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茂夫 著 陳婷婷 譯 潘世圣 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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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郭沫若先生
松枝茂夫著陳婷婷譯潘世圣校譯
我的書齋里懸掛著一幅略舊的匾額。上書:
不用九畹滋,無須百畝樹。有此一莖香,詩心自清素。
辛未春日觀蘭口占二絕之一。郭沫若
辛未年指的是一九三一(昭和六年)年。這橫匾大概是那之后的兩三年,文求堂主人田中慶太郎送給我的。當時田中堂主告訴我:“郭先生很少給人寫字的。”所以在當時,這幅字肯定是很珍貴的。
我上大學的時候,大約是昭和3-5年間。那時我很熱衷于中國新文學。當時正是創造社的鼎盛時期,很自然的,我也喜讀郭沫若和郁達夫的作品。尤其是郭先生的文章,熱情澎湃又率直易懂,頗令我歡喜。即便是我這般語言能力薄弱之人,讀其文章時甚而會有讀日文的感覺。如今想來,那時乃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正值郭先生流亡日本,當然當時我并不知曉這些。
我因讀中國新文學而過于感奮,做了一件如今想來頗為汗顏的事兒。我寫了一篇類似中國現代文學概觀之類的文章,發表在東大支那哲學系學生創辦的雜志上。因文求堂主人田中先生偶然看到那篇文章,從此以后我從田中先生那里得到太多的恩惠。
我和郭先生在文求堂有過數次照面。初次見面時,我眼中的郭先生是位非常溫厚寡言的紳士,和我之前讀他文章時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我與郭先生在文求堂巧遇幾次,有過幾次短暫的交談。如今我能夠記得的郭先生的話也不過是如下幾句斷片而已:
“你就是書讀得太多了,那樣是寫不出自己的東西的。我在讀歌德詩的時候,也就是大致瀏覽開頭幾行,馬上捕捉那一閃而過的靈感迅速寫下來。”
“像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之類,也就是初中三年級的水平。”
有一回,田中堂主說恰好郭先生來了,就帶我上了二樓。郭先生正在給田中夫人的山水畫題詩,我們上去的時候他剛好寫完。據說田中夫人的畫是連內藤湖南都贊不絕口的。在我和郭先生并肩走下樓梯的時候,他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和你一樣,都是靠田中先生養活的無產階級啊!”
我聽聞此言,不由面紅耳赤。郭先生在文求堂出版了甲骨文和金文研究的大作,與他相比,我卻只不過寫了點中文教參之流的東西出來。
還有一回,田中堂主帶著我,和郭先生一同前去淺草看榎本健一的演出。那是榎本健一來新宿發展之前的事兒。臺上臺下一片喧囂,扮作矮個兒資本家的健一聲音嘶啞地唱著詞,被兩個看上去像是工人者的大漢從兩邊壓著頭。之后又有一個涂了白臉、表情呆板的男人抑揚頓挫地唱起來。田中堂主一臉感慨地說:“哦,很難得啊,二村定一!怎么會在這里呢,真是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叫二村?我這沒見識的人別說當時了,就連現在也記不住歌手和演員的名字,所以不大確定。)郭先生默不作聲地看著,看不出他是有興味還是沒興味。聽說郭先生打小時候開始就耳背,不大能聽得清楚唱詞。但是,我記得他當時說了這么一句:
“莎士比亞的戲劇,在當時也就是像這樣演的吧。如今卻成了世界的經典啊什么的,真是不簡單啊。”
我覺得這是句至理名言。不過話說回來,也不知道榎本健一的劇本有沒有留到今天。
