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錦乾
歷史的影子:探索中國古史的“巫文化時代”
文/夏錦乾
所謂“巫文化時代”,是指以巫為信仰,以巫占為部落政治、軍事和日常生活指南的高度儀式化的時代,特指中國古史從顓頊經陶唐虞至夏商西周的一個階段,這個長達1500-2000年的階段,是中華文化傳統形成的關鍵時期。“巫文化時代”所要揭示的,是巫文化的中國特色及其對中華民族性的深刻影響。雖然巫術是人類早期世界各民族的普遍現象,但是世界各民族的巫術大多是作為一種日用技藝而存在,且在進入文明時代后大多被宗教所替代。唯獨在中國,巫文化上升到政治、哲學和倫理的高度,不僅關涉人的日用功利、吉兇命運,而且涉及人的終極信仰和靈魂寄托,巫文化以極高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創造了一個巫文化時代。在這個時代里,巫作為最高權力、最高智慧和最高美德的代表,壓制了宗教的產生。巫文化所開創的大易之道和天人合一、敬天法祖、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等觀念與精神,顯示了中國文化的神韻和獨特性。百年中國學界對于“巫文化時代”的認知,通過考古學、人類學和文化哲學的研究在不斷地加深和逼近真實。如今是到了全面認識和揭示它的真相的時候了。
中國古史的“巫文化時代”是建立在中國巫術的獨特性之上的。中國巫文化的獨特性決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歷史的機遇以及中華先知們適時地把握機遇中形成的。這個關鍵的機遇便是發生在顓頊時代的“絕地天通”事件(距今約4500年)。在這一事件之前,中國巫術作為日用技藝可以說與世界各民族巫術并沒有什么兩樣,中國的文明路向也是與西方一樣,走在與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由氏族社會向國家轉變的共同路向上。因此,當時顓頊集團內部的“九黎之亂”,即部落民眾各祀其神,不服從集團中央權力統治的抗爭,表現的并不是中國的獨特性,而是人類的共同性,它應驗了恩格斯所說的私有制的興起,必然沖擊氏族權力的預言。但是它只應驗了恩格斯預言的一半,恩格斯預言的另一半認為,在這場私有力量與氏族權力的沖突中,氏族社會必然解體。西方雅典、羅馬和德意志的氏族社會都沿著這一路向進入文明社會的門檻——國家公共權力的建立。然而,恩格斯預言的這一半在中國并未成為現實。“九黎之亂”并沒有沖垮顓頊所領導的東夷部落集團,相反它被顓頊采取非常手段所平息,氏族制度不但沒有解體反而更加鞏固了。中國的文明路向在恩格斯指出的歷史關頭折向了與雅典、羅馬、德意志完全不同的方向!大家知道,當年顓頊的非常手段就是著名的“絕地天通”。它是指氏族部落針對九黎之亂中“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的“亂德”現象,強制取消了部落民眾祭祀神靈、直接與神靈交通的權利,把巫術祭祀權收歸部落首領所有,由部落首領充當祭神的巫師,從此之后,民眾只有通過巫師(首領)才能與神交通。“絕地天通”的實質就是爭奪祭祀權的政治較量,因為有了祭祀權,也就有了挾神靈以號令天下的權力。顓頊的勝利,在挽救了中國的氏族制度的同時,也把巫術推上了中國的政治舞臺。從此在這個舞臺上,巫術從日用技藝,轉為政治治理工具,巫術占卜成為部落政治指南,巫術儀式成為部落政治的意識形態。顓頊既是部落首領,又兼任公眾巫師,這意味著巫術的力量與家族血緣的力量結成了神圣同盟,它形成了神靈—巫師(首領)—民眾三元結構的新的家族血緣制度,區別于以往二元的“民神雜糅”式的家族血緣制。
由顓頊所開創的這個史無前例的家族血緣制度奠立了“巫文化時代”的基礎。按照《國語·楚語下》的說法,這一制度一直延續到周宣王時代。這就是說,顓頊的“絕地天通”模式貫通于陶唐虞和夏商西周,它們都因循于同一個制度。這就有必要弄清作為這個制度核心的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的結合究竟產生了怎樣的文化效應?它怎樣主宰了“巫文化時代”的文化創造?這是解讀“巫文化時代”的關鍵,也是以往巫術研究和家族血緣制度研究都不曾提出的問題。
毫無疑問,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的結盟是中國歷史傳統中最精彩而偉大的創造。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的相遇,使兩者都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改變,彼此都帶上了對方的色彩。從巫術而言,出于部落治理的目的,巫術從個體的日用技藝變為部落政治工具,實現巫術個人性向公眾性的根本轉變;又由于這種公眾性巫術的權力掌握在少數首領之手,巫術的權威性、神秘性進一步加強,原先極為淳樸、簡潔的巫舞、巫占、巫咒及其他儀式因此就極大地發展起來,它們的功能不再單純地起到與神靈交通的作用,而是另有著規訓民眾、統一意志的作用;與此同時,巫術又發展出一套嚴密而精致的解釋系統(巫術禁忌),每當巫術失敗,巫師權威遭受危機時,解釋系統起到緩沖、轉移和補償的作用(失敗常常歸因于民眾觸犯禁忌)。