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福
四大名著之“環形回歸”結構
□張俊福
引言:被稱為“四大名著”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紅樓夢》四部小說,如果從整部小說的內在結構分析,則這四部小說都是一種“環形回歸”的結構模式。《三國演義》——勢的回歸,《水滸傳》——魔的回歸,《西游記》——神佛的回歸,《紅樓夢》——石頭的回歸。
環形回歸,顧名思義,就是一種向出發點靠近的環形的運動過程,當然這種回歸并不是簡單的重復與再現,而是在一定層面之上的某種運動軌跡的相似性,抑或是在思想和意識層面上的某種表現形式的相似性。
宗教學家伊利亞德在其神話學著作《永恒回歸的神話》中認為,始源神話就在古代人的生活中扮演著那個最原始的點,人們通過各種方式不斷地向此點回歸,以獲得精神的救贖。因為在伊利亞德看來,歷史的存在必然會帶來邪惡與恐怖,時間必然會帶來老化與俗化,生命力將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枯萎。古代人為了擺脫這種生命力的衰退,就通過某種儀式或象征的設計,回歸到始源神話中宇宙創生之前的原初時刻,讓歷史在這種原初的混沌中被消除,一切舊的形式和存在都在原初的混沌中統統瓦解,衰弱的生命從這個混沌之淵中汲取力量之后就獲得了新生,生命被更新了,世界也被更新了。[1]
這樣一個環形回歸的過程就是世界在始源神話的神圣時空中被再造的過程,也是一個動態變化的過程,呈現在始源神話背景之下的太初時刻,只不過是整個圓環上開始和結束重合的一個結點。文學作品的環形回歸模式也是從如此的一個結點開始,由此展開情節,繞了一大圈之后又以某種方式回歸于這一出發點,在整個文本結構上形成一種環形回歸的模式。四大名著在文本結構的運行方面,在某一層面或者某一點上,整個文本結構恰好就是一個環形的回歸。
《三國演義》開篇云:“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紛爭,并入于秦;及秦滅之后,楚、漢紛爭,又并入于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后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這里的“勢”指事物發展變化的規律或趨勢,甚至有一股相對濃厚的天命觀思想在里面,在此層面上,亦可謂之為“定勢”,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的發展變化是非人力所能及的,整個事件或是正在發生的事情好像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結局。人的主觀努力如果是與這種先天的結局相違背的,那這種努力的結果只能是徒勞。在這樣一種模式里,整個事件就好像是一個復雜的計算機程序的運行,身在其中的團體或個人只不過是整個程序環上的一個小小的語言單元,是無法改變整個程序的輸出結果的。因此,在幾千年王朝的更替中,“國運”便成了這樣的一個代名詞。當某某王朝國運將終的時候,再多再厲害的能臣猛將也于事無補,無法挽大廈于即傾。每到這個時候,傳說中的災異之事或者不祥之兆就會顯現出來,以示這種趨勢的不可逆轉。
《三國演義》第一回云:“建寧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溫德店。方升座,殿角狂風驟起,只見一條大青蛇從梁上飛將下來,盤于椅上,帝驚倒,左右急救入宮,百官俱奔避。須臾,蛇不見了……光和元年,雌雞化雄。六月朔,黑氣十余丈飛入溫德殿中。秋七月,有虹見于玉堂;五原山岸盡皆崩裂。種種不詳,非止一端?!边@些奇端異事都是漢室將頹的預兆,此是天命所在,勢之所趨,不可逆轉。整個《三國演義》文本敘事就是緊緊圍繞這個中心展開的。由東漢末年的動亂到三國興起,再到最后的三國歸晉,形成了一個環形的回歸,照應了開篇的“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p>
整個文本中出現的關鍵情節轉折及結果,都被歸因于“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及”。在司馬懿父子篡權的情節中,曹操經常做三馬同槽之夢。書中第七十八回,曹操
在臨終前又夢三馬同槽,文中有詩云:“三馬同槽事可疑,不知已植晉根基。曹瞞空有奸雄略,豈識朝中司馬師。”[2]曹操作為一世奸雄,也難料三馬同槽之密。當然,即使料到了也將于事無補,因為三國歸晉這是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及也。