我曾經去郭先生在千葉縣市川的寓所訪問過一次。那是和吉村榮吉兩人一同去的。玄關的拉門是破的,木屐胡亂堆放著;客廳中央擺放著著名雕刻家(大概是叫林謙三①,這個我也老是記不住。后赴美國,在大洋彼岸的名聲比日本更大)雕塑的郭先生的青銅胸像。郭先生送了我們胸像銘文的拓本。郭先生身著和服,棉襖的下擺已然破爛,但先生對此毫不介意,只是沉穩簡潔地和我們交談,那堂堂風度令我欽佩不已。
我當時身上帶著初版的《反正前后》,向郭先生來請教書中一些覺得疑惑的地方,大概是我登門拜訪的理由。于是郭先生唰唰翻起了書,然后跟我說,書先放在他那里一陣子。數日之后,我收到了郭先生寄回來的書,全書大概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被紅筆刪除了。在《反正前后》這本書里,似乎能夠讀出些當時在日本也很流行的德國表現主義的影子(創造社一派中,王獨清的詩集里這一點尤其明顯)。郭先生自己大概也已經對此感到不滿意了吧。
在《月報》出版之前,我在中國文學研究會時,曾拜請郭先生來做演講。郭先生沒用演講稿,講的是關于“易”的內容,他熟練地在黑板上寫出《左傳》、《禮記》中的句子。十三經的內容郭先生已經全部記住了啊,我不禁瞠目結舌。在他演講的中途,有人大模大樣地走上前去,遞給他一張寫著待辦事項之類的紙條。郭先生接過紙條看了一眼,倏地吐了吐舌。中國人在驚訝的時候就會做這個動作。這個我曾在書里讀到過,但那時我卻是頭一回見到。
在中日戰爭開始前一年的年末,郁達夫來到了日本。中國文學研究會為他設宴,也請來了郭先生同席,大家還一起合了影。當時的情況已經有其他人寫過了,我就不再贅言。在此之前,改造社也邀請了郁郭兩位,在赤坂還是哪里的酒樓設宴,我也被喊去敬陪末座。佐藤春夫和前改造社成員增田涉當時也在。余興表演的時候,勝太郎(也許是市丸)唱了小原良調還是什么的歌,也包括一些低俗的歌曲。山本實彥社長酒醉之后(許是裝醉也未可知),在坐席的正中央,把勝太郎(市丸?)夾在自己兩腿中間躺下睡了。郭先生和郁先生看著這一幕的時候是什么樣的表情呢?郁先生后來因為為中國留學生做了一場充滿激情帶有鼓動性的演說,被趕出日本而回到中國,半年以后郭先生也逃離了日本。
聽說創造社的同仁們用日語稱呼郭沫若為“郭先生(郭さん)”,而稱呼郁達夫為“小郁(郁ちゃん)”。這是郭先生在某一天說的。我覺得這兩個稱呼很自然地體現出了大家對這兩位的敬畏與憐愛,頗感意趣深長。
(一九七七年)
——譯自《松枝茂夫文集》第2卷,研文出版社,1999年4月初版
(責任編輯:王錦厚)
注釋:
①林謙三(1899-1976),日本大正?昭和時期的雕刻家和音樂研究家。大阪人,畢業于東京美術學校雕刻科。1924年第五屆日本美術展覽會以作品“老人”獲獎。1927年赴朝鮮考察古跡和古代美術,后傾倒于古典音樂,開始自學研究。1928年結識郭沫若,為其制作“郭沫若像”,其著作《隋唐燕樂調研究》由郭沫若翻譯在上海出版。在雕刻雕塑創作的同時,致力敦煌琵琶普及五線譜研究。1948年開始進行正倉院樂器的調查和復原研究,后在大學任教。著有《東亞樂器考》、《正倉院樂器研究》和《雅樂——古樂譜的解讀》等。
松枝茂夫(1905-1995),歷任日本東京都立大學教授及名譽教授、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部教授,著名中國文學研究家及翻譯家。日本九州佐賀縣人,1929年東京帝國大學中國哲學文學科畢業,曾赴華留學。1934年與竹內好等人創建中國文學研究會。1936-1937年參與日本改造社《大魯迅全集》的編譯,1942-1944年參加《東洋思想叢書》(83種,日本評論社刊)的編纂,主編第28種《〈紅樓夢〉與〈水滸傳〉》。1943年赴華旅行。1946-1951年翻譯一百二十回《紅樓夢》,這是國外首次譯出的全本《紅樓夢》。1952年任東京都立大學人文學部教授,兼任北九州大學外國語學部教授、東京大學文學部講師,從事紅樓夢和魯迅的相關研究,1968年后任早稻田大學教育學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