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南在南方
吃席
文_南在南方

吃席是我們家鄉的方言,有點兒像普通話說的赴宴。但赴宴只是吃,吃席還有些額外的事。吃席時,無論紅事白事,都要貼一張執事單。從督管、知客,大小廚房,到調席、端盤,再到劈柴、挑水,二三十項事務,每一樣事務下面都有人名。吃席的人站在執事單前頭瞅,有的差事一個蘿卜一個坑,有的差事幾個蘿卜一個坑,看到自己的名字,就開始忙活。執事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就只用坐著吃?也不是,因為執事單末尾還有一句:其余人等,相機行事。所以,也是閑不下來的。
席面豐儉看主家情形,主家給督管交個底,就由督管來主持。豐則錦上添花,儉則不丟臉面,好鋼用在刀刃上,同理,好肉鋪在碗面上。事情辦得順當,我們那兒叫“入轍”,不出格就好。
小時候,逢著誰家有席吃,我們都很高興。小孩子沒眼色,一桌十個人,偏偏還有兩把椅子,幾個人推來讓去不肯坐,自個兒便興沖沖坐上去,被爹扯住耳朵拉下來,有時還得吃一巴掌,抽抽搭搭地向娘哭訴,說難怪別人都不坐,原來是要挨打的!娘找個碗,去廚房里添飯,再堆些肉端出來。這算什么?堅決不吃,等下一撥上桌子!小孩兒對食物的熱忱顯而易見。小伙伴在別家吃了白席回來,瞅著白發蒼蒼的奶奶問:“您啥時死呀?”奶奶問:“你想奶奶死呀?”小伙伴說:“也不是啊,就是你死了,咱家也做苞米干飯吃!”
鄉下席面好像一直都是老樣子:大方桌,先是八個干果盤;八個涼盤上來時會收果盤;再是四個炒菜、四個湯碗間隔著上,涼盤不收;最后是十三碗下飯菜,擺成花的樣子。這席面有叫“八大件子”的,也有叫“十三花”的。后來看齊如山先生的書,才知道這是舊時官席的吃法。
一般來說,坐上座的人會領菜,他夾一筷子說:“吃菜啊。”大家伙兒這才開吃。有時上座忙著喝酒忘了領菜,會有人請他,他要說一聲:“怠慢!”
上座要能喝酒,若是酒量不行,最好不端盅子—陪坐的自然要敬酒,受了張三的敬,李四來敬也得喝,不然失禮。一桌人敬下來,喝個半飽,讓他歇一會兒,同桌的人要猜拳猜寶熱鬧(白事不猜拳,默飲),謂之打通關。不想猜拳猜寶的,打老虎也行,杠子、老虎、雞、蟲,一物降一物,雙方一齊出聲,被降住便喝酒。
坐在桌上,安心吃喝,不用擔心菜、酒、茶、煙,都有專人來管。吃飽喝足下桌,那調席的上來,一股腦兒收了,再鋪新的。
長大才明白,那兩個椅子是上座,得由知客“看座”,然后才是請坐,一般人都要敬而遠之。我后來也坐過上座—鄰居家新女婿上門,得要陪客,正好我在家。主人三番來請,不好推辭,喝得非常盡興。后來請人刻了一方印曰“山野酒徒”,甚是得意。只是慢慢喝不動酒了,那方印也不知所蹤。
有個朋友說,婚宴是世上最難吃的宴席,不知菜味。他說的有些道理,因為城里的宴席盛大,要一次吃完,廚家自然預備在先。而鄉下不存在這個問題,最多開十桌,先來先吃,幾個柴灶,個個火旺,炒好即端,自然熱乎。
多年前,我在陜西商州吃過一回席,至今難忘。商州是秦變法者商鞅的封地,頗有古風。賓客席地而坐,已有很多矮桌,但還不夠,就將大木盆翻過來,將竹編蒲籃翻過來,當桌子。菜是大鍋菜,不用盤子,都是小黑碗,類似擊鼓傳花那樣傳來傳去,吃得熱火朝天,那真是:沒舀滿了,沒吃完了,沒等又來了!
鄉下人吃席高興,狗也高興,如果主人不攆它,它就陪著主人去吃個油嘴。人吃得好,脾氣也好,沒人踹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