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麗
夏日葬歌
□黃小麗

七月的太陽肆意地烘烤著大地,一股熾熱的氣流到處亂竄。知了熱得在樹上聒噪個不停。遠處的玉米地里有什么東西在騷動,那東西越來越近,一個男人從綠油油的玉米葉里鉆出來。一米八的身體長得很結實,一件白色背心已經被他的汗水打濕成了半透明狀,黑色的棉綢短褲在他雙腿上粘著,輪廓分明的臉被曬得黢黑,一滴汗水掛在他的長睫毛上,被他用手一把抹去。他看著笑嘻嘻望著自已的六嬸問道:“六嬸干嘛去嘞?”
“世林啊,我剛從你家出來,你家里有好事了。”
六嬸說完這話就捂著嘴笑了起來。莫名的笑聲弄得王世林摸不著頭腦,追問道:“六嬸,什么事啊?”
這時的六嬸已經搖著身體走遠了,但仍傳過來一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王世林頂著大太陽回到家,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又用毛巾浸了水搭在肩上,走進屋去對著林連芳喊到:“媽,飯做好了嗎?”
“好了,好了,馬上吃飯了!”林連芳端著一盤菜出來,“熱壞了吧?”
“對啊,今年夏天不知怎這么熱,這太陽毒辣得很。”王世林接過菜,夾了一塊肉放嘴里說。
飯桌上,王世林想起六嬸的話:“媽,剛才六嬸說我們家有喜事,什么事啊?”
“你六嬸看你二十多歲了,該結婚了,準備給你做個媒呢。”
王世林聽了這話,手中的筷子停住了,他淡淡地說:“我還小呢,不急。”
林連芳一下子正經起來,擺出一張嚴肅的臉說:“你都這年紀了還小啊,這村里和你差不多大的好多都有孩子了,再說自從你爸幾年前在煤礦出了事后,這個家就只剩咱娘倆了,是時候給家里添個人了。”王世林看了林連芳一眼,扔下碗筷,走進房間“啪”地關上了門。林連芳看著兒子緊閉的門,不再說話了。
王世林走到窗邊,打開灰黃的木制窗戶,看著和他們家隔了一條小路的青瓦房子,那是林湘家,林湘看見了他,正給他打招呼呢!他看到林湘纖細的手在不停擺動,一張帶些嬰兒肥的小臉笑個不停,兩個淺酒窩在她臉上蕩漾著,黝黑靈動的大眼睛正注視著自己。她告訴他,她想去河里玩。王世林心領神會,悄悄關上窗戶,出了門。
他來到河灘上,像往常一樣把正在游泳的人叫到別處去,在那等林湘來。
林湘特意穿了母親才給她買的新裙子,把頭發披著。她的風格總是與眾不同,其他的女孩子都喜歡扎辮子,她卻習慣披頭發。她收拾好以后,就往河灘走去,遠遠的她就看見王世林一個人坐在河灘上,河風吹起他略大的白背心。林湘悄悄走過去,從背后拍了一下王世林的肩,正在想事的王世林被她嚇到了。林湘看見王世林被她嚇成那樣,笑得合不攏嘴。一陣打鬧后,他們倆并肩坐在河灘上,林湘的頭靠在王世林肩上,王世林不知道該怎樣給林湘說他媽想給他找媳婦的事。
夏日的夜晚總是來得很遲,太陽雖已下山,但還是悶熱難耐。王世林和他的好友周勇坐在河灘上乘涼。王世林提到今天母親跟自已說的事引得周勇大笑道:“到時候我要鬧洞房喲——”王世林斜周勇一眼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喜歡林湘。”隨后就脫掉上衣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周勇也跟著跳進去,平靜的水面上被掀起一陣漣漪。月亮已經從山頭冒了出來,他們忽然從水面鉆了出來,激起一層層浪花,打破了月亮投在水面上的倩影。王世林一把抹掉眼睛上的水,睜開眼睛看著遠方灰黑的山,想到父親的死,母親的病以及林湘,他不由的鎖起了眉,陷入了沉思。
