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東柱與《容易寫成的詩》

袁成

摘 要：日治時期下的愛國詩人尹東柱寫過許多動人心魄的詩歌散文，《序詩》與《數星星的夜晚》皆是韓國文學史上的不朽之作。而遺作《容易寫成的詩》是對其一生最好的概括，尹東柱在其中直抒胸臆地表達了自己的慚愧之情。通過對《容易寫成的詩》文本分析，可以斟酌出更好的譯本以及對尹東柱的慚愧意識更深入的理解。

關鍵詞：《容易寫成的詩》；尹東柱；慚愧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30-0-02

尹東柱（1917-1945）出生于滿洲北間島明東村（今中國吉林省龍井市明東村），籍貫坡平（今韓國京畿道坡州市），父親尹永錫為明東小學的教師。尹東柱1931年畢業于明東小學，1938年畢業于光明學院中學部，1941年畢業于漢城延禧專科學校文科部，1942年前往日本留學，期間從東京立教大學英語系轉學至京都同志社大學英語系，1943年7月因涉嫌抗日運動而被逮捕，1945年2月在福岡獄中被迫害致死，年僅28歲，此時距離日本無條件投降僅剩6個月。

在28年的短暫生涯里，尹東柱一共留下了117篇詩和散文，但其實除了在延吉發表的一些童詩，尹東柱生前公開發表的作品并不多。刊登在《朝鮮日報》的散文《射月》，以及刊登在《學友》雜志的《自畫像》等，這些都是尹東柱在延禧專科學校時發表的作品。1941年作為延禧專科學校的畢業紀念，尹東柱遴選自己青少年時期的作品匯編成集，將其命名為《天、風、星星與詩》，可惜未能如愿得到出版。直到死后的1948年，他的朋友鄭炳昱和弟弟尹一柱整理其遺作，仍以《天、風、星星與詩》為題在正音社刊行出版。

《容易寫成的詩》與《序詩》、《數星星的夜晚》相比，知名度沒有那么高。在韓國文學史的教材中，提到尹東柱的話往往都是采用后面兩篇代表作，然而筆者認為《容易寫成的詩》才是最能概括尹東柱一生的詩作，他的慚愧意識得到淋漓盡致的體現，他的理想信念也得到明確的表達。《容易寫成的詩》是1942年尹東柱最后的遺作，他在被捕前一個月寫下這首詩寄給了一位友人。2011年吉林大學出版社出版的《尹東柱詩集：天風星星與詩》將詩題翻譯為“隨手草成之詩”，筆者認為這樣的譯法略微欠妥。原題“?? ??? ?”采用了??（寫）的被動型????，強調了客觀上詩容易寫成、自然而然就能寫成。如果說是“隨手草成之詩”，那么側重在主觀上態度隨意，給人“隨感”、“隨想”、“隨筆”的感覺，這顯然不是尹東柱想要表達的。結合文本，“容易寫成的詩”才更加符合這首詩作的基調。為了表述的方便和統一，本文將全部采用筆者自己的譯本。

①??? ??? ????/ ???? ?? ??.

窗外夜雨淅淅瀝瀝，六疊房是別人的國度。

②???? ?? ??? ? ????/ ? ? ?? ?? ??.

雖然早就知道所謂“詩人”的悲哀宿命，可還是想寫那么一行詩。

③??? ??? ??? ??/ ?? ?? ?? ??? ??

收到了裝著學費的信封，里面溫暖地浸潤著汗與愛的味道。

④?? ??? ??/ ?? ??? ?? ??? ??.

我夾著大學的筆記本去聽老教授的課。

⑤??? ?? ?? ? ???/ ??， ?， ?? ?????

我回想一下，發現小時候的伙伴一個、兩個，都再也找不回了。

⑥?? ?? ??/ ?? ??， ?? ???? ???？

我到底想要什么？只有我一個人在沉淪？

⑦??? ?? ?????/ ?? ??? ?? ???? ??/ ???? ???.

都說人生很艱難，詩卻這么容易就能寫成，真是令人慚愧的事情啊。

⑧???? ?? ??/ ??? ??? ??????，

六疊房是別人的國度，窗外夜雨淅淅瀝瀝。

⑨??? ?? ??? ?? ???/ ???? ? ??? ???? ??? ?.

點燈驅散些許黑暗，最后的我像期待即將到來的時代一樣，等待著早晨。

⑩?? ??? ?? ?? ???/ ??? ???? ?? ??? ??.