這套系統成了家族血緣制度最早的意識形態理論。同樣,家族血緣權力由于借助了巫術的力量,使得權力帶上巫的氣氛。首先是部落首領兼任了巫師,成為了半神半人、亦神亦人,充滿巫性的強權統治者。顧頡剛稱之為“鬼治主義”,因為這樣的統治者可隨時抬出上帝和先祖來,幫助他解決一切問題。 由此,家族血緣的祖先神的地位也得到空前提高,它們與巫術神統合起來了。更重要的是,家族血緣權力在巫術的推動下重建了自信,并不斷膨脹。巫術從本質上說是意志對環境的控制術,堅信意志能改變一切。涂爾干曾說,“只要人類還不知道事物的秩序是不可改變和不可松動的,只要他們把它看作是反復無常的意志作用,那么他們很自然就會認為這些或那些意志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事物”,巫術正是人類在這種認知階段的產物。巫術的這種自信心極大地鼓舞了中國家族血緣權力。從本義上說,家族血緣制本當有極強的地域性,恩格斯曾說:“氏族制度的前提,是一個氏族或部落的成員共同生活在純粹由他們居住的同一地區中。”但中國的家族血緣權力卻完全擺脫了這種與生俱來的地域偏見,它以天下為己任,強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相信“內心力量可以支配外物以至天地”(李澤厚語)。
由上可見,巫與家族血緣權力在相互配合協作中各自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種改變是屬于中國文化所獨有的。除了這種改變之外,我們還將進一步看到,由于兩者的結合,巫的觀念、原理和精神與家族血緣權力的意志、精神相互滲透,最后凝結為“巫文化時代”所特有的哲學、倫理和政治。
首先看“巫文化時代”的哲學。客觀上講,在“絕地天通”之前,巫與家族血緣制度早已存在,它們對于自然、宇宙和現實世界早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巫術意志在控制環境中對不可預測的變化極其敏感,所謂“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就是這個意思。如果說早期巫術發現了“變”之道,那么家族血緣制度發現了“生”之道。作為人類最早的社會組織形式,家族血緣制度完全依靠家族血緣的繁殖、生衍,這導致了對生殖的崇拜(包括生殖器崇拜)和祖先的崇拜。“天地之大德曰生”和“生生不息”概括了這個制度的信仰。在“絕地天通”之后,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的結盟,同時也就意味著“變”與“生”兩種思想、兩個信仰的結合。正是這種結合構成了“巫文化時代”哲學的基調。這可分以下三點來說。
第一,“變”與“生”的結合推動了中華先祖對世界本原的認識。從“變”與“生”出發,就可看到世界處在不斷的變化和生成之中,且變中有生,生中有變,每次變化都不是簡單的重復,而是新生。這是中華先祖對世界的最高哲學感悟。這種感悟最充分地體現在被稱為“彌綸天地之道”“與天地準”的《易》之中,因而《易》也成為“巫文化時代”的最高哲學。《易》的結構64卦381爻,看似復雜,卻嚴整有序,它是通過“—”“- -”兩個符號的不同組合而“生成”不同的卦象,可以說以“—”“- -”兩個符號來表述世界之變,“效天下之動”,是《易》最基本的思路。而“—”“- -”兩個符號無論是“一陰一陽”,還是“一闔一辟”,都是“生”的象征,是“本體的兩性”和“本體兩性的化育”(周予同語)。所以《易》在本義上就是以生釋動,以生攝變。這也成了“巫文化時代”的最高哲學的本義。
第二,“變”和“生”的結合,既凝結為《易》的符號體系,這個體系又統制了人的感性世界。在這個體系之下,現實世界的萬事萬物——一切感性事物都不成為它自身,而成為了神的語言。比如,在我出門時烏鴉叫了三聲或有一陣風吹過,這烏鴉的叫聲和一陣風在當時人看來,就是神派遣使者送來的忠告。這就得通過《易》的符號體系和操作體系,來解讀作為預兆的烏鴉的叫聲和一陣風的神意并最終決定出門與否。巫的意志與家族血緣權力的意志由此實現了向現實感性世界的雙重滲透。對“巫文化時代”的人來說,這種滲透著神意的現實世界,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是含著神意的“象”,是人所追求的真實世界。
第三,最重要的,是部落首領推動了“變”和“生”的結合,他與巫的身份合一(圣人),主宰了“巫文化時代”的思想和哲學。《易·系辭》云:“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效之、象之、則之,顯現了“巫文化時代”思想和哲學的性質、特點,以及與其他一切文化思想和哲學的區別所在。
