夏小滿唬得沒了聲息,悶了半晌,才說了句,當真?
陳秋葵這才睜開眼,大笑起來,她爬向另一側(cè)說,這樣你都信啊,真是大傻瓜!你當我是傻瓜啊,真有這樣的事,不瞞你到死,要不我可咋活?
夏小滿聽了,撲上去將女人死死抱住,用牙含著女人的后脖頸說,不是你咋活,是我!我咋活!以后不許再騙我,再騙我,真的會死人的!陳秋葵任夏小滿將頭蒙在自己的長發(fā)里,不再說話,只覺得一股潮氣噴到脖子上,有指頭肚那么大的水珠子順著脖子滑下脊梁,冷冰冰的。
她掰開夏小滿的手,轉(zhuǎn)過身,將夏小滿抱緊。
3
紐根林斯俱樂部上演話劇《埃及妖后》那天,夏小滿買了四張票,邀請朋友蔣興塢、羅霞夫婦同去觀賞。蔣興塢夫婦都是學校老師,一個教歷史,一個教政治。
在進俱樂部之前,蔣興塢介紹了這出戲的背景,還說,除了省府,紐根林斯是唯一一個上演這出話劇的小鎮(zhèn)。知道為什么嗎?因為這兒文藝氣息濃,環(huán)境好,人員素質(zhì)高。夏小滿卻說,因為這兒最偏僻,這兒都上演了,就意味著上至高層下至基層都覆蓋到了。蔣興塢說,那是自然。又說,事實上,現(xiàn)在演這一出戲,有警醒的意味。夏小滿卻沒順著話問,警醒誰?蔣興塢說,警醒所有人,上至高層下至基層,每個人都應該保持旺盛的斗志,而不是沉浸在祖宗基業(yè)里。然而在蔣興塢看來,無論是歷史還是政治,這對兒情侶根本不在意,他們更像是為了在不同場所留下愛情的記憶罷了,俱樂部的聲音、氣味、演員的賣勁演出,都像是在為他們的愛情涂抹上不同的色彩。哦,令人頭暈目眩的愛情!蔣興塢扭頭望了望妻子羅霞,她正嚴肅地打量著夏小滿看中的女人。她穿著紐根林斯第一雙牛皮短靴、第一雙連褲襪,上面穿著及踝長裙,短及腹部的掐腰外套,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姿,最耀眼的當屬她脖子上掛的那串野花項鏈。哦,她看上去更像大腦出了問題的花癡。不過,男人們并不這樣看,演出開始前,陳秋葵成了他們眼中一道不可錯過的風景。
劇中,當安東尼娶了屋大維的妹妹以鞏固政權(quán),得到消息的情婦克里奧佩特拉女王連續(xù)追問使者新娘的姿色時,陳秋葵輕聲對夏小滿說,安東尼是個敗在花床上的笨蛋,引起了羅霞的反感,她說,女人總認為美色是長久之計,殊不知已經(jīng)埋下了禍根。
笨蛋。陳秋葵又說了一遍。語調(diào)溫柔而清晰,就像在說短暫的霞光什么的。
夏小滿沒有看出兩個女人之間的斗爭,倒是從劇中看到了自己,那個安東尼耽溺美色,不理國政,致使數(shù)股外敵入侵,政權(quán)岌岌可危。他必須盡快完婚,將精力投在事業(yè)上,為了君君、為了心愛的女人、為了他和心愛女人的孩子。而陳秋葵卻總以不是黃道吉日為由,對去民政部門申領(lǐng)結(jié)婚證的事三番五次推遲。她說,這不是開玩笑的,是大事。當他們終于趕上所謂的黃道吉日,去了,有人卻告訴他們,那個辦事員休假了。看他有些頹喪,她也跟著頹喪了,她躺在他們新買的大床上,閱讀那些情書,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讀它們,她大聲朗讀,當朗誦到老秀才寫的那些信時,她簡直要笑瘋了,夏小滿有時和她一起笑,有時則不停地吻她,就像在一遍一遍品嘗自釀的美酒,饜足而興奮。當民政部門那個請假的辦事員回來的時候,卻又正好趕上陳秋葵的經(jīng)期,那真是個惱人的時段,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誰敲都不開,她獨自啜泣,獨自嘆息,就像有鬼怪在命令她跳上跳下,而她在苦苦哀求一般。
君君于是畫了很多幅陳秋葵,那些陳秋葵有的趴在地上挖蚯蚓吃;有的在橋洞下看蜘蛛;還有的穿著美麗的裙子,飛在人們頭上,那些人盯著她看,就像在看飛碟什么的;有一幅,她和一個高個子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們周圍春暖花開,就連一只卷毛小貓都笑瞇瞇的;還有一幅,在一列火車旁,她的影像極其模糊,就像是個幽靈,站在車門前,而那高個男人就站在她臉后面的陰影中,最前面,一個女人躺在血泊里。夏小滿問那是什么時,君君說,是那個女人的血。為什么?我不知道。君君盯著畫里的陳秋葵看,每一幅陳秋葵都是那樣的櫻桃小口,穿著那件夏小滿從未見過的紅裙,還有一條長長的印著心形圖案的圍巾。
你為什么要畫這些?
只是有趣嘛。
有趣?是孟老師讓你畫的嗎?孟老師是君君的美術(shù)老師,她啟發(fā)孩子們?nèi)ネ诰虼竽X深處未知覺的靈感。
是我晚上夢見的靈感。
哦,是夢啊。它們都在你夢里嗎?
君君搖頭。
不要給葵媽媽看,葵媽媽會嚇著的。
葵媽媽才不會害怕。葵媽媽晚上會讓我害怕。
你是說那些故事嗎?
不是。葵媽媽背后有條長影子。
每個人都有影子啊?
可是有光亮的地方才會有影子啊。葵媽媽的影子不需要光亮。
小孩子不許胡說。夏小滿生氣了,他覺得都是孟老師的錯,什么叫大腦深處的未知覺啊,他決定找個時間去一趟學校。
話劇仍在進行,安東尼與屋大維開戰(zhàn),安東尼敗退埃及,和他的女王在一起,他灰暗得就像一縷稻草。陳秋葵冷笑著,無聊而出神地望著脖子上已經(jīng)蔫了的野花項鏈,將項鏈扯斷,萎敗的野花掉在地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可就在自己幫她編結(jié)這花環(huán)時,她看上去是多么光彩照人,那些花朵令她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就如同,她就是光源本身。夏小滿伸出手,捉住陳秋葵的手,她的手涼沁沁的。她將目光從舞臺上收回,看著他,就像克里奧佩特拉絕望地望著她的情人。
你總是那么光彩照人。從俱樂部走出來,夏小滿顯得有些意猶未盡。
那是因為你正在注視我,你的注視讓我閃閃發(fā)光。你也可以用你的影子遮蔽我,你的影子會讓我變黑。她的眼底有濃重的克里奧佩特拉式的凄涼。他正要寬慰她,卻看見后面走來一個人,是君君的美術(shù)老師。孟老師看見陳秋葵時很明顯吃了一驚。
你是君君的媽媽吧,我在君君的畫里見過你。你比畫上更漂亮。孟老師說。
夏小滿卻并不領(lǐng)情,他說,你應該帶孩子們?nèi)ヒ巴鈱懮~根林斯可以寫生的地方很多,而不是把孩子們?nèi)υ谧约旱拇竽X里,圈在想象中。
孟老師張大嘴巴看著夏小滿,在他還沒有為自己的教學方式作出辯解時,夏小滿已經(jīng)帶著女友離開了。
幾天后,夏小滿帶著陳秋葵去了縣民政局,辦事員在,在陳秋葵提供了未婚證明,以及兩人的健康證明等證件后,結(jié)婚證很快就辦好了。兩人向在場的每個人都發(fā)了九顆糖,不多不少,剛好九顆,那是陳秋葵的主意,她說這是祝福他們長長久久。每個人會把糖帶回家和家人分享,吃了糖,甜美的祝福就從他們的能量場出發(fā)了,就是這樣,能量場,一個大大的能量場將守候我們的幸福。她說。
婚禮定在十天后舉行。那天,紐根林斯民防大隊長金永泰卻帶來一個令人不安的消息,或者說暗示。金永泰說,他最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當他在野馬澤附近找尋失落的文明時,見到了一個女人,那女人穿著紅裙子,圍著一條白底紅心的圍巾,那圍巾長極了,一直垂到腳踝,那上面點綴著一顆顆小小的心臟。而且,那女人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是個瘦高個兒,真的很奇怪,他們就像一個類型的人,就像血分血型,你如果看到了就會知道我的意思了,他們的神情都是那種陰郁的、狂野的甚至是狂暴的。他們在野馬澤轉(zhuǎn)悠,就像兩只天鵝在找一個巢。你知道,當他們絞纏在一起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兩匹野馬。野馬你明白嗎?
