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大聲說出那個詞嗎

文_叢　蟲

你敢大聲說出那個詞嗎

文_叢蟲

我得承認我不敢。

不僅不敢，我還會給自己找很多借口：比如不是不敢，是覺得說了很不禮貌，或者覺得沒有必要非要特別提出這個詞，又或者是沒什么機會去使用和特別討論這個詞。

其實，就是不敢。

有時候，我聽到別人很隨意地說起“大姨媽”“來好事”“倒霉了”這些替代那個詞的說法，我都會覺得有點兒尷尬。是的，我是女性，但我覺得有點兒尷尬，我會盡量避免去繼續這方面的話題。而我自己，對其基本絕口不提。

你現在知道那個頗有禁忌的詞是什么了—月經。什么是禁忌？這就是禁忌，是你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接受了樊籬，而你還主動去加固了它。

在我上學的時候，已經來了月經的女同學經常會很神秘地扎堆兒說悄悄話，還沒有來月經的女同學則另成一派，是有資格去嘲笑那些已經來月經的女生的。而一個發育早的女生—胸部和臀部突出、走路開始不自覺地扭動腰部、十三四歲看起來像是十七八歲，她有可能會被男生集體欺負、推搡，或是在背后吹尖利的口哨。

在許多男作家所謂的純情小說里，都有這么一個女生，她們早早地被人叫作“破鞋”“騷貨”。長大后大家明白了，懵懂的欲望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早早具備性征的同類，不幸就是這個出口。這樣的女生，在農村可能早早草率出嫁；在城市里，可能真的就成了某個校門口小流氓的“女朋友”，一早出去混社會。

而我們從來沒想過，“騷貨”可能是一種外來強加的身份，她只是勉強自己學會去適應，去接受了。

后來我們知道，早戀不可恥，發育更不可恥。我震驚地想起在小學和中學時，我曾跟別人一樣冷眼旁觀過那些“騷貨”，如今只剩下心痛。

同樣，那時我們對待月經的態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女生如果因為痛經鼓起很大的勇氣跟老師請假回家，老師會同意，但是會帶著一點兒輕蔑、不耐煩和隱藏的冷笑，那表情是：就你事兒多！

我記得，有個女生跟另一個女生鬧別扭，故意把她藏在書桌里的衛生巾扔到過道上，男生們哄堂大笑或者做惡心狀，女生們則不知所措，沒有人知道應該怎么辦。最后是那個女生自己哭著撿回了衛生巾，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躲閃著人，覺得很丟臉。是的，我們也覺得她很丟臉。

等女生們都來了月經，我們便開始學會以各種方式藏好衛生巾，學會用各種方式掩飾自己肚子痛、坐不住，學會戰戰兢兢地察看自己的褲子，生怕血跡漏出去—那該是多么大的恥辱。

是的，月經讓我感到恥辱和羞愧，它帶來的疼痛讓我膽怯，我不敢提也羞于提起。月經直接提醒我們性器官的存在，跟生育直接相關。等到懷孕，醫生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末次月經是何時，醫生們那么平淡地提起月經這個詞，而對面的女子，多多少少都帶著一點兒不自在。

月經，是女人每個月都會有的生理期，但它不是我們的常用詞語。我們像小時候藏衛生巾一樣悄悄藏起了它。

后來，網絡時代，出現許多關于月經的笑話和段子，它又開始成為笑料之一。笑料可以消解它身上的神秘和沉重，但同樣帶著輕浮和不尊重。

有一段時間，我接到許多讀者的來信，其中有人訴說男友的粗暴對待，包括月經期間也要求性行為，“我都沒有嫌你臟，你還怕什么”。

對，月經也意味著骯臟。不光別人，我們自己也覺得臟—在民間傳統中，來月經的女人本身就是污穢的象征。

這跟是高雅還是粗魯，是大大咧咧還是一本正經沒關系，我覺得我內心有深重的恐懼，所以不敢面對這個詞。恐懼來自這個詞在生活中一貫的地位—污血、疼痛、骯臟、被嫌棄。

后來，我終于敢承認痛經，敢讓自己在痛經時適當休息，讓身體不在疼痛和緊張的雙重壓力下顫抖。我終于可以在聽到這個詞時不那么嚴重反感，覺得這樣的談話才更像是閨密談心—是的，得有一份親密，我才覺得別人跟我談這件事不突兀。

我們喜歡傅園慧，她健康明朗，活潑風趣，她似乎從未被社會上的許多規則捆綁過、壓抑過。她在采訪中說“可能是例假影響了比賽發揮”。直白的話語讓全世界的社交媒體都開始討論。

媒體用“打破禁忌”來形容她，有許多人高興禁忌被打破，也有人覺得這是粗魯不文，還有許多人覺得沒有禁忌這回事啊—對，這類人很幸運，于是認為人人都這么幸運。

禁忌是有的，我知道許多女性跟我一樣，對于這個詞的態度就像自己在秘密的地方藏起了一個黑色的箱子，害怕被人知道，也害怕被提起，害怕這個箱子帶來羞恥、尷尬，所以要自己去承擔每個月如期而至的疼痛，悄悄處理和解決。

我也知道很多女性跟我一樣，我們終于長大，我們終于可以不害怕，可以坦蕩地面對自己的身體，可以心無掛礙地去討論一些之前故意繞開的話題，這時，我們對過去的自己，有著同情和歉意。

我們學會了溫柔地對待自己，尤其是生理期的自己，我們開始反感有關月經的笑話，而不是反感月經本身。

因為禁忌有一半是別人給你設定的，另一半是你自己維持的。不必非要等到別人在公開場合說了，我們才如夢初醒，知道那道禁忌如此脆弱。

《哈利·波特》里，誰也不能提伏地魔的名字，但最后他“跟一個凡人一樣被殺死了”。科學告訴我們，想認識事物，就首先要正確地叫出它的名字。

所以，你敢大聲地說出“月經”這個詞嗎？我希望你不但敢，而且說：“這有什么。”

我希望更多類似的禁忌不再存在，心靈的枷鎖，自己鎖上自己開。所謂愛自己，首先就是不要有太多的壓迫和阻礙。我希望，我們都能更勇敢，也更溫柔。

世界是否對我們溫柔相待，何必強求。我們自己啊，要先釋放了自己，接納了自己，擁抱了自己，那禁忌，才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