我向自己伸出小手，眼淚和慰藉成了最初的握手。

1910年大韓帝國與日本簽訂《日韓合并條約》，朝鮮半島正式并入日本，進入了長達35年的日治時期（1910年8月29日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政府對朝鮮實行殖民主義統治，日語被定為國語并限制朝鮮語的教學，對學生實行奴化教育。二戰時期日本向學生灌輸軍國主義思想，招收很多朝鮮籍日本兵，并大量掠奪朝鮮勞動力、強征慰安婦為侵略戰爭服務。尹東柱正是在這樣沉痛的時代背景下，完成了一百多篇作品的創作，幾乎每一篇都能傳達出了隱約的憂傷。

《容易寫成的詩》原詩共10聯21行，筆者認為⑦聯是詩眼所在，即尹東柱的慚愧意識。①聯提到的六疊房是一種日本式房間，其內可以鋪開六張榻榻米，故曰“六疊房”。“六疊房是別人的國度”這句話不僅反映了尹東柱在日本學習的現實情況，實際上更蘊含著一種民族意識的覺醒——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反抗。②聯一方面表達了對文學的熱愛，也只有通過文學才能將情緒得以宣泄；另一方面表達了徒有憂國憂民之心卻無可奈何的悲哀，而這種悲哀就是詩人無法抗拒的宿命。接下來③④聯對日常留學生活的描寫營造了溫馨的氛圍，這不過是欲揚先抑，⑤聯戛然而止，陷入思考，緊接著就是⑥聯的反問向自己拷問省察。尹東柱懷疑現實，感到迷茫：難道文學就是他人生追求的全部嗎？僅僅是做個詩人而在民族危機面前無能為力，這算是一種沉淪嗎？⑦聯可謂神來之筆，尹東柱用一組對照——人生的艱難與寫詩的容易，將自己的慚愧之心形象化地表現出來。寫詩真的容易嗎？對于平凡人來說，寫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跟人生的艱難比起來，寫詩實在是太容易了。在民族存亡的關鍵時刻，想要救亡圖存是多么艱難，尹東柱卻只能寫詩聊以慰藉，這就是他慚愧意識的源頭，簡簡單單的一聯給人無盡的沉郁之感。然而尹東柱并沒有只是停留在自認慚愧的層面，在詩的末尾他更多地流露出對未來的期待。⑧聯對當時的現實再次描繪，反復了①聯的意象。⑨聯以一個絕妙的比喻展現了自己堅定的信念。正如黎明終將驅散黑暗一樣，雖然當時處在痛苦黑暗的日治時代，但是黎明終將到來，嶄新的新時代終將到來，痛苦暗黑的舊時代終將為新時代所代替。⑩聯中新時代的“我”向舊時代的“我”握手實際上是內在的自我向現實的自我發出暗示與鼓勵，而“最初的握手”與⑨聯中“最后的我”形成呼應，寓意新時代的到來。

在日本創氏改名的政策之下，尹東柱不得不接受了“平沼東柱”的日本名字，也許這是最恥辱的事情吧。根據公開的延禧專科學校學業成績表，只得署名平沼東柱的他在朝鮮語一科獲得滿分100分，但凡是跟日本有關的科目成績卻一般，日本語80分、日本史72分，這種微不足道的反抗實在令人動容。相比之下，同時代的親日派文人做出了許多賣國行徑，比如寫下韓國第一部近代長篇小說《無情》的李光洙（1892-1950）出任親日御用團體“朝鮮文人協會”的會長；創辦韓國第一份文學雜志《創造》的金東仁（1900-1951）抵制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并為侵華日軍效勞，參加“北支皇軍慰問”前往中國……他們即使文學造詣再高也無法抹去人生的污點。對于他們來說寫詩同樣很簡單，可是鼓起勇氣反抗日本侵略者卻是這么難，如果將⑦聯這么理解的話，尹東柱的慚愧有兩重意義：自己只能以“耍小聰明”來反抗，尹東柱為自己感到慚愧；別人當日本侵略者的御用文人，尹東柱為他們感到慚愧。

2016年2月李浚益執導的傳記電影《東柱》在韓國上映，姜河那飾演尹東柱一角，尹東柱的慚愧意識在這部電影里得到了較好的詮釋。在角色個人海報上，正襟危坐的“尹東柱”身旁寫著“??? ?? ??? ?? ??????”（曾經想要成為詩人的我感到很慚愧），現實與理想的矛盾極大地渲染了悲劇氣氛。最后謹以電影中一段扣人心弦的臺詞結束本文，這不僅是對尹東柱一生的概括總結，更是對那些同感慚愧之人的慰藉：

???? ?? ?? ? ??? ?? ????？

想要毫不慚愧地過活該有多難？

????? ?? ? ???? ? ???，

自知慚愧、這并不是值得慚愧的事情，

????? ??? ??? ? ???? ??！

那些不知慚愧的家伙才更應慚愧吧！

參考文獻：

[1]尹東柱.尹東柱詩集：天風星星與詩[M].吉林大學出版社，2011.

[2]張春植.與星對話——朝鮮族現代詩人尹東柱與他的詩[J].民族文學研究，2010，vo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