我當然明白。我聽說過你的事。夏小滿怒火中燒,他對金永泰的話目瞪口呆,是的,那兩人活脫脫就是從君君的畫上的人。
你最近去過學校?去看孩子畫畫是嗎?我知道你的。你妻子生不出來孩子,所以你就去學校看,看那些孩子,他們讓你很著迷對嗎?夏小滿滿不在乎的嘲諷。
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你聽我把話說完。后來,我回家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妻子,我妻子說,聽上去,那個女人有點像從南方來的那個女人,也就是你的未婚妻。
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她已經(jīng)是我老婆了。
聽說,她的哥哥們并沒有陪她前來,她是一個人來的。
是的。她是成年人了,29歲了。她很高興能逃離那個狼窩。
既然是這樣,就當我什么也沒說吧。金永泰依舊用他沉穩(wěn)的語調(diào)說,我妻子也自來南方,可她并沒有冒犯到你,你為什么要那樣侮辱她呢?她畢竟是個可憐的女人。
所以,照顧好你老婆吧。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整天在野馬澤游蕩,那里什么都沒有,你應該花時間多陪陪她,而不是看著別人的女人流口水,生出一些不切合實際的想象。還有,你最好離我們家君君遠一點。
夏小滿氣壞了,在他威脅了民防大隊長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眼里流露出吃驚的神情,一個人只有看見瘋子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有那種神情,充滿憐憫和好奇。但夏小滿不愿再深究下去了,他扭頭就走,離開大街,他只想逃得遠遠的。
夏小滿盛怒之下走進一間商店,買了瓶酒走出來,盡管家里有酒,可是他想一個人躲得遠遠,靜靜地想一想,他會弄清楚這件事的。一個男人,一個高個子的男人。他痛苦地想,是的,前一段他是有一兩天不在家,他急著要出手幾只羊,隨便找個牧人,只要價錢合理,就出手。為了操辦這次婚事,他挪用了一部分買飼料的錢,以前飼料廠都可以賒賬一個月,可這次不成,快到年底了,誰不想多回籠一些資金呢。他揣著那瓶酒,向紐根林斯草原走去,他經(jīng)常看見一些哈薩克漢子醉倒在路邊,他們裹著四季不離身的羊皮襖,枕著他們的馬兒,在草叢里睡得美極了。他也想就那樣睡一小會兒。
這段時間,日子過得飛快,肉體的歡愉和精神上的疑慮卻緊隨著他,他有個直覺,陳秋葵有事情瞞著她,首先,她從來沒有打開過帶來的箱子,至少沒有當著他的面打開過,她說那都是她囤了一輩子的寶貝,一些舊東西,根本用不上,又絕對離不開它。她頑皮地說,知道吸血鬼白天都住在哪兒嗎?在他們隨身攜帶的大箱子里,箱子里裝著泥土,它的靈魂附著在泥土中,軀殼則浮在表面。一旦它沒有那些土,它就只剩骨頭了。他知道她古靈精怪,而這也正是她的魅力之一。于是他將那口箱子搬進一個空房間,把鑰匙交給她自己保管。他尊重她,愛她,他不能沒有她。他信任她,無限的信任,以至于將存折、國債,還有所有密碼都統(tǒng)統(tǒng)告訴了她,這樣一來,他對她就沒有任何隱藏了。可是,她為什么就不能與她分享箱子里的秘密呢?
還有,當她第一次看見君君的畫時,簡直就像被使了定身法的女妖,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夏小滿在繭芭樹下坐下來,正準備打開酒瓶時,卻見地上多出條身影。是金永泰。
金永泰說,如果我是你,就把那瓶酒放在那里。來往的牧人興許能喝兩口解解乏,對你來講卻絕無必要的。
你干嘛跟著我?
我只是不想因為我的“一些不切合實際的想象”,為紐根林斯的平安埋下隱患。這就叫,到哪座山唱哪首歌。其實,我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4
夏小滿去學校接女兒。路上,他問她這幾天是否碰到過金伯伯。君君說沒有啊。她興奮地說,爸爸,我們學校辦畫展了。
是嗎?你畫了什么?
當然是葵媽媽那些畫嘍,它們很棒不是嗎?小姑娘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忙說,哦,對了,你害怕葵媽媽看見那些畫?我只好把它們?nèi)垦b進書包了。孟老師讓交作品的時候,它們本來也好好地呆在書包里,可是林美桐拿出來,給了孟老師。小姑娘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遲疑了一下,她又說,不過,并沒有車站的那張。
夏小滿沒有責怪君君,他想,金永泰的突發(fā)奇想可能就來自畫展上的靈感,他的美麗女人和那個高個兒的男人。哈!可是他為什么一定要編出那樣的故事呢?誰都不能否認,他是那樣熱愛故事。那么,那是一個瘋子的譫妄之語嗎?難怪鎮(zhèn)上要讓他半離職呢。
你最近去過野馬澤附近嗎?晚上的歡愉之后,夏小滿還是問了陳秋葵。
我為什么要去那兒呢?她總愛以問題回答問題,就像一個長著三只頭的女妖,一個在說,好的。一個在說,不。另一只則在說,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只是隨便問問。夏小滿開始后悔,他不該拿一個瘋子的話來煩她。
風從哪兒刮來的?從野馬澤嗎?她安逸地躺在他腹部。那是個什么地方?情人歡會的地方嗎?那里有什么?究竟怎么了?能告訴我嗎?
又是一連串令人發(fā)狂的問題。她真是個女王,這間屋子,這方圓兩里,整個紐根林斯,整個地球。夏小滿開始打退堂鼓,我只是隨便問問。
那你怎么不問問君君的小腦瓜里都在想些什么?她為什么要把我畫成那副德性?她恨我,所以把我畫成馬蒂斯筆下的阿爾及利亞女人,一副春夢才醒的浪蕩樣。或者把我畫成夏加爾那些飛在半空中的女人,就好像我的情欲滿坑滿谷。
哈哈,你是春姑娘啊,你還讓我春暖花開了呢!夏小滿是真心的,他看女人發(fā)火覺得有趣,就說,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知道那些外國畫家的?是從磨坊主身上?還是中藥材老板身上?或者其他什么人身上,我記得你只上過三年級,可是,你說話的語氣卻像大學生那么博學多才。
那么在你心目中,只有大學生說話才能引起你的興趣嘍,或者讓你的東西有興趣。她促狹地捏了一下他的私處,痛得他輕輕叫了一聲。于是,她又像安慰兔寶寶似的,溫柔的說,它可真是個高材生,一個藝術(shù)家呢。
又是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小花招,可是他卻只能認了,她是那樣風趣,又是那樣毫無保留地愛他。
你說它是藝術(shù)家?夏小滿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私處,說,它是嗎?它可能只是想讓生活藝術(shù)化罷了。他說,既然你瞧不上那些高材生,可為什么每回總讓人代筆回信呢?
哦。原來是這樣。你在懷疑我?陳秋葵將嘴閉得緊緊的,就好像有人試圖撬開她的嘴一樣,過了一會兒,那兩片薄唇微微一啟,哭了起來。你個沒良心的,和你的藝術(shù)家卷起鋪蓋快走吧。哦,我怎么敢奢望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人過一輩子呢?我們只不過通了二十六封信罷了。那個馬菊花她怎么知道,當她眼巴巴嫁給了一個當兵的來到新疆,而我又重新回到了學校呢?當我重新以大齡生修學的時候,她大概正在和那位兵大爺嘿咻呢,要不怎么一眨眼就生出那么一大堆來呢?
夏小滿差點笑噴了,他趕忙捂住女人的嘴,說,小聲點,小心君君聽到了。
君君早就睡著了。我像她這么大的時候,就是旁邊有人跳大神我都不會醒。對了,你知道女人為一個男人而舞跟為一群男人而舞有什么差別嗎?
夏小滿警覺地問,什么意思?
我想為你跳個舞。只為你一個人。只此一次。
你當真?夏小滿吃驚極了,他們當?shù)氐娜四挠惺裁刺璧模挥形枧_上的人才會跳舞,哦,那樣擺胳膊展腿的,多讓人難為情。
當然。可是不許你笑。絕對的白金版,可以拿來收藏的哦。陳秋葵詭秘地笑著下了床。她裸著身子,遲疑著將新買的床單裹在身上,單臂裸露,開始了舞蹈,那是夏小滿從未見過的舞蹈,那是在向全世界宣告悲傷與美貌的肢體語言,哦,她高蹈如神祇,而那雙靈活明亮的眼睛卻在告訴他,她就是為了他而投生的,令人心醉,令人神迷。于是,他打算忘掉金永泰托他辦的事。金永泰讓他幫忙從陳秋葵的家鄉(xiāng)寄一樣東西來,就是那種筆法飄逸舒展,字音極具音樂感的女書,他只要一方寫在紙上或絹上的女書就可以了。據(jù)他說,女書自發(fā)明以來,已經(jīng)用了超過兩千年,它就來自陳秋葵的故鄉(xiāng),而他要將它們與他在野馬澤發(fā)現(xiàn)的一些不大能認得懂的符號做個比較。夏小滿之所以打算忘掉金永泰的請求,是因為陳秋葵說,她跳的舞蹈就是女書傳承中描繪的15歲盛妝出嫁的情形,而他相信,金永泰之所以托他這件事,無非是為了證明這個女人的確來自她在信中所說的家鄉(xiāng)。
舞完,陳秋葵就那樣汗津津地坐在他身邊,他能感覺到她由體內(nèi)散發(fā)出的熱量,那種源源不絕的異香令他感動莫名。
她突然問,你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哪里?
他想了一下,說,當然是北京。一個中國人如果沒有去過北京那多遺憾。
庸俗。她說,那你最不愿意的地方呢?