約莫三五日后,六嬸再次來到王世林家,說了幾句話就走了。王世林在門后聽到了那些話,他以為母親只是隨口一提,沒想到她還張羅起來了。王世林心里慌慌的。這時傳來他母親的聲音:“世林啊,快換件衣服,陪我上街買點東西。”王世林知道這只是個由頭,母親應該要帶他去相親吧。王世林不想去,但自從他父親走了以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他母親身體一直不好,他不能不順著母親。王世林走進房間關上房門,從窗戶縫里看著正在院里曬衣服的林湘,心里更煩了。他與林湘從小青梅竹馬,小時候他經常和林湘一起玩過家家,他總是扮演丈夫的角色,并希望有一天可以實現。那時他們的父母也常開玩笑,“世林和小湘名字里都有個林字,世林的媽也姓林,看來早晚是一家人呢”。本來還想給他們訂門娃娃親,可自從那次王世林的爸爸幫林湘的爸爸代班發生礦難去世后,他們兩家人有了不可跨越的鴻溝。他明白,他們兩家隔著的那條小路越來越寬,他跨不過去了。王世林隨便找了一件舊襯衫,穿了一雙黃色塑料涼鞋跟著他母親出了門。走出家一小段路后,他回頭看了一眼正望向自己的林湘,心里亂亂的。
林湘看著王世林遠去的背影,放下了手里的衣服,一個人坐在院子里想起他和王世林的種種。從小到大,王世林都是除了家人以外對她最好的人。他總是把零花錢攢著給她買冰棍吃,每天騎著自行車載著她一起去上學,有人欺負她時,王世林總是第一個沖出來替她打抱不平。他父親去世的時候,好幾天沒理她,但在她哭著說對不起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沖過去抱住她說“這不是你的錯”。她想他會是那個一輩子對自己好的人。雖然王世林沒親口跟自己說,她還是從其他地方得知了王世林的母親準備給他討媳婦,而且對象不是自己。想到這里,她覺得自己不是愛情里幸運的那個人,幸福離自己其實很遠很遠……
這一天不是趕集的日子,街上并不熱鬧,許多商鋪都沒有開門。王世林跟著母親來到一個茶館里,里面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喝茶看報的老人。他們在靠窗處坐下,王世林沒說話,一個人看著窗外發呆。幾分鐘后,六嬸帶著兩個女人走了進來,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年輕姑娘,年輕姑娘躲在婦女身后慢慢走過來坐在王世林對面。這位穿著粉紅色碎花襯衫、扎著兩條辮子的姑娘就是王世林的相親對象張麗娟。她始終低著頭,雙手撥弄著自己的衣角,直到六嬸說“那你們先聊,我走了”時,她才抬起頭目送六嬸離開,回過頭來,剛好對上王世林的目光。王世林看著這個有著柳葉眉、大眼睛的女孩兒心里想:“這個女孩兒倒是長得不錯,可我和她根本就不認識,我是不可能娶她的。”張麗娟看著這個盯著自己的男子,只覺得他的目光像暖陽一樣,照得她臉頰發燙,心也在砰砰亂跳。只好趕緊低下頭去,不讓王世林看見自己的窘樣。這次見面,王世林跟張麗娟沒說話,倒是他們倆的母親在一旁聊得熱鬧,王世林看著她們倆覺得很反感。
見面結束后,王世林回到家,看見母親那個高興的樣子,越發覺得心里煩躁。他扛著一把鋤頭氣沖沖地往山上跑,跑到自家玉米地里,一下又一下地鋤著地,仿佛要把自己的氣力都用光。玉米葉在他臉上刮來刮去,刮出許多紅痕。太陽依舊毒辣,汗珠從他背上、臉上一串串地流在干涸的黃土上。突然他的小腿好像被針扎了一下,一看是一條烏黑的小蛇,于是揮起鋤頭就是一陣砸,直到那蛇吃了痛掙扎著溜走了,他才泄了憤,可臉上火辣辣的疼,腿上也有兩個牙印。他扛著鋤頭回到家,林連芳正在做午飯,看見兒子的腿受傷了,趕緊找了藥給他擦上。王世林沒吃飯,只沖了個澡便躺在床上,任由臉火辣辣地疼,仿佛這樣他心里會好受許多。
天色慢慢暗下來,慘白的月帶著幾顆星星掛在寶藍色的天空里。林湘坐在床上,正想著白天王世林相親的事發神。窗外一陣敲窗聲把她驚醒,她打開窗,王世林俊朗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只是多了幾條紅痕,她笑盈盈地問他:“你怎么來了?”王世林低下頭,柔和的月光打在他頭上,輕聲說:“我媽今天帶我去相親了。”
林湘好像沒聽到這句話,只是擔憂地問道:“你臉怎么了?”
