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韓松落
《爵跡》:雙向選擇題
文_韓松落
“見好”,
看見同時代的好。
我們長大了,變好了,不等于萬事大吉了,還要辨別自己的形象,認識自己的心性,畫出自己的輪廓,釋放出自己的信息,散發出自己的氣息,踏遍千山萬水,去找、去吸引那些會接受我們、喜歡我們,能與我們為伍的人,也讓他們找到我們。
喜歡到電影院看電影有兩個原因:看電影之外,看看觀眾;看電影的同時,看看觀眾的反應。
《爵跡》我看的是首映日的下午場,電影結束,燈光亮起,我才發現,全場幾乎都是中學生和小學生。我硬是以一己之力,把全場的平均年齡拉高了幾個月。
出場的時候,我跟在一群背著書包的小學生身后,他們大概八九歲,應該是逃課來看電影的。我默默地想,如果我結婚早一點兒,孫子應該也差不多有這么大了,這個時候,我扮演的角色,應該是抓他們回學校的家長。
我把我的發現發了朋友圈,得到的回復是這樣的:“感覺你不是去看電影,而是去看看電影的人。”“再看叫上我,咱倆一起拉。”“今天也做了同樣的事,不過我有小朋友罩著。”還有朋友在回復里互相吹捧:“你去就只能拉高幾天。”“你去就只是幾個小時。”
顯然,我的大多數朋友都沒有去看《爵跡》,有些朋友之所以去看,也是因為身負影評重任。
我們不是《爵跡》的目標觀眾,吐槽吹捧都毫無意義。
之前看《小時代》系列的電影,全場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女生居多,《時間煮雨》響起,她們哭成一片。我茫然四顧,不知道她們在哭什么。
我們也不是《小時代》的目標觀眾。
我開始思考這些問題:郭敬明是怎么把這些觀眾找出來的?他又是怎么把那些他不需要的觀眾篩掉的?他釋放了哪些信息?他的觀眾們又是怎樣接收到這些信息的?同樣是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為什么觀眾構成會有區別?小學生、中學生和少女,怎么知道這個電影屬于自己?他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
《爵跡》是奇幻故事,《小時代》是青少年情愛故事,釋放出這個信息,就篩掉了一半叔叔和爺爺,讓他們不會到電影院抓人。
成年人太知道世界是怎樣的了,看電影或者閱讀的時候,會下意識地尋找靠近自己生活現實的那些內容。我喜歡科幻小說,討厭官場小說,可如果一本世界頂級科幻小說和一本內地三流官場小說一起擺在我面前,我大概會先翻一翻官場小說—因為近,容易讀。
少年人對世界的經驗不夠,所以常常要用幻想來填補對世界的認識,奇幻、玄幻正中他們下懷,離生活越遠越好。《爵跡》里的奧汀大陸,正好可以滿足他們的喜好。
即便是他們心目中的現實世界,也是建立在不現實的基礎上的。電影《小時代》里的那場發布會,在稍有工作經驗的人看來,多少有點兒不可思議。之前一部著名的職場小說中,主人公真正的工作表現只有兩次,一次是展板設計,一次是辦公室裝修,其他時候,都用“做表格”“寫方案”一筆帶過,這在有工作經驗的我看來,同樣不可思議。
但青少年要的就是這種一筆帶過,因為他們沒有經歷過工作場景,他們不會對真實存在但自己沒有經驗的事感興趣。
對《爵跡》的爭議,還集中在真人CG技術上。有人說它不夠好,有人說它讓人不適,并且以“恐怖谷”理論作為論據。
“恐怖谷”理論是日本機器人科學家森政弘在1970年發表的觀點。他認為,仿人機器人會使人產生一種其他機器人所沒有的、獨特的不適感,這種仿人效果越逼真,不適感越強。“恐怖谷”理論也被用來考量其他仿人作品,例如蠟像和充氣娃娃,還有真人CG電影。