北京。
為什么?我前妻現(xiàn)在就住在那里。
那如果有一天,為了我,你會去嗎?
他為她孩子氣的問題嘆了口氣,說,我到時候帶你去上海。
不。就去北京。回答我,我很嚴肅很認真地問你這個問題,你也要很嚴肅很認真地回答我。
他故意裝傻,什么?
她竟然在他膀子上使勁咬了一口,他大叫一聲,哇,你還真咬啊,看,都出血痧了。
她像只氣急敗壞的母貓,皺著鼻子盯著他,說,就是讓你記住。如果有一天,為了我,你會去北京嗎?
去,打死也要去。
記住,去了北京,就去223院藝術(shù)村,有個叫做貓了個貓的地方……
什么貓了個貓啊。
她就拍了他的頭一下。一定會有的了,你要去那里,到時候你就知道為什么我知道那么多畫家的名字了。
哦,你去過啊。他有些莫名其妙。不如我們?nèi)ピ贫税 Kf。
就知道云端。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貓了個貓。他將她身上的床單一點點拿開,開始吻她。
在和這個女人在云端生活了二十多天后,有時候他會自問,自己何德何能,前世竟然修來了這樣的福份?眼看距離婚期越來越近,表示將要前來道賀的人越來越多,馬菊花的姐姐馬梅花是其中一個。馬梅花其實住在另一個農(nóng)場,聽說自己妹妹生前還撮合了一樁美事,就打算過來領(lǐng)受一番牽線人應得的禮遇。她托人告訴夏小滿,到時候她一定會來喝杯喜酒的,夏小滿當然明白是什么意思,而且也已經(jīng)備好了這份謝禮,一只大羯羊,一匹藏藍色毛布。
他將這件事告訴陳秋葵時,陳秋葵說,我都不記得有這么個人了。
她可記得你,她上回來探望馬菊花的時候,還說到了你,她說有一年回家探親,正碰上你的幾個嫂子為了分配你嫁到柳家壩子的彩禮紅了臉,于是你的婚事耽擱了二十多天,那家的兒子卻因為病情加重,趕不及結(jié)婚沖喜就死了。
聽到這兒,陳秋葵沉默了,就像是沉浸在過去的屈辱中無力自拔。見此情形,夏小滿決定獨自接待這位老婦,以免陳秋葵想起往事傷懷。他痛恨自己往才跳出泥淖的小羊身上壓麻袋,覺得自己真的是個愚蠢到家的混蛋。明明知道她自小受盡幾位嫂子的欺凌,為什么非要撕開她的傷口,并且還試圖向眾人展示那些傷口呢?
再接下來的幾天,夏小滿都盡力獨自去完成需要籌備的婚禮事宜。殺豬宰羊購買雞鴨魚山貨干雜,所有的事都分配停當。
當金永泰又過來暗示那件事情時,夏小滿說,她向我表演了女書傳承的舞蹈,她們那里的女人全都是女書傳承人,等我忙完,讓她幫你寫一幅,好嗎?
是她本人說的嗎?
不,是她丈夫說的。
既然這樣,這位考古愛好者就不便再說什么了。臨走時,金永泰說,她是坐火車來的吧?那個路線上有一輛慢車,趕上了的話,沿途盡是小偷、流氓和騙子……
你到底想說什么?
聽說前段時間有個姑娘死在了鐵軌上,身上穿著南方的民族服飾,就是那種重繡的衣服,我聽說你女人是瑤族。
不,她只是有一點點血統(tǒng)而已。
是她告訴你的嗎?
她在信里說過。
哦,我只是看了篇內(nèi)部發(fā)文,要求重視鐵路安全管理,畢竟,快過年了。再加上聽見下面的人議論。
議論什么?議論我的新娘是不是瑤族姑娘?
那倒不是,是議論死在鐵軌上的姑娘。她穿著重繡,就像要出嫁的樣子。他們是非常注重禮儀的。
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很奇怪,你怎么對民族服飾突然感興趣了,你不會是想讓她從那邊給你弄套大裝過來供你研究吧!更何況,我們在信中也約好了,她會穿白襯衣藍褲子與我相見的。
當然。你們只是初次會面嘛。那她穿了嗎,白衣藍褲?
我很忙,現(xiàn)階段都很忙,真的沒有辦法滿足你的種種好奇心。我看,你還是考古比較好,起碼不會煩擾到別人。夏小滿很惱火,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這么火大,是因為金永泰的話印合了自己心頭的疑竇嗎?是他假裝不在乎的那些東西,認為一紙婚約已經(jīng)約束住了他們,所以放松了警惕嗎?他想起了女兒的畫,那個穿著紅色裙子的女人,她到底是誰?
要起風了。民防大隊長看了看天,一臉憂愁。
不知道為什么,夏小滿突然迫切地想要見到自己的新娘,就像怕她會被將要到來的大風吹跑了一樣。
你那天去學校看畫展了嗎?他問金永泰。
什么畫展?我對那些東西從來不感興趣。就像是為了辯白剛剛受到的質(zhì)疑,這個質(zhì)疑影射他像個偽君子一樣已經(jīng)因為某種原因把對考古的熱愛轉(zhuǎn)移到了民族服飾上了,而究其原因是因為他居然在覬覦某人的妻子。真是荒謬!于是金永泰就此沉默。
于是,夏小滿開始焦急地往家趕。當他到家的時候,除了一些來幫忙打理婚宴的人,他找不到她,哪里也沒有她的蹤跡。她就像個氣泡似的消失了,包括見證她早晨還在歡笑的新窗簾也在兀自飄搖著強調(diào)這一點。
她說要去鎮(zhèn)上買襪子,和結(jié)婚禮服相配的襪子。有人這樣告訴他。
是的,她似乎的確缺一雙那樣的襪子。她早晨還在念叨的那種帶著傻里傻氣花邊的襪子。她自己去買了,就在還有兩天就要舉行婚禮的日子,不打緊。于是他又騎著摩托跑了十多公里,去縣上每一家商店找,可是,沒有一個人說見過她。他當下就想到了自己的錢。他忐忑地來到銀行,銀行的辦事員告訴他,她妻子早晨已經(jīng)將錢全部取走了,說是趕著買一批新西蘭種羊和良種牛。
那是他所有的積蓄。他坐在銀行外面的臺階上整整一個小時,在確定自己不會摔倒之后,才慢慢站起來,騎上摩托向家走去。在路上,他還是跌倒了,跌進雨后沖刷垮塌的路邊泥坑里。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身處大風大雨中,他趴在泥水里,恨不能周圍的泥土繼續(xù)垮塌,將他埋在地球的這個角落,默默地、屈辱地死去。他不想爬起來,直到吸入少量泥漿,這讓他的肺部傳來一陣窒息般的刺痛,他痛苦地大咳起來,但大腦卻異常冷靜。
陳秋葵是愛他的,她一定有苦衷。可是,夏小滿心里的那個謎面向他翻了過來。不,別傻了,她絕不是她說的那個女人,正如金永泰暗示的,她頂替了陳秋葵。真正的陳秋葵真的是那個因為不明原因死在了火車鐵軌上的女人嗎?她第一次出門,不知道世道慘淡、人心險惡,她向一個陌生人講起了自己的行程,像她這樣一個長期受到壓抑的閨中女人,會抓住一切機會認識新朋友,分享她的快樂,她即將要去最西部的邊境小城與未婚夫完婚,他是個小有名氣的農(nóng)場人,有一個七歲的神童女兒。還有,他們的媒人居然得病死了,雖然她真的很想當面感謝她。等等。她也一定是在這個陌生女人的蠱惑下,在窄小的衛(wèi)生間換上了她的重繡嫁衣。那個女人能做到,她有超強的說服力。而這也是她在向人們展示一個不顧一切的瘋狂女人,為她后面的慘死設(shè)下自殺的伏筆嗎?正如金永泰暗示的那樣,她冒充了陳秋葵,目的是他的錢財,當她成功竊取了他的心,再將他全身麻醉后,就可以大大方方走進銀行,以某人妻子的名義,將他的錢財全部納入自己的囊中,然后完美地逃離。逃離。不,這么完美的過程她可能需要一個同伙,他們需要找到一輛車,而不是乘坐長途客車逃走。那個同伙就是那個高個兒男人。于是,當他發(fā)現(xiàn)她跑了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八個小時,她正在跑得越來越遠,并且在大聲嘲笑他的愚蠢。
夏小滿翻過身來,看著黑得嚇人的天和不斷傾瀉而下的雨,他清晰地看見了她身邊的那個男人,他們殺了那個投奔他而來的可憐女人,他們在野馬澤的瘋狂,把幽暗的小旅店攪成三色冰激凌……他閉上眼睛,可還是看得見。哦,那個男人,他控制了一切,他將身穿重繡的傻女人推下火車,把她推進他的懷抱,那些溫柔的夜晚,全都拜這個男人所賜,她就像個木偶,既然是木偶,就一定有東西掌握在他手里,她的弱點,她的罪惡,她的一切。一想到有另一個男人橫亙在他們中間,他的心都要被腹腔的巨大壓力壓碎了,那就是恨。
恨讓他有了力量,他從泥水里站出來,重新爬上摩托,那摩托似乎因為他沉重的悲傷,以及他滿身泥水帶來的額外重力,而無法繼續(xù)走下去,它哼哼著停了下來,這讓他怒不可遏,他使勁踢踹他曾經(jīng)心愛的摩托,直到它面目全非。