王世林抬起頭繼續說道:“我媽好像還是無法釋懷,她不讓我們在一起。”林湘聽了這話終于忍不住了,她含著淚說道:“那我有什么辦法,我一個女孩子總不能求著你媽叫她接受我吧!”說完就啪地關上了窗門,留下窗前一個孤獨的身影。
王世林透過窗戶看著躺在床上的林湘,他想如果不做點什么,他們就真的沒機會了。他轉身,下定決心后回了家。第二天一大早,王世林就起了床,林連芳正在做早飯。王世林跑出門,來到林湘家,林湘正在梳頭。王世林拉起林湘就走。他拉著林湘回到家。林連芳看著王世林帶著林湘回來,正準備說話時,王世林搶先說:“媽,我要娶林湘,這輩子我非她不娶,如果你不同意,那就讓我們家絕后吧。”林連芳聽了這話,氣得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手指著王世林。林湘驚訝地望著王世林說:“你別這樣,待會兒氣著你媽了。你這樣逼你媽,就算她答應了,也不是真心的,我才不要不被別人祝福的婚姻。”說完她就甩開王世林的手,跑了出去。林連芳見林湘走了,顫抖著站起來,指著王世林吼道:“你給我跪下,你想想你爸,他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嗎?你居然……”王世林知道他媽還是過不去,自己的婚姻終究不能自己做主,他慢慢跪下去,一言不發。
林連芳見她兒子接連幾天都精神不振,心里很難受。她知道這是他兒子的反抗,她也明白世林喜歡林湘。而對于她自己,也是從小看著林湘長大的,很喜愛林湘。可是她決不能讓仇人家的孩子做自己的兒媳婦,她不能對不起自己的丈夫。她也不會讓林湘家奪走自己的丈夫后,再奪走自己的兒子,于是她暗下決心,一定要讓兒子趕快結婚,這樣他就會忘了林湘了。她又安排了幾次,讓兒子和張麗娟見面,想促進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之后的幾次見面,王世林都對張麗娟愛理不理的,張麗娟也看出了眼前這個男人看不慣自己,可是母親說他家有一筆他父親事故的賠償金,只要自己嫁過去,他們就會蓋紅磚樓房,那是多么風光的事啊!再加上王世林也長得英俊,只要自己主動點,他肯定會接納自己的。張麗娟每想到此,就忍不住浮現笑意。而這一次次不明所以的笑卻讓王世林更加厭惡她,所以每次都找借口提前溜走了。
一個涼爽的傍晚,王世林一個人低著頭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正在想怎樣讓張麗娟知難而退,他好像聽到什么聲音,抬頭一看,林湘在前面。他走過去,發現傻子趙六正對林湘動手動腳的。他一把拉過林湘,揚起拳頭來準備打趙六,林湘見狀趕緊拉住他說:“一個傻子,你跟他計較什么,快走啦。”林湘拽著王世林走開了,王世林這才作罷。
王世林又一次被母親逼出來約會,而張麗娟一臉諂媚地看著他。他實在受不了,隨便敷衍了幾句就借口離開了。他離開飯店,一個人在街上逛了很久,看了看時間還早,太早回去會被罵,就買了幾瓶二鍋頭向河灘走去。這時太陽已經下了山,瓦藍瓦藍的天空飄著幾朵不由自主的云。王世林一個人坐在滾燙的鵝卵石上,看著河里的浪花一朵打翻一朵,手里的二鍋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灌。周勇在河灘后面的小路上看見了王世林,便走下河灘來坐在他身邊,接過王世林手中的酒,喝了一口說道:“你和林湘沒戲了,聽說她媽也在給她找婆家呢。”王世林聽了這話,猛地轉過頭去驚愕地盯著周勇。周勇接著說道:“真的,她媽今天來找我媽叫給她留意留意。”王世林沒說話,一把搶過周勇手里的酒往嘴里灌,灼熱的液體順著王世林的喉嚨流進心里,燒得王世林渾身難受。他突然想變只蝴蝶,和林湘飛去沒有人約束的遠方。