此類思想在人物命運方面也有體現。諸葛亮在三國中作為“智絕”的化身,終身不渝的事業就是北伐曹魏,以成蜀漢一統大業,回報先主三顧之恩。但往往在關鍵時候卻功敗垂成。在“孔明揮淚斬馬謖”中,孔明因錯用馬謖,結果街亭要塞失守,直接導致北伐夭折,軍退漢中。料事如神的軍事卻犯了一個如此低級的錯誤——用人失誤,而且他提前已經知道馬謖此人言過其實,不可委以重任。很明顯,這與他謹慎細微的處事風格是格格不入的。因此,這種情節上的敗筆正是為了照應總體故事的環形回歸結構。諸葛亮即使再算得準,謀得巧,也終將無法阻擋三國歸晉的的大勢。否則將與全書的環形回歸結構發生沖突。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諸葛伐魏是逆天命而動,注定了失敗的結局。
更有甚者,一切皆有定數,在如此龐大復雜的敘事結構中,主要人物的生死存亡及成敗輸贏也是為這個“勢”服務的,從而受制于這個環形的結構。在第一百三回“上方谷司馬受困,五丈原諸葛禳星”中,司馬懿父子被諸葛亮困于上方谷,用火攻之法燒斷谷口,三人回天乏術,眼看就要葬身火海,此時情節卻突然逆轉。書中云:“司馬懿驚得手足無措,乃下馬抱二子大哭曰:‘我父子三人皆死于此處亦!’正哭之間,忽然狂風大作,黑氣漫空,一聲霹靂響處,驟雨傾盆,滿谷之火,盡皆澆滅,地雷不震,火器無功?!笨酌鲊@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盵3]作為西晉締造者的司馬氏父子如果死了,那后來的三國歸晉,由分而合的統一大業就無法完成,因此天降大雨以救之。此是天命如此,亦是“勢”之所在。而在后續情節中,孔明夜觀天象,發現主星暗淡,命不久矣,遂以禳星之法祈增陽壽,可在最后快要成功的時刻,卻發生了意外,被慌慌而入的魏延將主燈撲滅??酌饕膊贿^是這個大圓環上的一枚棋子,該落時就得落下,為整部作品的環形回歸清道。其必死恰如司馬氏父子的必生,都是為整部小說的情節發展服務的,還如“關云長義釋曹操”一節中,孔明派關羽去守華容道,此時劉備提醒孔明,說曹操于云長有恩,而云長又是義氣深重之人,云長守華容恐有所不妥。孔明曰:“吾夜觀乾象,曹賊未合身亡。留這人情,教云長做了,亦是美事。”也就是說曹操的生死也是由天命所定的,他要死得其時,要為整部作品“勢”的回歸服務。
《水滸傳》楔子“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一回中,對水滸一百零八將的前身就作了交代,原來這一百零八人是三十六員天罡星和七十二座地煞星的化身。他們原本是被洞玄真人鎖鎮在江西信州龍虎山伏魔殿內的。洪太尉掘開鎖魔殿,這些魔星遂化作萬丈黑氣沖天而起,落到四面八方,即預示著一百零八位魔星的橫空出世。[4]然后就是各自人物的別傳,彼此之間情節相互穿插交織,在整個文本敘事的鼎盛部分,這一百零八人由于不同的原因及曲折的遭遇共上梁山,在梁山泊完成聚義。這是故事的高潮部分,也是梁山事業達到鼎盛的部分,而之后的情節則可以說是梁山事業由盛轉衰到最后徹底敗亡的過程,這些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也都煙消云散。
在百二十回的版本中水滸英雄在后面征方臘、王慶、田虎的故事中損折殆盡,最后一回以“宋公明神聚蓼兒洼 徽宗帝夢游梁山泊”為題,以“神聚蓼兒洼”來說明這些英雄在現實世界中的集體覆滅,同時以鬼神的形式在另一個世界里再度相聚。而在金圣嘆腰斬的七十一回本中,則直接以宋江、盧俊義的一夢作結,夢中這些梁山好漢都被張叔夜俘虜,后被全部處死,集體回歸于無。在這兩種版本中,不管是哪一種,梁山好漢的故事模式基本相同:由魔星出世到現實中的梁山聚義,再到最后覆滅,又回歸于魔。
他們都是魔星的化身,而魔的世界與現實世界是一個相對的世界,可稱之為彼岸世界,他們從彼岸世界來,然后在此岸世界(即現實世界)中展開故事,上演了一場“替天行道,抱打不平”的英雄豪情劇,最后又在現實世界中覆滅,即從此岸世界完成了向彼岸世界的再一次回歸,作為彼岸世界永恒的存在,他們向彼岸世界的回歸無疑就是向自己原型(即魔星)的回歸。在整個敘事結構上,就是一個由魔到人,再由人到魔的環形回歸結構,即:魔星(魔)→梁山好漢(人)→魔星(魔)。
《西游記》的整個故事在總體上來說,就是神佛在凡間的歷罪模式?!段饔斡洝分械倪@些主要人物在他們原本所在的世界里都是有罪的。唐僧的前生是佛祖如來的座前弟子金蟬子,只因不聽佛法才被貶入紅塵去歷劫消罪,歷經八十一難,九九歸真,回歸于西天佛界 。孫悟空則是天地所生的一個石猴,他本是受日月精華,集天地靈秀之氣于一身的一個靈物,但由于那種桀驁不馴的性格,大鬧天宮,最終成了神佛界的罪人,給他帶來了整整五百年的苦難。他的脫罪,重新融入神佛世界的途徑就