世上沒有夢,只有令人作嘔的貪婪。他決定找到她,那個無名的女人,哪怕是到地獄。
5
風雨大作中,他就像披著磷火、火山灰、苔蘚和暗黑蒸汽的來自地獄的鬼魂,這鬼魂推開院門,走了進來。因為天色已晚,加之風雨將至,前來幫忙的親朋好友大多已經(jīng)回家,只有幾位廚房師傅在廊檐下忙碌。他們吃驚地放下手里的活,看著來者,先開始,他們還以為是新娘的哪個不曉事的兄弟趕來鬧事,因為他們也風聞新娘的娘家人是何等慳嗇,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黑色的鬼影居然是夏小滿。
夏小滿拖著一條傷腿進了屋子,地上留下一串血水。正在畫畫的君君聽到聲音跑了過來。看見夏小滿的樣子,君君怯怯地叫了聲爸爸,但她并沒有得到回應,前來幫忙的女鄰居趕忙帶走了可憐的孩子。他們知道夏小滿的脾氣,現(xiàn)在問,肯定是什么也問不出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女人跑了。
夏小滿站在上了鎖的房間門口,先是用肩膀撞,一連撞了幾次門沒撞開。于是有人給了他一個榔頭,用來砸開骨頭的那種,他一揮榔頭,門鎖掉在地上,他推開門。箱子還在,上面掛著鎖。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她就躺在箱子里,就像西方傳說中的吸血鬼。如果她是吸血鬼,他還會愛她嗎?當然。她是他的至愛,他會為自己的魯莽行為道歉,抱歉吵醒了她的清夢。
他砸開鎖,掀開蓋子,她當然不在箱子里。里面放著那個從未謀面的陳秋葵的東西。他相信箱子已經(jīng)被仔細清理過了,不會有陳秋葵的照片,可奇怪的是,真正的陳秋葵長什么樣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給了致命一擊的冒充者。他希望能找到屬于她的東西,如果能發(fā)現(xiàn)那條紅裙子和與之相配的長圍巾那就太諷刺了。他將嗅著上面的氣味,像警犬那樣一路追蹤她,最終找到她,就像他作為民兵,與金永泰一起追蹤越境分子一樣。
他掀翻箱子,東西滾落了一地。他看見了一團紅色,展開,是那條裙子,里面裹著那條白底紅心的圍巾。她將它們?nèi)喑尚F藏匿起來,可最終還是忘了帶走。是一心只想著他在銀行的錢了嗎?他攥緊那團柔軟,一腳將那箱子踢到角落里,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怒火逐漸平息,但暗火依舊,它靜靜燃燒,黑色的煙霧進入他的血液,帶著致命的狂熱與毒素,隨時可能爆燃。
他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他發(fā)現(xiàn)她居然拿走了他寫給陳秋葵的所有情書,單獨把陳秋葵寫給他的留了下來,就像是一句嘲諷:傻瓜,這個,你留著吧。衣柜里,新買的衣服仍舊掛在那里。他拿起她的睡衣,將臉捂在上面,吸嗅著她的氣息,倒在床上,痛哭不已。他回憶著她的臉龐,她的身體,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趕忙從床上爬起來,走到客廳的五斗櫥前,拉開最上面一層,那里放著他們的結(jié)婚證,兩本都在,他翻開一本,上面的照片沒有了,另一本也一樣,方框里留著被扯去照片時帶起的纖維,就像是他的傷痛,但他的身體是被整個抽取出去一個人,他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五臟六腑每一個細胞都被剝離了一半,他,血肉橫飛的創(chuàng)痛啊!那么,原本說好今天一起去取的結(jié)婚照也不用去領(lǐng)了,她肯定已經(jīng)捷足先登,拿走了已經(jīng)裝好的24寸相框一個,16寸的單人相框兩個,還有底片,再奉送上照相館呂師傅的微笑與祝福。她是怎樣銷毀掉這些礙眼的行李的呢?砸碎玻璃,取出相片,燒毀,順便點燃一支摩爾香煙,他給她買的最后一包女士香煙,她說抽了這包之后,她就戒煙了,為了他們的孩子。多么甜蜜的情話,就像剛剛說完,還帶著性感的回音。她的確是戒了他的煙了,留下的是無盡的愛,留下的綿長凄厲的痛苦哀號。
根據(jù)夏小滿的陳述,金永泰向512國道沿線的民防大隊發(fā)出通告,讓他們留意一對外省男女,男的一米八五,女的一米六五,下唇有痣,兩人身材偏瘦,如若發(fā)現(xiàn),立即逮捕。
我能找到她。夏小滿對金永泰說。他坐在金永泰辦公室門邊的沙發(fā)上,保持著隨時離開的姿態(tài)。君君就交給你和嫂子了,一找到她,我就給你發(fā)電報。
你這樣太危險,萬一他們真的是鐵路沿線的犯罪團伙。
她不是。她只需要利用自己的美貌就可以了。我看君君畫她的畫只有一張在火車站。她應該在南方某處,我能找到她,我要把她帶回來。
這事還是交給公安局處理比較好。
不用了,這是我的家務(wù)事,我妻子拿走了我的錢。
她不是你妻子。金永泰怒道,她就一詐騙犯,陳秋葵的家人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她已經(jīng)死了,他們也無法提供她的照片,他們能肯定的只有她的身高,她的身高不足一米五五,左撇子,這個可憐的女人幾乎沒有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印記。
她當然是我妻子,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不是嗎?夏小滿說,冷冷地說,但他依然在笑,他的笑就像秋天的葉子,薄而易碎。可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落下淚來,落在那些葉子上面,令笑容的顏色變深,變成為憤怒。我不想我女兒看到他爸爸被欺騙,卻不能去改變。我不想她看到這世界全是欺詐、謊言,我要她看到,她先知先覺感應到的葵媽媽是愛她的。我知道那種感應,強烈得你忍不住要畫下來,因為你知道她和你的生命是有交集的,她越來越近,然后她見到了她。事情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有些事情可能真的無法解釋,權(quán)且不說君君為什么會畫出她來。金永泰說,但那也可能是一種警示啊,警示她心愛的爸爸,傷害他的東西就要來了,躲遠一點吧,看看,這就是她的模樣,魔鬼的樣子有時可愛而嬌媚。金永泰說得很慢,他知道要幫一個人從迷霧中走出來需要耐心,更需要辨別的能力。
你別說了。夏小滿走出金永泰的辦公室就去找了魏蠻子,他是唯一能買下他兩處產(chǎn)業(yè)的人,他把榨油坊和木材廠全部賣給了魏蠻子,魏蠻子也仁義,夏小滿出的價他一分沒壓,一方面因為都是實價,第二,兩處產(chǎn)業(yè)都是賺錢的行當,再說了,誰不會遇到個難處。魏蠻子了解夏小滿的為人,他說,需要幫忙的話,隨時說話。夏小滿卻向他道別,說是要去趟南方。魏蠻子就勸他,小滿,你要是為了考察新項目,這個行,哥我支持你,有了新項目別忘了兄弟;可如果是為了女人……他拍了拍夏小滿的肩膀說,兄弟,我看就算了吧,哪地方不能踅摸下個過日子的好女人,偏要去南方;你要是為了尋仇,更沒那個必要,你去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腳踏空可就收不回腳了。夏小滿說了句讓魏蠻子沒法回嘴的話,他說,為了愛情。愛情?當年的魏蠻子,是為了愛情,扛著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提著收音機去岳父家叫板的主,他那時可是一窮二白,就為岳父一句話,做過邊貿(mào)、倒過羊毛、盤過茶葉、賣過牦牛,愣是把商號開到了省府,有藥號商號各一處,在紐根林斯是首屈一指的第一批發(fā)達的人。那不都是愛情的魔力嗎?可是,看著夏小滿遠去的身影,魏蠻子愣了半天才回過神,自言自語道,可是,那也能叫愛情嗎?