明亮的殘月照在河灘上,拉長了他們倆昏醉的影子。涼爽的夜風吹過,王世林的酒也被吹得半醒了。他拉起爛醉的周勇跌跌撞撞地走在河灘上。他把周勇送回家以后頭依然昏沉沉的。他小心地走在田坎上,依稀聽見前面有爭吵聲,接著又聽見一個酒瓶打碎的聲音,然后就是一聲嚎叫,他小心地往前走,想看個明白。走了一會兒,一個不留神就從田坎上摔了下去,所幸不是太高,沒摔傷,只是覺得自己壓到了什么,好像是個人。但他頭實在昏得厲害,他以為是自己酒還沒醒產生的幻覺,就走過凹凸不平的玉米地,沒有再繼續查看。他離開后,村里的酒鬼劉強從玉米地里鉆出來,看了一眼躺地上的人,用手探了一下鼻息,發現那人已經死了,反應過來自己醉酒殺了人。他喝醉了時常與人打架,但也沒出過什么大事,這下可把他嚇壞了,手腳并用慌忙地逃跑了。王世林回到家時,月兒已經升到了正空。家里靜悄悄的,他打開房門,倒頭就睡。
第二天早晨,濃霧籠罩了整個村莊,天陰沉沉的,厚重的烏云壓得很低,仿佛要塌下來似的。天氣依舊悶熱。林連芳昨晚睡得不踏實,今天很早就起床了,他打開王世林的房門,看見王世林還在睡覺,就撿起他扔地上的衣服出去了。正當她準備洗衣服時,她看見衣服上有血漬,還夾雜著泥土,當她起身準備去問王世林時,她聽到外面的人好像在討論什么,吵吵嚷嚷的。她打開門,看見很多人都往村尾跑。她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扔下衣服跟著人群去了村尾。林連芳趕到時,村尾已經聚集了一大堆人,她從人縫里看見一個頭上全是血的人躺在路邊,旁邊的人都在大聲地議論這個莫名死掉的人。林連芳從人群中擠到了最前面,看清了眼前這個人,是傻子趙六,他經常被村里的人欺負,雖然很多時候都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可也從沒受過什么重傷。他今天這副模樣躺在大家眼前是誰也不曾預想到的。他手邊放著一塊手表,林連芳總覺得這手表很眼熟,忽然旁邊的六嬸搖著林連芳的手,大聲嚷道:“這塊手表不是你兒子相親時買的嗎?還是我幫你挑的呢,怎么在這兒?”林連芳聽了這話猛的想起來這是她兒子的表。周圍的人聽了這話,都用疑惑的眼光看著林連芳,還有人竊竊私語:“趙六的死會不會和世林有關?”“對啊,前陣子我還看見王世林因為林湘要打趙六呢。”人們這樣議論著。林連芳心里隱隱覺得不安,她想到兒子的衣服和手表,一下慌了。她一個箭步沖上去,抓起那塊表,指著趙六罵道:“你居然敢偷我兒子的手表,真是該死……”
幾分鐘后,警察來了,用一張白布把尸體蓋住,去發現尸體的地里查看了一下,回來后又開始詢問周邊人。這時六嬸搶著說道:“這個人是個傻子,沒爹沒媽的,手腳也不干凈,還偷了林連芳兒子的手表呢,今早在他身邊發現的。”林連芳聽了這話,打了六嬸一下喝斥道:“你胡說些什么呢?”警察要求查看那塊表,林連芳只得不情不愿地給了警察。警察帶走了尸體和手表,人群也很快就散了。林連芳狠狠地瞪了六嬸一眼,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六嬸知道自己得罪了林連芳,忙跟了上去,賠笑道:“連芳,我不知道警察會帶走那塊表,要不我賠你一塊吧?”林連芳沒有理她,加快了腳步往前走。
