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顯鳳
百里奚氏名及其身份事跡考論
白顯鳳
歷來學界對百里奚之氏名、身份、事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結合楚簡與傳世文獻中關于百里奚的記載,對百里奚的氏名、身份、事跡進行考察,認為百里奚當以其居處百里為氏,其身份低微,甚至曾為奴隸,這與奚字的古文字構形為一只手抓取一人頭發而為奴隸正相符。其春秋、戰國、秦漢以至后世文獻記載的某些事跡大體上為一些“好事者”以達到某些目的所為。
百里奚;氏名;身份;事跡
楚簡中有兩處關于百里奚的記載:①所引簡文不在討論之內的字一律用通行文字轉寫。
一.《郭店楚簡·窮達以時》篇簡7:
白里轉賣五羊,為敀牧牛,釋鞭棰而為命卿,遇秦穆【也】。②“賣”字為讀yù的“賣”,與“鬻”字同。“也”字據上文文例補。
二.《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良臣》篇簡7:
上引簡文“白里”即百里奚,其中“百”字作“白”,“白”、“百”乃一字分化。《韓非子·難言》篇“百”又作“伯”,“白”、“百”、“伯”三字相通用古書常見。
《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良臣》篇的整理者即從此說。④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第161頁。則“”乃在“股”之本字上累加形符“肉”而成,亦即“股”字。“股”、“羖”二字同為見母魚部,音同可通。
關于百里奚最早見于何時以及其氏名,歷來說法不一:
首先,百里奚最早見于何時,目前有兩種說法:
1.最早見于《左傳》:
《僖公十三年》“冬,晉薦饑,使乞糴于秦。秦波謂子桑:‘與諸乎?’對曰:‘重施而報,君將何求?重施而不報,其民必攜;攜而討焉,無眾,必敗。’謂百里:‘與諸乎?’對曰:‘天災流行,國家代有。救災、恤鄰,道也。行道,有福’。”
此“百里”《國語》《史記》中徑稱為“百里奚”:
《晉世家》:“四年,晉饑,乞糴于秦。繆公問百里奚,百里奚曰:‘天菑流行,國家代有,救菑恤鄰,國之道也。與之。’”
《秦本紀》:“十二年……晉旱,來請粟。丕豹說繆公勿與,因其饑而伐之。繆公問公孫支,支曰:‘饑穰更事耳,不可不與。’問百里傒,傒曰:‘夷吾得罪于君,其百姓何罪?’”
2.最早見于諸子著作:
梁玉繩《漢書古今人表考》認為:“百里奚始見《孟子》及諸子書。”并認為《左傳·僖公十三年》之“百里”為百里孟明視,非百里奚,其說云:“《傳》先云百里,后云孟明,又云百里孟明視。則百里者是孟明而非百里奚也。杜注百里,秦大夫。極有斟酌。史遷《秦紀》繆以百里傒實之。夫遷且合奚與景伯作一人,何怪誤認孟明為奚乎?”⑤王利器、王貞珉:《漢書古今人表疏證》,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第180—181頁。
今按,《公羊傳·僖公三十三年》記有一“百里子”:
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怒曰:“若爾之年者,宰上之木拱矣,爾曷知!師出,百里子與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爾即死,必于殽之嵚巖,是文王之所辟風雨者也,吾將尸爾焉。’子揖師而行。百里子與蹇叔子從其子而哭之,秦伯怒曰:‘爾曷為哭吾師?’對曰:‘臣非敢哭君師,哭臣之子也。”
此段文字《谷梁傳·僖公三十三年》云:
秦伯將襲鄭,百里子與蹇叔子諫曰:“千里而襲人,未有不亡者也。”秦伯曰:“子之冢木已拱矣,何知?”