6
夏小滿去了陳秋葵的家鄉(xiāng),那個女人說的話跳的舞都將他引向這里。他去了女書文化傳承最深厚的那個鄉(xiāng)。南方陌異的風景,溫暖的熏風,由植物葉子和果實混合而成的氣息只不過加速了他體內(nèi)的熱病。他拖著腳,右膝下方的摔傷似乎又扯裂開了,他感覺得到有濕濕的液體流下,也許該找個地方睡一覺。
不,不能停下,她就在這兒,她無處不在,當他在火車上昏睡時,她就在那兒,頭枕在疊起放小桌的雙臂上,就那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臉上不斷被暈染上窗外的陰影,電線桿、橋梁、山的曲線、隧道的永恒黑暗,真實極了,無論怎樣,她都溫柔、安靜、無辜地地坐在那里,看著他,絲毫不知道自己做了天大的壞事,他伸出手碰到的卻是窗玻璃,那是他自己的影子,他與她,重合的影像,他怎么可能沒有她呢,除非親手殺死她。當他換乘另一輛綠皮火車時,他看見她站在車廂銜接處,抽著煙,悠閑地與背對著他的男人談笑,他走過去,熊熊大火卻從前面的車廂竄過來,他大叫著,閃開,人就醒了,火辣辣的陽光照在他臉上,火熱的南方到了。
夏小滿搭乘了一輛與紐根林斯那輛一模一樣的客運車,到了這個縣。車上,有人給了他一只香柚,他猶豫了一下,微笑著收下,然后把它塞進背包。一只背包,這就是他的所有行李,里面裝著錢、換洗衣服、洗漱用品,還有她從來沒在他面前穿戴過的紅裙子和白圍巾,找到她的話,他或許會用那印著紅心的圍巾勒死她,下葬的時候,那里將會是最先腐爛的地方,然后會是一切有孔洞的地方,包括她曾經(jīng)甜美的嘴唇、私處。想到這兒,他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將那些原本沉睡在大腦底層的臟詞隨意撿來使用,他恨自己,他在心里大叫,愚蠢啊。下車時,賣柚人挑著柚子走在前面,卻又突然停下,他沒在意,于是受傷的膝蓋再次受創(chuàng)。
他在不大的縣城里晃了很久,但沒有找到他想象中的教習女書歌舞的地方,不知不覺,他已經(jīng)走到郊外,抵達一所村莊。他覺得口渴,就向一個坐在門口的老阿婆要水喝,老阿婆用竹碗盛了水給他,她看著他,問她是不是來走親戚的,他就問她這附近有沒有教習女書歌舞的地方。老阿婆不明白,他就又說了一遍,她還是不明白,一直站在旁邊的一個半大小子向老阿婆嚷嚷了幾句,老阿婆這才明白。老阿婆打量著他,就像打量來自北方的牦牛,眼中有新奇也有憐憫。她告訴他,沒有那樣的地方。那一刻,暑熱一下子擊倒了他,他頭暈眼花一下暈了過去。
夏小滿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竹床上,他的背包就放在旁邊一只破舊的竹椅上,竹椅上還放著個背簍,里面像是一些繡品。另外幾張竹椅上,坐著五個穿著傳統(tǒng)服飾的老年婦女,像是在等待著他的醒來。她們的衣邊、手帕、胸前的紗帶上都繡著同一種花紋,他知道,那不是花紋,而是女書文字。看來,自己要么被當成了考察女書的公家人,要么被當成了對民俗繡品感興趣的文化商人,他必須見機行事,他想,老阿婆遲早會告訴他他是哪一個。見他醒來,老人們開始唱歌,一曲接著一曲。他向老阿婆比劃了一個舞蹈動作,老阿婆便示意大家都站起來,撤掉所有竹椅,由兩人邊歌邊舞,其他歌者跟著和音。她們跳的其中一段就是她曾跳過的,這讓他眼前一片霧蒙蒙的。
等老阿媽們散去,天已經(jīng)黑了。老阿婆為他還有那個半大小子做了晚飯,吃完飯,老阿婆奉上了一盞油茶,恭敬地問,省文化館的陶館長這次怎么沒來,他含混其詞地敷衍了過去。老阿婆又問,參觀館啥時候開始建,大家都準備好了繡品,還指了指背簍里的繡品。夏小滿這才知道自己被當成了協(xié)調(diào)村里女書文化館建設(shè)的省文化館辦事員了。這樣一來,他就以一名辦事員的身份問起了想知道的信息,比如,年輕人中有沒有主動學習女書文字的書寫、繡藝、舞蹈的。老阿婆說,只有外來的文化干部有興趣,再就是嫁進村的女子。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有一回他在省里的一次演出中見過一名下巴長痣的姑娘,出嫁舞跳得非常好。
老阿婆詫異地說,你記錯了吧,我們村還從來沒有人到省里去演出過,就是別的村她也沒聽說有人去過。她狐疑地看著夏小滿,像是對夏小滿的真實身份有所懷疑。夏小滿忙說,這次省里只能先給一部分啟動資金,算是給捐出繡品的老人的酬勞。老阿婆這才放下疑竇,高興地說,還有酬勞啊,太謝謝政府了。
7
在留下二百元所謂的政府啟動金之后,夏小滿告辭離開,前往陳秋葵出生的村莊。他抱著去看一眼和自己通了數(shù)十封信的那個女人生活的地方,表達一份哀悼之情前往那里,令他沒想到的是,那個村卻是這個縣最偏遠的村莊,遠在大山深處,在換了無數(shù)種交通工具之后,傍晚才抵達。拉他抵達的手扶拖拉機司機小覃是個瑤族小伙,兩人在震耳欲聾的車聲中只聊了幾句。夏小滿告訴小覃,他是省文史辦的,來找村里的秀才了解一些村莊文化的。
你要找的是藍文魚吧,他住在村子最西頭。我?guī)闳ァP●臒嵝淖屜男M心生愧疚,畢竟自己正在冒充另一個不存在的人,就像他恨的那個女人。
藍文魚并不是夏小滿想象中的滿頭白發(fā),而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年輕人。見到夏小滿,又聽同來的小覃介紹說是省文史辦的,他就滿含笑意地歡迎起自己的客人了,雖然眼底尚有一絲疑慮。夏小滿自稱黃勛。叫我小黃就可以了。他說。
聽黃老師口音,不是本省人哦。
我是才調(diào)進省里的,以前在北京教書。
哦,失敬失敬,來自京城啊,難怪普通話這么標準。夏小滿雖然對藍文魚滿口酸話不感冒,但也只能勉強應承。既然是省里來的老師,是不是先去給村支書說一聲。藍文魚說。
不用打攪,我只想找你這位鄉(xiāng)村秀才了解一些文史資料。夏小滿怕他是因為招待花費,便說,文史辦派出來下鄉(xiāng)的,都批有伙食經(jīng)費和交通經(jīng)費,然后說了個讓這位鄉(xiāng)村文化人滿意的數(shù)字,對方果然松弛下來,還叫來女人讓“造飯”。夏小滿忙說只消一碗茶粥就好。過了大約半小時,茶粥做得了,卻是一碗白米稀粥,一小碟咸菜。夏小滿便知這個村果真是貧困的了。
你想了解些什么呢?夏小滿吃飯的時候,藍文魚一直在旁邊陪著,見他放下碗筷,就殷殷地問了一句。
這個村的文化歷史。
關(guān)于宗教信仰、飲食習慣、文化藝術(shù)還是禮儀禁忌?
全方位吧,先說說禮儀禁忌吧。比方說,女人出嫁都有那些講究?
我們村有三個宗祠,女人出嫁要先拜所屬宗祠、過話,然后經(jīng)過擇偶、提親、訂婚等過程,最后才是大婚。當然,窮人有窮人的嫁法,富人有富人的嫁法,現(xiàn)在也沒有一定之規(guī)了。
如果是遠嫁呢?嫁到省外。
聽到這里,藍文魚臉上不覺閃過一絲疑云,就像是前面他碰到的老阿婆臉上的那種疑云,他該不會是聽說了什么吧。夏小滿暗想,如果被對方知道自己就是那個他親手寫過信的男人,他會有什么反應?怕是會立刻告訴陳家的吧。那樣的話,陳秋葵那幾個不省事的哥哥一定會找上門來。于是夏小滿說,我的意思是,如果遠嫁,那哭嫁歌該怎么唱呢?他本想以突然想出來的玩笑轉(zhuǎn)移一下對方的注意力,不想藍文魚依舊不為所動,嘆了口氣說道,哪里還流行什么哭嫁,嫁的不好也只能自己受著了。我們村有個姑娘,嫁去了新疆,前番聽人說死在了路上。藍文魚一臉凄然。看來,夏小滿的一句話勾起了此人的愧疚之情,畢竟,他為這位姑娘寫過十幾封信,如果不是他的妙筆生花(至少他本人應該是這樣想的),陳秋葵怎么可能一去竟上了黃泉路?
竟有這種事?她一個人去的?家里都沒有人陪她嗎?
她是偷跑去的,怎么可能有人陪。我還幫他寫過信,我是可憐她。每次她來,都是先去山里挖天麻拿來給我。藍文魚解釋說,我女人有頭風,痛起來什么也做不得。那天麻是最不好采的,要爬到崖山上去采的,有一次,她還差點給蛇咬了,從崖山上摔下來。真是可憐哪。
那她沒有家人嗎?聽著藍文魚的講述,夏小滿突然生出背叛的羞恥感來,這個女人一心來投奔他,卻死在了路上,而他卻和另一個女人夜夜歡愛不休。而且在接到她的死訊時,表現(xiàn)出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自己的被背叛大約就是報應吧。但他盡量裝出一副常人應有的口吻來。
她父母早年得病死了,有三個哥哥,她那三個嫂子可是出了名的惡雞婆,簡直是豺狼的心哪。其實,她前面是有過一個相好的,那個相好的有一個磨坊。可她二嫂不愿她去過好日子,最終兩人吹了燈拔了蠟……
磨坊?夏小滿聽著對方介紹他都知道的信息,神情有些恍惚,總想重新找個別的話題,“磨坊”二字令他不覺一怔。
怎么?藍文魚以為自己講錯了什么,瞪大眼睛看著夏小滿。夏小滿也為自己的失態(tài)吃驚不小,忙說,你說磨坊,我還以為農(nóng)村早就沒有那種老式磨坊了,不是已經(jīng)開始普及電機磨了嗎?