王世林被一陣嘈雜聲吵醒了,他努力睜開浮腫的雙眼,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出房門。林連芳打開門進來,看著她兒子這副酒還沒醒的樣子,越發的心慌。她趕緊叫兒子去洗澡,然后抱起她兒子的衣服就往外跑。這時六嬸正從外屋進來,和六嬸撞了個滿懷。她抬頭一看是六嬸,心里更慌了,連忙遮住那塊血漬走了出去,把衣服扔進桶里,在桶里倒滿了水,倒了半袋洗衣粉。六嬸正在疑惑王世林衣服上怎么會有血漬時,林連芳朝她走來,眼神躲閃地叫她坐,還進屋拿了些瓜子出來叫她磕。六嬸覺得不對勁,但當時也沒多想。她和林連芳閑聊了幾句,見她沒再怪罪自己手表的事就放心地離開了。
六嬸邊走邊想,總覺得不對勁。路旁一群婦女正圍在一起閑聊,六嬸走過去聽見她們在討論趙六的死,她頓時有了興趣,她用手半捂著嘴小聲地對那些人說:“今天我看見林連芳拿著她兒子的衣服,上面好像還有血呢。”那些人一聽好像都明白了什么。難道趙六的死真的和世林有關?有人這樣說到。六嬸一聽這話趕緊擺著手說:“我什么都沒說啊,你們別亂講。”說完就疾步回了家。那群婦女則像發現了天大秘密似的炸開了鍋。
林連芳沒過多久就知道了這個消息,她一下就慌了,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趕緊回家叫王世林。王世林正在吃飯,她一把搶下王世林的飯碗,拉著他進屋去,顫抖著對王世林說:“兒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殺人了?”“媽,您怎么會這樣問呢?我怎么可能殺人。”王世林驚訝地問。
“那你昨晚什么時候回來的?”
“半夜吧,怎么了?”
“什么?半夜?你跟我來。”
林連芳把王世林拉到自已房里,拿了一疊錢塞在他手里說:“兒子你快跑,他們說你殺人了,你昨晚回來得這么晚,衣服上又沾了血,而且你手表還在警察手里,沒人會相信你的,你快跑兒子,有多遠跑多遠,別管我。”
王世林整個人都懵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在說什么,他感覺昨晚遇到了些什么,但完全想不起來了。忽然外面響起警笛聲,他知道自己遇到大事了,他被林連芳推著從后門跑了出去。他不知道應該去哪兒,他哪兒也去不了,他只能一個勁往山上跑。
林湘看見公路上擠滿了人,警笛聲不停地響著,她早上就聽見一些傳言,但她始終不相信,可這景象卻不得不讓她擔憂。她焦慮地望著王世林家里,希望他不要從那里出來。還好沒過多會兒警車走了,人也散了。林湘終于松了一口氣,可她不敢去找王世林,她害怕,她害怕一切都是真的。
天漸漸黑了下來,王世林又冷又餓,他想回家,他想見林湘。而他現在只有等天完全黑下來。
夜已經深了,林湘無法入睡,一個人坐在床上。她的窗前有個人,站了一會兒離開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林湘知道那是王世林,她在等他敲窗。咚咚,窗戶響了,林湘跑到窗邊打開窗子。王世林站在窗前對林湘說:“你要跟我走嗎?”
林湘驚訝地望著王世林:“難到她們說的都是真的?你殺人了?”
“我沒有。”
“那你為什么要跑?”
“你不相信我?”
“沒有,我相信你,只是既然你沒殺人,你為什么要跑?”