相對于《公羊》《谷梁》二傳,《左傳》此段文字則在《僖公三十二年》:
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勞師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于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公羊》《谷梁》與《左傳》所記事有兩點不同:
一時間相差一年,即《左傳》記此事較《公》《谷》二傳早一年;二《左傳》記秦穆公所訪者為蹇叔,由于蹇叔諫其不可襲鄭,秦穆公對其有怒斥之辭云云。穆公召孟明等出師,孟明顯然為將領,其年紀應不太大。《公》《谷》二傳所記穆公所訪及怒斥為百里子與蹇叔二人。從穆公之怒斥之辭可看出百里子與蹇叔年齡均較大。《公》《谷》二傳之百里子與《左傳》之孟明顯然為兩人。
百里奚本為虞人,據《春秋》經傳虞被晉滅于魯僖公五年,而《孟子·萬章上》曰:“百里奚……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可見至魯僖公十三年百里奚八十有余,此時的百里為百里奚是有可能的。而至魯僖公三十二、三十三年百里奚已百歲有余,從秦穆公怒斥之辭可看出,《公》《谷》二傳將百里子視為百里奚,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百里奚與蹇叔為賢明之人,秦穆公在出師襲鄭之前訪諸二人較詢問孟明視一介武將看似更合理,因此將《左傳·僖公十三年》的“百里”視為百里奚也是很合適的。
關于百里奚之名,有如下幾種意見:
1.百里為氏,奚為名。
《通志·氏族略三》:“百里氏,《風俗通》秦大夫百里奚之后。其先虞人,家于百里,因氏焉。”①(宋)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02頁。
楊伯峻注《僖公十三年》:“百里為氏,《呂氏春秋·不茍篇》稱百里奚為百里氏可證。古書多簡稱百里奚為百里,《荀子·成相篇》‘子胥見殺百里徒’、《楚辭·惜往日》‘聞百里之為虜’、《鹖冠子·備知篇》‘秦用百里’、《世賢篇》‘百里醫秦’、《易林·隨之復》‘穆違百里’、《升之坤》‘百里南行’皆可證。”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344—345頁。
2.百為氏,里為字,奚為名。
梁玉繩駁《通志》“百里”乃以地為氏曰:“果以所居為氏,《傳》不應單舉其氏。愚謂百乃氏、里其字、奚名也。”①王利器、王貞珉著:《漢書古今人表疏證》,第180頁。
3.百為氏,里為名,奚為語辭。
于鬯《香草校書》解釋“晉里奚克”時謂:
里奚克見于傳者。但曰里克。里克稱里奚克者。蓋古音里字曳長之曰里奚也。十三年傳云謂百里與諸乎。百里即百里奚也。《荀子·成相篇》“百里徒”楊倞注云:“百里奚,虞公之臣。”其他止稱百里。見古籍者甚多。然則百氏、里名。故《楚辭·傷時思》云“百貿易兮傅賣。”單舉其氏則止云百矣。百里非單舉其氏也(古氏百、名里者,又有許大夫百里。見隱十一年傳)。里克之稱里奚克,氏里而曰里奚,猶百里之稱百里奚,名里而曰里奚矣。皆從里字曳長其音也。此與叔振之為叔振鐸(國語晉語)、晉重之為晉重耳(定四年傳)、蔡侯東之為蔡侯東國之類(谷梁昭二十一年經)不同,彼自省例。此自加字聲例也。此例實多于彼例。特不定以奚字作助耳(以之字作助者最多,如元年傳宮之奇、二十四年傳介之推、莊八年傳石之紛如、哀十一年傳孟之側,不一而足。見于他籍者更不勝數)。阮元《校勘記》引山井鼎據足利本里下有其字,其或即奚之誤。然即其字亦獨非助聲乎。故或以此奚為衍文者,必不然矣。且如十一年經稱丕鄭父,而傳中但曰丕鄭。昭二十七年及定六年經并稱樂祈黎,而傳中但曰樂祈。竊謂黎亦祈字曳長其音曰祈黎也。父字則當別論。②(清)于鬯:《香草校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768—769頁。
于鬯說不足信,“里奚克”、“百里奚”之“奚”在二人名中所處的位置不同,“里奚克”之“奚”在氏與名之間為語辭可信,“百里奚”之“奚”與此不同,不當分析為語辭。此說可排除。那么一、二說哪個更可信,應另尋別解。
首先,從百里奚與百里孟明視之間的關系來考慮。
百里奚與百里孟明視的關系,學者觀點亦不一:
1.杜預《氏族譜》以為百里孟明視為奚子。