藍文魚嘆了口氣,說,我們這里偏遠,普及過來怕還得有幾年吧。你知道我們村窮,除了山就是山,莊稼地又少,有時只能采點草藥拿到鎮(zhèn)里賣,換點糧油。我們家在山后有一片毛竹,一小片針葉林,但是距離鎮(zhèn)上遠,交通不便,只能等人家老板上門來收,毛竹價格低得能壓死人,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又絮絮叨叨說起自己的兩個孩子,上學要錢,吃飯要錢,今后還要尋婆家……
是啊,千萬不能像陳秋葵那樣……夏小滿一心想把話題扯回來,卻不想犯了個大錯,對方并沒有提到過陳秋葵的名字,自己一大意,居然說溜了嘴。
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藍文魚一臉驚訝。
誰?
陳秋葵啊。你怎么會知道她的名字?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省文史辦的黃勛呀。夏小滿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是小覃告訴我的。
你還找小覃打聽了?你到底是什么人?藍文魚站了起來,他一臉怒容,音量也提高了。
藍文魚同志。夏小滿打定主意要把這個角色扮演下去,他可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在這僻靜的鄉(xiāng)野,政府工作人員的身份可能更具威懾力。我已經(jīng)告訴你了是小覃告訴我的,你為什么就不相信呢?非要鬧到村支書那里去不可嗎?藍文魚一聽村支書,這才軟和下來。
夏小滿也怕就此阻斷剛獲得的線索之路,正想著怎么回到剛才的話題上,藍文魚卻慢慢坐下,說,好吧。是我這些天被這件事攪得心神不寧,失了分寸。我總怕陳家會把秋葵的死怪責到我身上。怕他們?yōu)榱擞炍遥ユ?zhèn)派出所找人來套我的話。夏小滿聽到這里才松了口氣,原來,藍文魚怕的是這個,看來他對那三兄弟的提防之心不小啊,也足見那三兄弟在村里的影響力,自己隱瞞身份是明智之舉。
他們有這么霸蠻嗎?我看也沒什么大本事,連自己的妹子都保護不了,聽由幾個外姓女欺負。
藍文魚冷笑道,你卻不知道我們這樣的村寨,家里都是女人做主,男主外女主內(nèi),分工明確。有時候,女的為了把持家里的經(jīng)濟,還有自己去外面賣草藥的呢。他們這家更是出了個母老虎,在家要強,在外也一樣,藥老板的價都由得她定呢。夏小滿聽得心驚,卻也吸取了教訓,更加不動聲色地聽,他知道藍文魚怨恨那家人,恨不能在一個外人面前說盡他們的羞丑,以排解心頭的郁憤。
那倒是件本事呢,現(xiàn)代花木蘭啊!夏小滿夸張地說。
什么花木蘭,快別臟了花木蘭這個名字。說她是潘金蓮都是美化她。你以為是怎樣的?她是拿了自己的身子換的,她換了還不算,還要拿小姑子來換,你說她是不是東西,要不,她怎么要天遠地遠地嫁到新疆去,我們這兒雖說又窮又遠,但總歸是自己的家鄉(xiāng)呀……
藍文魚越說越激動,夏小滿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了。他在想,為什么這兩件事那個女人全都知道!她到底是誰,要么是陳秋葵的魂魄轉(zhuǎn)到了她身上,要么就是陳秋葵連這些都告訴了她,對在火車上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人?據(jù)觀察,他覺得藍文魚始終對陳秋葵的遭遇報以同情,不像是那種唯利是圖之人,于是決定冒險賭一把。他將門關(guān)上,壓低聲音說,藍大哥,實話告訴你,我是夏小滿。
聽到這個名字,藍文魚驚呆了,連說了幾個難怪得。夏小滿于是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藍文魚,只是沒有告訴他,自己對騙他的那個女人愛得有多深,他覺得這等于是在褻瀆已經(jīng)死去的陳秋葵。藍文魚聽后唏噓不止,但也一頭霧水,你說有個女人冒充秋葵去和你結(jié)婚,竟有這種事?而且,這女人還知道秋葵很多事,不,秋葵不可能去和別人說那些丑事。被鎮(zhèn)上收中藥的畜生強奸后,她想死,喝農(nóng)藥,人雖然沒死,卻留下了病根。那真是,跟變了個人似的,在她心里這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事,怎么可能拿出去跟火車上的人講。那個馬菊花打信過來做媒,她才又看到了希望。
陳秋葵有沒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有沒有下巴上長著一粒美人痣的。
你們叫那美人痣?我們這邊都說是圣人痣呢,百年才會出那么一個呢。藍文魚沉吟片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來,他撫著下巴,一邊沉思一邊自語,那不可能啊。他對藍文魚說,陳秋葵有個妹妹,但是出娘胎沒多久就送了人。說是送人,其實是養(yǎng)不起,賣掉了,我那時不在這邊,沒見過那女娃,但我聽說那女娃是因為下巴上的圣人痣,所以賣了個極好的價錢,夠鄉(xiāng)下人買三頭大牯牛呢。陳家就只買了兩頭大牯牛,后來就弄了不少水田,家境才漸漸富裕了,否則哪能為三個兒子都娶上老婆呢?也許是因此悖德,兩口子早早就咳累而死,只可憐了那秋葵妹子啊。
那女娃被賣給了什么人家,你知道嗎?
聽說是省里一個生意人,具體的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倒是可以幫你問問,問問秋葵的七叔公,他是他們那一輩里最后一個了,是秋葵他爸爸陳德勝的親叔叔,說是叔叔,倒和他這個侄娃同齡,當年他做了那娃娃的保山,保山你知道是啥吧?就是怕娃娃養(yǎng)不大,找個身體旺健的當靠山,邪祟魍魎什么的要作怪也要先過他這關(guān)。明天我就去問問他。你就在屋里呆著,哪兒也別去,千萬不能漏了風聲給那三兄弟。我看你也是個實誠人,上當受了騙,還不忘過來瞅一眼生養(yǎng)秋葵的地方。說完,藍文魚落下淚來,他抹了把眼淚,又說,哎,想那秋葵,只說是意外跌落站臺,恰好撞上進站的火車……聽說,那邊人家久等親屬不去認領(lǐng),說是怕壞了,已經(jīng)燒了,火化了,催著家里的人去領(lǐng)……能否魂歸故里,只能看她造化了。
8
第二天中午,打聽完消息的藍文魚急匆匆趕了回來,他是坐小覃的車回來的,一回來,他就走進夏小滿歇腳的房間,將門關(guān)上,說,真是問對人了。你這趟真是沒白來,所以人還是要講情義的。七叔公說,那個女娃被送給了省城一個姓廖的人家。因為是女娃的保山,他那時也豪強,執(zhí)意不讓賣,所以賣那天他沒出面,人家也不認得他,他就跟了抱走娃的那對夫婦上了車。當時就想著瞅機會把娃偷過來,可一直沒機會。他一直跟到省城,才知道那家是做百貨批發(fā)的,就住在秀水大街一帶。他就把地址記下來,想著等到時候有錢了,就讓侄娃把這孫娃再買回來。藍文魚苦笑道,可惜啊,七叔公說,他這輩子也就進過那一回省城。一轉(zhuǎn)眼,人也老了,也沒那個雄心壯志了。哎!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也不知道那家搬了沒搬。就是這些了。
夏小滿連聲感謝藍文魚。他將地址記在一張紙上,塞進包里。
你得趕緊走了,村支書知道你來了,是小覃告訴他的,說是省文史辦來了人。藍文魚笑著說,難怪你打他們的招牌,一聽省城來人,村支書跑得比兔子都快,還安排人去弄野味呢,這會兒怕是快到了,你趕緊走吧,省得再生出什么事端來。我已經(jīng)給小覃講好了,讓他直接把你送到鎮(zhèn)上。
聽到這里,夏小滿趕緊收拾了包,跟著藍文魚走出門來,上車前,他緊緊地擁抱了一下藍文魚,藍文魚先是意外,后來又伸出一雙大手,捏了捏夏小滿的雙臂,以示男人之間的情義。
在藍文魚的囑咐下,小覃走了后山另一條路,所以路上并沒有遇見村支書,這讓夏小滿多少松了口氣。
得知女人有可能是陳秋葵的妹妹,夏小滿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他無法相信她居然會殺了自己的親姐姐,只為了去偏遠的西部,利用自己的色相騙得幾萬元錢嗎?如果真的是這樣,人心就太可怕了。但是他相信,在與她短短二十多天的云端的日子里,自己真切地觸摸到她的真情,她幸福的呢喃、她略帶傷感的舞蹈、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熬過經(jīng)期的安靜,不是做作,而是迸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火,她的任性不是矯飾,是真性情,直到現(xiàn)在,他都能真切感受到那飽滿的愛意。但是,在去那個地址找到她之前,他覺得自己該去做另一件事,那就是領(lǐng)取陳秋葵的骨灰。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陳秋葵是他的妻子,不管這其中因為多么復雜的原因,導致他們失之交臂,但他們始終在相互靠近,或者試圖相互靠近,從那些信件中,他能感觸得到她的焦慮、她的隱忍、悲傷和表達愛意的矜持,但這后面卻是一份對命運的不斷抗爭。他無法想象,當壓榨與羞辱已經(jīng)日常化的她,還要心懷美好,并透過一個代寫書信的男子,表達對另一個陌生男子的情感渴望時,需要逾越多少業(yè)已形成的道德與恥感的籬笆,她是個可敬的女子,因為可敬,他覺得在心靈上又與她靠近了一些,他們通過信,他用平淡的口吻為她描述西部小城的美麗、寧靜和深邃,她則用公文般、甚至八股化的語言,艱難地表白她對與他一同生活的向往。
夏小滿以陳秋葵丈夫的名義,開始了申領(lǐng)陳秋葵骨灰的工作,為了證明自己確為死者丈夫,他不得不向金永泰發(fā)電報求助,當證明終于開來之后,他領(lǐng)到了一張證明,上面寫著那個陳放無人認領(lǐng)骨灰的地址,他輾轉(zhuǎn)找到了這個地址。那是一個冷清的大院子,像是某個機構(gòu)的后院,他走進樓里,上到二樓,找到寫有移交處幾個字的辦公室,見辦公室外的走廊靠窗臺處站著一個女人,她背對著他,正瞅著窗外的某個地方發(fā)愣,他原本想問問是不是在這里辦理骨灰領(lǐng)取手續(xù),又覺得太冒昧,干脆直接跨進了辦公室。他向桌子后面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明來意,并出示了那張證明,那人瞟了一眼證明,又看了看他,說,哦,那你們一起去領(lǐng)吧,你們應該是親戚吧?他望了一眼夏小滿身后,看見沒人,便朝走廊里叫了一聲,陳秋葵的妹妹,你進來。
夏小滿驚出一身汗來。怎么會是她呢?頓時愣在了那里,兩秒鐘后,那個女人走了進來,站在窗邊的女人,但不是她。兩人互相看著,都是一副驚訝的表情。
你們不是親戚嗎?不認識嗎?辦事員也覺得奇怪,怎么兩個人見了跟陌生人一樣?