“沒有人會相信我的。”
“可是你跑了,就成真的了。”
王世林急了,咆哮道:“我不跑就會被抓起來坐牢的,那樣的話,我一輩子就完了。”
林湘哭著說:“你快逃吧,我不能跟你走。”
正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柱燈光打過來,一個男人拿著電筒說道:“居然是你,快來人啊,抓殺人犯啦!”王世林一聽,撒腿就跑,又哪里跑得脫?林湘見狀,趕緊跑出屋來,看見王世林被幾個人押著,動彈不得。一時六神無主,只得蹲在地上哭。林連芳則拼命地拉開那些人,護住自己的兒子。沒過多會兒,警察來了,王世林被帶走了。
微風帶著些許熱氣吹拂著大地,嫩綠的玉米須開始泛黃,田地里三三兩兩的人在干活。一個穿著破舊、頭發凌亂的人從村頭的公路上一瘸一拐的走來,一路上看見他的人都避之不及,對他指指點點,他們都說他是一個流浪漢。而他只是對著那些人傻笑。他來到周勇家門前,看到一個女人在洗衣服,那女人抬起頭來看著這個陌生人,正疑惑時,一個小男孩跑出來說:“媽媽,這個人是誰啊?”
“媽媽也不知道,我們進去吧。”林湘說道。
那男子聽了這話,步子繼續緩慢地向前移動,眼睛里卻溢出了淚水。
林湘總覺得這個人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見他走進了王世林家的破舊的瓦房里,林湘忙跑上去,抓住那人的衣服望著他的眼睛問道:“世林,是你嗎?”王世林努力抑制住自己的眼淚,只是沖著林湘嘿嘿地笑。林湘放開了王世林,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世林,你怎么了?”而她得到的回應依舊是兩聲傻笑。林湘慌了,她不知道為什么他會變成這樣,但是她覺得該讓他知道的始終得告訴他。林湘拉著王世林來到一座墳前,對他說:“這是你媽,你被抓后,她整日不思飲食,恍恍惚惚的,病又加重了,沒多久就去世了。”王世林看著這座有些陌生的墓,眼淚止不住地流。他趴在墳前嚎啕大哭,哭了很久很久,仿佛把他這些年在監獄里沒流的淚都流出來了。
林湘把他帶回自己的家。這時周勇已經回來了,看見這個奇怪的人,問林湘:“這是誰啊,怎么在我們家?”本來低著頭的王世林聽到這個“我們”后抬起了頭。林湘小聲地說道:“是世林。”“世林?”周勇疑惑地看著他,說道,“怎么成這個樣子了,快燒點水給他洗洗。”
洗干凈的王世林露出他瘦削的臉,雙眼有點內陷,臉黃得發黑,手腳也瘦得只剩骨頭,就像用竹竿撐起的一層塑料。房間里只有周勇和他兩個人。周勇看著王世林,靜靜地說道:“你被抓后,林湘她媽就開始逼她相親,想把她嫁了,她沒辦法就來求我,讓我娶了她,她說她不想嫁給一個不認識的人,也不要去太遠的地方,她要等你回來,所以……”王世林聽了這話只是嘿嘿地笑,周勇聽了這笑不知所措起來。這尷尬的氣氛彌漫了一會兒后,那個小男孩輕輕推開門說:“爸爸,媽媽叫吃飯了。”王世林轉過頭去看著小男孩呵呵地笑,小男孩被嚇得跑了出去。
飯桌上,王世林一個勁地往嘴里塞飯,而林湘和周勇只是不停地給他夾菜。他吃飽后靜靜地坐著沖著他們傻笑,林湘和周勇也只得兩眼相望,不停地嘆氣。
夜深時,整個村莊都靜悄悄的,偶有幾聲狗叫打破這靜得發顫的夜。王世林偷偷起床,來到林連芳的墳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盤腿坐下,自言自語道:“媽,我該怎么辦,我在牢里天天被折磨,身體已經不行了,你也走了,林湘嫁人了,還嫁給了周勇,我沒辦法看他們一家三口在我面前幸福,我只有裝傻,至少這樣我不用面對他們……”
說完以后,王世林從他媽墳前起來,來到河邊,借著月光,他看見河水泛起美麗而熟悉的浪花,烏鴉在樹上用它的煙熏嗓。一聲沒一聲地叫著,王世林回頭看了看黑暗中周勇的家,回過頭來,嘴角上揚,從他曾經無數次跳下去的地方倒了下去。只是這次他沒有揮動手腳,而是一動不動地任自己沉下去,讓河水充斥著他的整個身體。
周勇家中,林湘正睡得香甜。烏鴉依舊在叫,成了這個夏日給王世林最后的葬歌。
(綿陽師范學院文史學院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