再看“巫文化時代”的倫理與政治。它們同樣體現為受到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結盟的深刻影響。家族血緣以“生”為大德,以與祖先血脈的遠近、長幼關系分出親疏,確定尊卑貴賤。簡括起來便是尊尊、親親。尊尊是等級,是秩序;親親是仁愛,是親情。每一個處在家族血緣群體中的人員都在嚴格的血緣等級中確定自己的身份,下輩孝敬上輩,上輩慈愛下輩。《周易·家人·彖辭》說:“父父、子子、兄兄、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更具體地說,就是“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不同的身份雖然要求有不同的行為規范和情感表現,但歸結起來仍然是尊尊與親親。一個家族人員有再多的角色:他既是父親,又是兒子,又是孫子,又是丈夫……只要懂得了尊尊、親親,就不會搞亂自己的身份;同時,正由于他的多重角色,確保了他的身份責任付出多少,也會收獲多少:當他作為兒子孝敬父親時,他同時也得到了兒子對自己的孝敬。
在家族血緣制度中,上述家族血緣倫理就擴大為國家的和天下的倫理。家族血緣的父子關系等同于國家的君臣關系,尊尊、親親轉換為國家倫理中尊卑有序、貴賤有別、親疏有分的上下等級關系。這是任何家族血緣部落在“絕地天通”之前就已經經歷的事實。但是從家族向國家乃至天下的擴張,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加法,本質上它是對血緣和地緣的突破。通過征服和聯盟,異族人員不斷加入進來;通過墾殖和戰爭掠奪,地盤不斷擴張。以顓頊所屬的東夷集團為例,當時它就分布于“今山東全省境中,及河南省之東部,江蘇之北部,安徽之東北角,或兼及河北省之渤海岸”的一大片土地上,已經大大超過一個氏族的規模了。因而東夷之“夷”已包含了“畎夷、于夷、方夷……”等九種。這種突破同時也威脅到家族倫理的解體:異族和異地的人們在尊尊、親親的秩序中既然只能處在最底層的地位,他們只能以抗爭來發泄不滿,觸發“絕地天通”的“九黎之亂”正是顓頊集團中地位較低的苗人部落向中央權力的對抗。巫術的出場有力地鞏固了顓頊集團的權力,這表現在倫理和政治上,便是禮的確立。
禮的本質就是用制度形式確立的儀式和行為規范,具有強制性。任何違反家族血緣權力利益的行為,都被當作違禮、無禮而在被排除之列。但禮更重要的是儀式感,它是在儀式中“別父子、遠近、長幼、親疏之序,而無亂也”,它迫使個體與家族整體保持一致。因此禮比法更具有引導性和勸慰性,它強化了等級制度而又不失親情,特別適合于尊尊、親親的家族血緣倫理。因此“巫文化時代”把“禮”作為政治統治的最重要的統治工具:“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以禮治人”可以說是巫文化時代一個顯著的特征。而禮的建立,正是在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結盟的基礎上實現的。這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巫的自然神為家族血緣輸入了強有力的信仰力量,自然神與祖先神的結合重建了家族血緣制度的信仰體系,從而為“禮”奠定祭拜的對象。據《禮記·祭法》,天子除了祭家族神之外,還要祭天、祭地、祭時、祭寒暑、祭日、祭月、祭星……祭百神。這正顯示巫的自然神的力量。另一方面,巫的儀式性裝飾了家族血緣的權力意志,從而更加柔化了家族血緣制度的統治方式。巫術離不開儀式,儀式是巫術的存在方式,通過儀式與神溝通,并借助神力實現巫術意志,這是巫術控制環境的原理。因此,在巫的觀念中,堅信儀式的極端重要性,它是巫的意志與神的力量的完美聚合,它使巫術意志帶上神的色彩,具有了神圣性和崇高性,并能駕馭一切。當巫與家族血緣權力結盟后,巫的這種觀念便給家族血緣的權力意志帶來了靈感。把巫的儀式轉換為家族血緣制度的儀式,這就是“禮”的產生。“是故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達于喪、祭、射、御、冠、昏、朝、聘。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禮記·祭統》)家族血緣權力正是通過“禮”把它的意志抬高到“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的神圣高度,從而借助神的力量達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者”(《禮記·禮運》)的目的。因而禮在“巫文化時代”得到極大發展,有“經禮三百,曲禮三千”,有周公“制禮作樂”,它們都體現了巫文化時代的倫理和政治。
中國的“巫文化時代”在人類歷史上創造了極其輝煌的文化成果。以上僅從哲學、倫理和政治的簡述,就已經看到它所達到的文明高度,是當時任何其他文明都難以企及的。精神文明如此,物質文明同樣如此。從目前考古發現的大量龍山文化的都邑遺址、祭壇遺址,以及陶器、玉器、青銅器和甲骨,它們仿佛在用同一種語言敘說著曾經經歷的輝煌。這個一向被當作虛無縹緲的“傳說時代”,現在正在撩開它的神秘面紗,顯現它的驚艷麗姿。
(作者系《學術月刊》編審;摘自《上海文化》201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