我是陳秋葵的丈夫夏小滿。夏小滿只能這樣介紹自己了。那女人微微皺了皺眉,說,哦,我們沒見過面,我姐姐是嫁到新疆去的,還沒見過姐夫呢。
難怪。辦事員說著,離開辦公桌,將他們帶到樓外一個類似倉庫的地方,將門打開,對夏小滿說,應該在第三層上,你自己進去取吧。
夏小滿知道但凡常人對這樣的地方總是心存畏懼,生怕沾染上什么,他也不予怪罪,走進去,找到寫有陳秋葵幾個字的簡陋木盒子,捧著走了出來。
辦事員雙手合十,沖著骨灰盒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行禮,又小聲念叨了幾聲,這才離開。
其間,那個自稱陳秋葵妹妹的女人始終一言不發(fā),見拿到了骨灰,她又默默向院外走去。夏小滿一直跟著她,到了外面,又走了一段路,夏小滿終于忍不住了,問,你不是陳秋葵的妹妹,你是誰?
那你是誰?你真的是夏小滿嗎?你怎么你一個人跑來這里?她在哪里?女人面色凄然,哽咽著落下淚來。她身材嬌小瘦弱,但目光中有一股莊嚴的氣勢。
我當然是夏小滿。你問的她是誰?你究竟是陳秋葵的什么人?
我是陳秋葵。去跟你結(jié)婚的那個,是我妹妹。我妹妹她還好吧?她幾乎不敢看夏小滿的臉,因為這里牽扯著一樁欺騙。
夏小滿糊涂了,問,你是陳秋葵,那這盒子里的又是誰?
我不知道。一個同樣苦命的人吧,我只是看見報紙上登著她的消息,說她是我們村的那個陳秋葵,準備去新疆,然后出了意外,她的家人因為路途遙遠的緣故,不愿來領(lǐng)她的骨灰。我想,給他們知道我已經(jīng)死了也好,大家都干凈。今天我就是來拜一拜這個可憐的亡魂,給她找個好地方,埋了。
你說和我結(jié)婚的那個是你妹妹,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陳秋葵面帶愧色,微笑著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nèi)ゲ枭绨桑抢锴屐o。夏小滿跟著她到了一處茶館,侍者提來茶水茶具,又端來一碟點心就離開了。陳秋葵為夏小滿倒上茶,說,真抱歉,按說我們已經(jīng)是親戚了,應該把你領(lǐng)到家里去,可是我在給人當保姆,實在不方便領(lǐng)你過去。
沒關(guān)系,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你。
我也沒想到,可是你怎么會來領(lǐng)她的或者應該說是我的骨灰?
我去了你們村,見到了藍文魚,他告訴我你意外身故,你的幾位哥哥都不愿來領(lǐng)骨灰,于是我就過來了。
你真是個好人,我沒看錯。陳秋葵說,可是,你怎么會到我們村去?是妹妹她出了什么事嗎?
沒有。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和妹妹換婚的事?夏小滿自覺身份尷尬,但也顧不得許多了。
好吧,希望你不會責怪我。陳秋葵喝了口茶,定了定神,說,我們通過幾封信,我知道你是個踏實的好男人。可是,我配不上你,我身體有病。而我妹妹……陳秋葵突然像鹿科動物受到驚嚇般地轉(zhuǎn)過脖頸,看了看關(guān)緊的門,慌亂而又充滿哀求地說,你不會是來調(diào)查我妹妹的人品的吧,我知道你為人謹慎,而她又太活潑、任性。
她很好,只是不肯告訴我,她究竟是誰。你知道,她依然用的是你的名字。
這不怪他,那是我們事前商量好的,以免引起誤會。而且,我不會出現(xiàn)在你們的親屬名單上。就像……她神情肅穆而又哀憐地看了一眼放在旁邊的骨灰盒,說,如果不是今天碰到,我這輩子恐怕也不可能見到你。她的目光中有仰慕,但又很快恢復應有的神態(tài),說,這不怪她。
那么你妹妹她叫什么,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夏小滿覺得說這句話自己費了很大的勁,才把話說完整,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此刻的心情,他很高興妹妹并沒有殺死姐姐,但是妹妹卻挪用了姐姐的名義和已經(jīng)是自己丈夫的錢,然后逃之夭夭了,難道這也在姐妹倆的計劃中嗎?
我妹妹叫陳天慈。她自小被我父母送給了省城一個姓廖的生意人,我七叔公說,其實是賣給人家的。這家的兩口子愛她、寵她,因為她的下頜上長了一粒圣人痣,他們指望著她能像圣人那樣令家業(yè)興盛、財源廣進。那些年他們還真是發(fā)達了,可是后來就不行了,先是女的在外面有了人,被男的知道了,男的為了報復,就開始花天酒地地揮霍家產(chǎn)。那時節(jié),我妹妹因為人長得漂亮,又有才氣,考上了藝術(shù)院校。有一天,她放假回家,撞見養(yǎng)父和三個裸女一起打牌。看見她,她養(yǎng)父居然醉醺醺地叫她一起玩,還向人介紹,這是我們家的女圣人呢,是我們當年花了多少多少錢從一個窮鄉(xiāng)僻壤買來的,專門保佑我在生意場上戰(zhàn)無不勝。看看,現(xiàn)在你老爸情場上也是常勝將軍,一個頂仨。我妹妹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沖出家門,但卻不知道該去哪兒,就在大街上晃蕩。沒想到,她養(yǎng)母找到了她,把她領(lǐng)回了家。她不知道,一個天大的陷阱正在等著她。那天夜里,她養(yǎng)父侵犯了她。為了保住自己的家庭,養(yǎng)母做出賢良淑德的姿態(tài),那就是讓養(yǎng)女做丈夫的美妾,給廖家留個后。她還去幫天慈辦了退學手續(xù),專門買了套大房子,三人一起居住。就在那姓廖的正在做一妻一妾美夢的時候,天慈上藝術(shù)院校之前的一個追求者,將這兩口子殺死在了豪宅內(nèi)。作為從犯,我妹妹被判了五年,盡管她什么也沒做。我是通過我七叔公知道我妹妹養(yǎng)父母家的地址的,有了去新疆的打算后,我怕再也見不到這個妹妹,所以想見見她,看看她過得怎么樣。幾經(jīng)打聽,我找到了已經(jīng)出獄的妹妹。
她過得糟糕極了,整天和一群不三不四以及一些所謂的藝術(shù)家混在一起,還經(jīng)常餓肚子。找到她之后,我們花了很長時間相互傾述,說一說,哭一哭。我就想,我不能就這樣拋下妹妹一個人走。后來,我就想到讓她去新疆,她漂亮、熱情、精力十足,會是個好妻子。我花了差不多一個月時間為她趕制了一套嫁衣,你知道,也是想給她留個念想。我就這樣做了這個決定,但我不后悔。因為我也是打心眼里希望你好,希望你幸福。你是個好人,你一定能照顧好她,她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陳秋葵滿含眼淚的敘述,令夏小滿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坐在那里,靜靜聆聽。
到了新疆后,她還曾給我寫過一封信,她在信中說,姐姐,我陷入了愛河,我愛小滿,我要給他生一個男小滿一個女小滿,再生個小小滿,一屋子小滿,到時候,你可一定要來看我們。但是,你叫陳月慈,我叫陳秋葵,就這么說定嘍。
陳秋葵微笑起來,一臉幸福的樣子。她說,你們很相愛,這讓我很高興。
你不知道,我是來找她的。她拿了我的錢,跑了。夏小滿說,他空望著桌子,茶早已經(jīng)涼了,他一口也沒喝。
怎么會?你逼她做她不愿做的事了嗎?陳秋葵第一次露出質(zhì)疑的表情。她最討厭的就是這個。
也許吧,你這樣說著,我想起來了,婚禮頭兩天,我告訴她有個熟人來看她。
熟人?那只有馬菊花啊,她不是得病去世了嗎?