2.梁玉繩《漢書古今人表考》則以為孟明乃奚之族,二者并非父子關系。
又《呂氏春秋·悔過》曰:“蹇叔有子曰申與視”,許維遹《集解》曰:
申,白乙丙也。視,孟明視也。皆蹇叔子也。畢沅曰:“《左氏》‘蹇叔之子與師’,則必非三帥明矣。《史記·秦本紀》云:‘百里傒子孟明視,蹇叔子西乞術、白乙丙。’孫云:‘均屬傳訛。’松皋圓曰:‘申’恐‘甲’字訛。《韓子》云‘正妻之子曰甲’,蓋失其名,故以甲、乙稱之。‘與視’恐與下‘與師’字相涉而衍。‘蹇叔有子曰甲,與師偕行’,則與《傳》合。《左傳正義》云:‘《傳》稱蹇叔之子與師,言其在師中而已。若是西乞、白乙,則為將帥,不得云與也。’此亦甚確。畢校何不引之?維遹案:“若從松說,則下文‘有子二人,皆與師行’當作‘有子一人,與師偕行’。惟異聞已久。殊難定耳。”
今按,如果“蹇叔有子曰申與視”之“視”為“百里孟明視”,那么認為“視”為蹇叔子,顯然說不過去,其氏為“百里”更不可能,此“視”或另有所指,未必為“百里孟明視”。
據上文《公羊傳》百里子與蹇叔同送其子并戒之,而《左傳》之“孟明”則為秦襲鄭之將領,雖不能據此否定百里奚與孟明的父子關系,但仍無法確定“百里奚”與“百里孟明視”的具體關系,但二者有一定的關系則是可以肯定的。梁玉繩百里孟明視為百里奚之族甚有見地。就“百里孟明視”這個人名進行分析,“百里”為氏,“視”為其名,“孟明”為其字。如認為“百”為氏,“里”字則無法解釋。且據上文分析百里奚很可能于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仍健在,因此孟明視無從以百里奚之“百里”為氏,而更可能二人同氏百里。言至于此,上文第一說百里為氏,奚為名似更可信。
其次,從百里奚的身份來看,百里為氏,奚為名也更合理。詳見下文。
下面我們將傳世文獻關于百里奚的記載分類整理于下:
(一)春秋時期:
主要見于《管子·小問》,其云:百里徯,秦國之飯牛者也,穆公舉而相之。
(二)戰國秦漢:
這一時期百里奚之身份事跡各文獻記載不一,大體上來說可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1.飯牛
(1)《莊子·田子方》:百里奚爵祿不入于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
(2)《淮南子·泛論》:百里奚之飯牛……興于牛頷之下。
(3)《鹽鐵論·論儒》:百里以飯牛要穆公。
(4)《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
2.自鬻(五羊之皮)、食牛
(1)《孟子·萬章上》: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繆公。
(2)《史記·商君列傳》: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愿望見,行而無資,自粥(鬻)于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
3.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
《莊子·庚桑楚》: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
4.舉于市
《孟子·告子下》:百里奚舉于市。
5.為虜
(1)《韓非子·說難》:百里奚為虜,所以干其上也。
(2)《韓非子·難一》:百里奚以秦為亂,道為虜干穆公。
(3)《韓非子·難二》:百里奚自以為虜,干穆公。
(4)《呂氏春秋·知度》:百里奚,此霸王者之船驥也,任……仆虜。
(5)《楚辭·九章·惜往日》:聞百里之為虜兮。
(6)《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百里奚為虜。
6.為乞人或乞食,傳賣五羊之皮
(1)《戰國策·秦策五》:百里奚,虞之乞人,傳賣以五羊之皮,穆公相之,而朝西戎。
(2)《說苑·尊賢》:百里奚乞食于路,傳賣五羊之皮,秦繆公委之以政。
7.為晉虜,飯牛于秦,傳鬻以五羊之皮
《呂氏春秋·慎人》:百里奚之未遇時也,亡虢而虜晉,飯牛于秦,傳鬻以五羊之皮。公孫枝得而說之,獻諸穆公,三日,請屬事焉。穆公曰:“買之五羊之皮而屬事焉,無乃天下笑乎?”