但同樣也有人喜歡這種仿人的作品,尤其是在游戲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他們對真人CG的效果毫無抗拒,甚至會覺得親切。我咨詢了好幾個喜歡打游戲的朋友,問他們能否接受《爵跡》預告片和劇照里的影像,他們都說毫無問題。我甚至懷疑,對他們來說,這種真人CG有一種特別的美感。
至于這次真人CG的效果,還得另說,畢竟是第一次。
年輕人喜歡高純度的東西,包括高純度的感官刺激和高純度的感情。做一部讓年輕人喜歡的戲,不管故事、人物、特效、價值觀、CP(人物配對關系)設定如何,首先得唯美,甚至,只需要唯美,要有大面積的、高純度的顏色,華美的服裝,毫無雜質的場景,剛烈純正的感情。
這不是這一代年輕人的專利。我們年輕時,同樣熱愛唯美,瓊瑤就是這么崛起的。我們念念不忘的,是《六個夢》中那鋪天蓋地的銀杏葉,《梅花三弄》里的西湖煙雨。只是,成年以后,生活的不唯美沖淡了我們對唯美的追求,轉而喜歡有雜質的事物。
但新一代的年輕人照舊在追逐唯美,只是,他們心目中的唯美,和自然景物掛鉤的越來越少,而轉向關注室內搭建的景物,以及電腦特效制造出來的美,例如古風世界、奇幻世界。
唯美或者不唯美,成了最嚴格的雙向選擇關,把有可能去電影院破壞氣氛的叔叔和爺爺們篩掉了。
臺灣電影學者焦雄屏曾經問:“什么時候電影可以不講究劇情、美學、表演、剪接、攝影這些門檻,直接變成商品植入廣告總匯與時尚雜志內頁了呢?”影評人長鳳新隔空回答:“在MV、時尚雜志、CG大片、網游、動漫伴隨下成長的這一代,偏偏對接收這樣的作品全無障礙。”
這個時代的創作者,得是一個綜合體。
我曾說過:“泛閱讀、泛文學的時代,創作者不但要能寫,還要深諳美術、影像、營銷的規律,具備時尚感覺,洞悉社會心理,懂得塑造個人形象,要能文能武、三頭六臂,才能應對新時代。創作不再是一個偶然事件,還得捆綁創作者在其他領域的努力,要結合你發的微博、你認識的人、你簽售時穿的衣服、你曠日持久努力經營的形象……一件作品是否受歡迎,是所有這些因素的綜合。”

郭敬明跨越了很多界限,吸附了很多事物,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綜合體。屬于他的那些特質,例如強悍的性格、對奢侈品的熱愛,也成為一道雙向選擇關,無時無刻不在進行篩選。
這依然是一場雙向選擇游戲。電影制作者和觀眾,在找和被找。
我們未必要去學習郭敬明,但應該學習這種尋找、篩選的技術。
林懷民說:“我知道藝術家不只是為著那掌聲與鮮花工作,卻不明白藝術不只是技術、形式與結構。藝術工作原來只是將心比心,是人情的往來。”拍電影,也是一份人情往來。
那些潛在的觀眾,用了20年、30年,讀書、思考、看電影,錘煉自己,打磨自己,這都是一份人情,不把他們找出來,是對這份人情的荒廢。
得找,用電影本身的計算,用炒作,用一切你喜歡和不喜歡的方式。電影不是拍完就完了,“找”觀眾也是電影的一部分。不要推給“不認”,也要反思自己的“不找”。
甚至,在其他的地方,也是一樣。我們長大了,變好了,不等于萬事大吉了,還要辨別自己的形象,認識自己的心性,畫出自己的輪廓,釋放出自己的信息,散發出自己的氣息,踏遍千山萬水,去找、去吸引那些會接受我們、喜歡我們,能與我們為伍的人,也讓他們找到我們。同時篩掉那些懷有惡意的、倨傲的、氣息步調不一致的人,也讓他們篩掉我們。
否則,一切成長、錘煉、修行,都是枉費。千錘百煉出深山,為的可不是只留清白在人間。
找和被找,也是修行的藝術。
也是活在人間,一份最大的人情往來。
《爵跡》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