是馬菊花的姐姐馬梅花。
原來是這樣。她怕被戳穿,所以才跑了?
夏小滿冷笑道,沒那么簡單,聽說她還有個男人,你認得嗎?是個大高個兒。他平視著陳秋葵,希望捕捉到她眼中閃過的任何一絲異樣。
陳秋葵想了一會兒,最后說,我聽月慈說,為她殺人的那個,個子很高,可他還在監(jiān)獄里,還得關(guān)很多年。
說不定真的是他,這個高個子曾出現(xiàn)在火車站,還有紐根林斯。
那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天天都在發(fā)生,比如我們今天的相遇,原本也是最最不可能的事啊。
9
通過金永泰的戰(zhàn)友,夏小滿得知,那個高個子,叫做易水寒的犯人已經(jīng)出獄了,因為嚴重的精神疾患,他被送進了一家精神康復中心做治療,大約家里也是有一些背景的緣故,他的材料幾乎處于半保密狀態(tài),所以具體在哪家康復中心并不清楚。金永泰的戰(zhàn)友,好容易才查到哪家康復中心的名字,但是易水寒已經(jīng)在兩個月前就從康復中心逃脫了。查到這些情況后,夏小滿又約了陳秋葵在那家茶館見面。
他們肯定在一起。夏小滿憂心忡忡地說。她欺騙了我。
她不會。陳秋葵說,我了解她。這是我那天說到的信。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夏小滿。夏小滿接過信封,發(fā)現(xiàn)那的確是發(fā)自紐根林斯的一封信,發(fā)出時間是他們婚前的第五天。他打開信,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筆跡,娟秀、端正。他像是拿到一封情書似的,心情異常激動。
親愛的姐姐:你是我的天使,你把他帶到了我的生命中。小滿,哦,我是多么熱愛這個名字,我愛他愛得發(fā)狂。我是多么快樂啊,每時每刻,我愛他,也愛他的女兒,盡管她有點像小不點女巫,可是,她完美極了。什么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我要給他生個男小滿,再生個女小滿,最后再生個小小滿,一屋子小滿。到時候,你一定要來看我們。但是,我還是陳秋葵,而你是陳天慈。對不起,就當是滿足妹妹的小小虛榮吧……
夏小滿看完,又看了一遍,眼前迷茫一片,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后,終于失神地說,我還一直在懷疑她,從心里恨她、鄙視她,恨不能……
你覺得這是一個行騙者會寫給自己姐姐的信嗎?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是為了我今天拿給你看嗎?可她覺得這輩子你都有可能不知道我的存在。
也許,那個易水寒讓她改變了主意,你知道,那樣的人是有這樣的誘惑力的。
一個精神病嗎?她只會怕他的。陳秋葵將信拿過去,又看了一遍,說,我看到的是一個陷入愛情的女人最赤裸裸的情話,甚至我看了都臉紅心跳。但是,我總覺得有不對勁的地方,你來看。她指著心上的一行字,用孩子朗讀的語調(diào)硬生生地念出來,顯得特別不自然,正是這不自然,讓夏小滿意識到了什么,他于是去看那紙上的字。
是這里,突然冒出來的,什么也不能將我們分開,后面用了兩個省略號?也許,她知道危險在逼近,就像是在兩個省略號之后,才能與你幸福相守。省略號是代表省略掉的東西對嗎?
是的,省略掉的話語、故事。夏小滿說,那個人會畫畫對嗎?
易水寒是個畫家,似乎就是因為畫畫才愛上我妹妹的,他畫了很多她的肖像,她是他的女神。但是,卻又用刀子在她背上劃了兩下。
夏小滿心里像被東西刺了一下,她想起陳天慈曾經(jīng)以咬他脖頸的方式,讓他承諾。他說,他們應該還是有某種聯(lián)系的,夏小滿分析道,你知道……天慈的性格,她說話的方式、用詞,完全像一位……畫家?我是說,因為欣賞,所以才會不自覺地模仿。畫家……那家伙是個危險人物,也許他威脅她,要把她愛的一切全部抹掉,就像用畫筆抹掉不喜歡的部分,甚至可以假設(shè),他威脅要殺了我和我的女兒。他曾經(jīng)那樣干過,他殺了傷害天慈的那對豬狗不如的男女,那么,也可能有一天威脅天慈,離開她愛的人去愛他。也許,甚至連站臺上那個女人都是他殺的,以某種理由,比如為她畫一幅肖像這樣的理由,誘使這個女人穿上天慈的嫁衣,站在車廂門口,將她推下去。我見過那幅畫,我想,天慈的影像之所以模糊,是因為她站在另一扇門的后面,門上的玻璃讓她的影像印在了最前面,當時那里沒有別人,只有易水寒和那個女人,當時,我還錯以為那就是天慈殺掉你的場景呢。
陳秋葵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什么畫?誰畫的畫?
我女兒君君。天慈說她是小不點女巫,是有理由的,她在還沒有見過天慈的情況下,就把她畫了出來,當你妹妹拿到那個見面禮時,簡直都驚呆了。夏小滿自豪地笑了笑,看來有的人注定是要成為一家人的。所以,那個女人的死不是偶然事件,而是易水寒的一次杰作,一次對天慈的直接威脅。
陳秋葵驚訝地捂住了嘴。他會殺了她嗎?
不,是他搶走了她,他逼迫她離開我,而且在我說了馬梅花要參加我們婚禮的這個最恰當?shù)臅r候。她害怕了。為了保護我,也為了保護自己,這才拿了我的錢,和那男的一走了之。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是我嚇跑了她。夏小滿一邊說一邊想,他想到了一個地方。他說,我想我知道天慈在哪里了。他說,北京223院藝術(shù)街貓了個貓。
10
當警方與精神康復中心的人出現(xiàn)在易水寒面前時,易水寒卻將目光準確地指向了正站在街對面的夏小滿。當時,易水寒正坐在門外寫生,他身后的門緊閉著,正是一個抓捕的好機會。易水寒卻出人意料地朝夏小滿沖過去。舉著那把匕首一樣的畫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向夏小滿。這讓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那是一條步行街,所以,路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慢他的腳步,轉(zhuǎn)眼間,他就來到夏小滿跟前。
就在夏小滿準備迎戰(zhàn)時,一枚細小的梭鏢刺入易水寒的后頸。那是用來對付突然發(fā)狂的精神病患的。易水寒一直跑到夏小滿跟前,他慢慢倒下,以至于夏小滿不得不單腿著地,抱住他,就像在穩(wěn)住一只裝滿小麥的麻袋,兩個男人互望著,就像在對望鏡中的自己。易水寒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飄飛如幟的頭發(fā)遮沒了他半張臉。他盯著夏小滿。夏小滿卻將目光轉(zhuǎn)向?qū)γ娲蜷_的門。他看見門里的女人正好望過來,靜靜地望著他,整個世界不復存在。
在陳天慈的供詞中,易水寒對火車上那個女崇拜者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你只要敢穿上這件嫁衣,我就一定娶你。那個迷失在蕭紅式困局中的失意女人說,好。她穿上。他牽著她的手,他們一起走向車門,就好像陳天慈只是婚禮上隱形的客人。他們站在那兒,當另一輛車呼嘯著進站時,他熟練地打開原本應該鎖閉的左門,將女人推了出去。至于易水寒是怎么拿到門鑰匙的,就永遠是個謎了。那是一瞬間的事,到易水寒重新關(guān)好車門,耗時不足一分鐘,就好像演習過一百遍一樣。你已經(jīng)死了。易水寒說。接著,他拉起驚呆了的陳天慈一起從正常打開的右門下車,迎著擁擠著上車的人流向前走去,沒有人看到他推那個女人下車。這時,火車拉響了汽笛,久等的人們驚慌失措,背著大包小裹奮力向前沖,陳天慈擠進那些人,易水寒抓不住她,她被卷裹著回到了車上。然而,易水寒最終還是追到了紐根林斯,為了徹底和他說清楚,他們在曠野里大吵大鬧,不歡而散。易水寒又潛入夏家,伺機報復。最終,她只能選擇跟他一起逃亡。
當夏小滿與陳天慈重返紐根林斯時,他們?nèi)ソ鹩捞┠抢锝踊亓司⒁馔獾仡I(lǐng)回了修理一新的摩托車。告別金永泰夫婦,一家三口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照相館。
照相館的呂師傅見了他們直抱怨,說他們怎么過了大半年才來取,要知道,這三張結(jié)婚照是他這輩子拍攝的最得意的經(jīng)典之作,無論是焦平面和主光軸的垂直程度、焦平面本身的平整性、快門振動、調(diào)焦精度還是會對成像,都完美無缺。
是啊,就像是一封情書。夏小滿說,陳天慈微笑著看了一眼君君。
什么情書?呂師傅不解地看著他們。
每張照片都是光與影的完美情書。夏小滿捧起已經(jīng)封裱好的相框。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深思熟慮。陳天慈望著夏小滿,說,甚至是包括里面的塵土。
直到一家三口離開,呂師傅還在仔細琢磨這句話。
責任編輯劉永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