8.賈人買百里奚以五羖羊之皮
《說苑·臣術》:秦穆公使賈人載鹽,征諸賈人,賈人買百里奚以五羖羊之皮,使將車之秦,秦穆公觀鹽,見百里奚牛肥,曰:“任重道遠以險,而牛何以肥也?”對曰:“臣飲食以時,使之不以暴;有險,先后之以身,是以肥也。”
9.轉(自)賣五羊(皮),為秦伯/伯氏牧牛
(1)《說苑·雜言》:百里奚自賣取五羊皮,【為】伯氏牧羊〈牛〉,以為卿大夫,則其遇秦穆公也。
(2)《韓詩外傳》卷七:百里奚自賣五羊之皮,為秦伯牧牛,舉為大夫,則遇秦繆公也。
10.乞食于道路
(1)《新序·雜事第三》: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
(2)《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故百里奚乞食于路。
(3)《漢書·賈鄒枚路傳》: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
11.轉鬻
(1)《淮南子·修務》:百里奚轉鬻。
(2)《文子·自然》:百里奚傳賣。
(3)王逸《九思·悼亂》:百貿易兮傳賣。
12.自鬻
《漢書·王褒傳》:百里自鬻。
13.為官奴
《鹖冠子·世兵》:百里奚官奴。
14.自賣五羊之皮,為秦虜
《說苑·善說》:百里奚自賣五羊之皮,為秦人虜,穆公得之,時強也。
15.為齊乞者,自賣五羊皮
《韓詩外傳》卷八:夫百里奚,齊之乞者也。逐于齊,西無以進,自賣五羊皮,為一軛車,見秦繆公,立為相,遂霸西戎。
16.為媵臣
《史記·晉世家》:虜虞公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
以上文獻對百里奚事跡的記載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我們不妨將出土文獻《郭店·窮達以時》篇簡7所載百里奚“轉賣五羊”、“為敀牧牛”的事跡與傳世文獻做一對比。其中與“轉賣五羊”相對,傳世文獻有“轉賣”與“自賣”之別,傳世文獻甚至詳細記載其自賣的對象(賈人、秦養牲者、秦客、公孫枝、秦穆公)、價值(五羊或五羊之皮)。與“為敀牧牛”相應,傳世文獻與“敀”相當之處為“秦伯”或“伯氏”。與“牧牛”相對,傳世文獻有“飯牛”、“食牛”。傳世文獻更有百里奚為虜、乞者、官奴、媵臣、舉于市的記載,為虜則有晉虜、秦虜的不同,為乞者亦有為齊乞者、虞乞者的區別。想要從出土與傳世文獻如此紛繁復雜的記載中厘清或還原百里奚的真實身份,沒有相對可靠或可信的材料作支撐恐怕沒有辦法完成。但是從上引出土與傳世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出百里奚的身份甚低微,或為乞食者或為虜或為官奴,其事跡不過自鬻、轉鬻、食牛、牧牛以要秦穆公,后秦穆公舉以為相,所以劉洪濤先生在討論百里奚事跡時指出:“有意思的是,百里奚的名字‘奚’也是一種奴隸。如果不是巧合,那么百里奚的名字可能已經失傳,‘奚’跟‘孫臏’的‘臏’相似,只是他的身份而已”。①劉洪濤:《郭店〈窮達以時〉所載百里奚事跡考》,簡帛網,2009年2月28日,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996,2016年4月19日。此說頗有道理。
《孟子·萬章上》記有孟子對文獻中百里奚相關事跡的評論:
萬章問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晉人以垂棘之璧與屈產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百里奚不諫,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為污也,可謂智者?不可諫而不諫,可謂不智乎?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不可謂不智也。時舉于秦,知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可謂不智乎?相秦而顯其君于天下,可傳于后世,不賢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鄉黨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