是保護唐僧西行取經,在九九八十一難的磨練中,身上的魔性被漸漸夷平,消除前罪,得成正果。其中最典型的情節,就是在取經成功,師徒受封之后,其頭上一直困擾于他的那個金箍竟自己除去了。這個金箍的除去象征著他經過這一番磨難之后,身上那種與神佛界格格不入的因素的消失與最終自由的獲得(當然這種自由只是相對的自由,在神佛界框架規制之內的自由),由此他由一個不被神佛界接納的門外漢正式回歸到了神佛界中,成為西方佛界的斗戰勝佛,被這個世界正式接納,完成了一個環形的回歸。
至于別的角色,豬八戒的前身是掌管天河十萬水兵的天蓬元帥,只因蟠桃會調戲嫦娥被貶入凡間,后歷經取經磨難,成為西方佛祖的凈壇使者,復歸于佛界。沙和尚的前身則是天庭卷簾大將,只因失手打碎了酒杯,被玉帝一怒之下打入凡間,成為流沙河之怪,后經觀音點化,追隨唐僧西天取經,終得羅漢正果,復歸于佛界。白龍馬本為東海龍宮三太子,因縱火燒了玉帝親賜的明珠而犯了天條,被囚于蛇盤山鷹愁澗,經觀音點化,化身為唐僧西行路上的坐騎,將功贖罪,后歷經磨難,終于消除前罪,被封為八部天龍廣利菩薩,完成了向神佛界的回歸。
綜觀之,《西游記》的場景是由神佛世界和世俗世界二者交替錯雜而成的,《西游記》的主要人物都是從神佛世界的有罪之身出發,然后來到俗世這個消罪場中,經受一系列的磨難,最后又回歸于神佛的世界。在經歷上,由“神佛界→俗世→神佛界”的轉換,亦是一種典型的環形回歸結構。
《紅樓夢》又名《石頭記》,其中的主人公賈寶玉是一塊女媧煉石補天后剩下的頑石,被棄于大荒山無稽涯青埂峰下,因久延歲月,受日月精華,遂脫去石胎,通了靈性。后凡心萌動,幻形入世,被空空道人、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經一番悲歡離合,飽嘗人世的酸甜苦辣之后,又看破紅塵,跳出塵外,復歸于石頭的寂靜與清冷。其整個人生經歷就是一個環形回歸的過程。其模式可概括為:石頭→幻形(賈寶玉:真石頭,假寶玉)→石頭。這是一種石頭向石頭的回歸,在這個回歸的過程中,作者完成了對賈寶玉形象的塑造,賈寶玉在“木石前盟”的誓言中墜入紅塵,而后又在“金玉良緣”的現實世界中空自悲嘆,悔悟,終歸于超越。而黛玉卻也在這樣一個看似殘酷而悲傷的世界中完成了自己還淚報恩的夙愿,在賈寶玉回歸之前早已回歸西方靈河岸而去。
書中以賈寶玉的紅塵歷劫為主線,串起了賈、王、史、薛四大家族,然后以此為主要場景,展開了《紅樓夢》綿延不斷的畫卷,上演了一出出“悲金悼玉”的紅樓故事,一個個人物,一縷縷如夢如幻的遭際與悲傷都在這錯綜復雜的關系及相互交織的結構中展現出來了。
書中別的主要人物的命運及遭遇也是被籠罩在賈寶玉這種“石頭的回歸”模式之下的。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只因受了神瑛使者(寶玉前身)的甘露之恩,故隨石頭一起下凡來償還這種甘露之恩,但她報恩的方式比較特別,就是拿自己一生的眼淚來還他,最后淚盡而亡,復歸于西方靈河岸邊的仙草世界。
還有《紅樓夢》中這些主要的丫鬟姑娘,都是在警幻情榜上掛了號的,其前身都是一些情癡怨女,下凡歷劫也是為了償還各自的風情孽債,了結前世的因果,之后各歸本性,完成由仙入凡,再由凡入仙的回歸之路,與賈寶玉的回歸模式遙相呼應。
綜觀上述四部小說,在敘事的某一層面上都可歸為一種環形回歸模式。而這樣的一種環形回歸模式絕非是偶然抑或僅僅是一種表面形式的相似。如果把這個現象回歸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體系之中進行審視,則四大名著在內在結構上呈現出來的這個共性決不是一種巧合,而是有著深刻的哲學文化淵源的。對此問題將在下一篇文章中詳細進行討論。
注釋:
[1]伊利亞德:宇宙與歷史:永恒回歸的神話[M],臺北市:聯經出版事業公司,2000,第3頁。
[2][3][4][5][6][7]羅貫中:三國演義[M],北京市:中華書局,2005,第2頁,第438頁,第589頁,第274頁。
[8]施耐庵原著,金圣嘆評點:金圣嘆批評第五才子書水滸傳[M],天津市: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第5頁。
[9]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市: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版,第3頁。
(臨夏縣土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