孟子的這段話雖不可全信,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戰國秦漢有關百里奚的事跡如此紛繁應該與所謂的好事者如某些政客、文人的“添油加醋”有很大的關系。
又傳世文獻常將某幾個人的事跡相混,在百里奚的事跡中似乎也有體現:
《韓非子·難言》:“伯里子道乞;傅說轉鬻。”
《新序·雜事第三》與《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均記有:“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飯牛車下,而桓公任之以國。”宋裴骃《集解》:“應劭曰:‘齊桓公夜出迎客,而寧戚疾擊其牛角商歌曰:南山矸,白石爛,生不遭堯與舜禪。短布單衣適至骭,從昏飯牛薄夜半,長夜曼曼何時旦?公召與語,說之,以為大夫。’”
上列傳世文獻將百里奚與傅說、寧戚等人事跡相提并論,百里奚乞食、傅說轉鬻、寧戚飯牛。究竟哪一事跡屬于哪人不得而知,這里似乎存在將某幾個人的事跡集于一人之身,或將一人事跡分移于其他幾人之身的嫌疑。
《史記·秦本紀》有下面一段記載:
(繆公)五年,晉獻公滅虞、虢,虜虞君與其大夫百里傒,以璧、馬賂于虞故也。既虜百里傒,以為秦繆公夫人媵于秦。百里傒亡秦走宛,楚鄙人執之。繆公聞百里傒賢,欲重贖之,恐楚人不與,乃使人謂楚曰:“吾媵臣百里傒在焉,請以五羖羊皮贖之。”楚人遂許,與之。當是時,百里傒年已七十余。繆公釋其囚,與語國事。謝曰:“臣亡國之臣,何足問!”繆公曰:“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固問。語三日,繆公大說,授之國政,號曰五羖大夫。百里傒讓,曰:“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賢而世莫知。臣常游,困于齊而乞食荊人,蹇叔收臣。臣因而欲事齊君無知,蹇叔止臣,臣得脫齊難。遂之周。周王子頹好牛,臣以養牛干之。及頹欲用臣,蹇叔止臣。臣去,得不誅。事虞君,蹇叔止臣。臣知虞君不用臣,臣誠私利祿爵,且留。再用其言得脫,一不用及虞君難,是以知其賢。”
這段文字與齊桓公欲舉管仲,管仲以己不如鮑叔牙而相讓的事跡相似。
上文《史記·晉世家》將井伯與百里奚視為一人,曾為媵臣,這與伊尹曾為媵臣的事跡亦相同。
從以上的分析亦可知春秋戰國、秦漢時關于百里奚事跡的某些記載實出自后世的杜撰,其實際如何不得而知。
另外,劉洪濤對《窮達以時》篇中所記百里奚“為敀牧牛”、“轉賣五羊”的事跡有詳考,將“敀”讀為“廡”,為廄一類的牛馬圈舍的意思。又據西周晚期媵匜銘中有“牧牛”一詞,從李學勤先生將“牧牛”解為職官名,但其認為“牧牛”應相當于《周禮》中的牧人而非李學勤先生所說的牛人,而百里奚應為身份更低的牧人下士所屬徒六十人之一。“轉賣五羊”則說明百里奚之身份為商人。①劉洪濤:《郭店〈窮達以時〉所載百里奚事跡考》。劉洪濤先生說有合理性,但史實是否如此,不敢武斷。
綜上所述,百里奚家于百里因以為氏,“奚”最初很可能為其身份,后以其“居所+身份”稱之,遂后世徑以百里奚為其名。其身份低微后被秦穆公所舉用,正是這種從身份低微而一躍成為位高權重者“不同尋常”的經歷,其事跡為春秋戰國乃至后世某些文人、政客所杜撰以達到游說或傳播學說的目的。
陜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出土楚文獻誤釋現象研究”(2016ZXYJ—12)
白顯鳳,女,1984年生,吉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長春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