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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王璞記

2016-11-25 18:18:55丁伯剛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16年1期
關鍵詞:小說

丁伯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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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王璞記

丁伯剛

印象中,王璞寫大水,她是把當時的整條湘江端到你面前,水浪還兀自一拍一晃,顫動不已

作為讀了幾十年小說的文學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會有諸多小小怪異習慣。比如無意間讀到一篇好小說,我會把這個作家的所有作品都找攏來一齊讀完,哪怕有些作品并不盡如人意,也一點不影響這個作家在我心中的地位。相反,如果第一次讀到的作品不好,那么即便這個作家名聲再大,我也會下意識敬而遠之,固執地認為他不行,無法說服自己去做進一步了解。

王璞就是這樣,在一次偶然的翻讀中走入視野的。那是短篇小說《漲水那一年》,刊登在《收獲》雜志,記不清具體哪一年哪一期,1980年代末或1990年代初的樣子吧。不用說,我被深深吸引住。小說寫的是童年視角的那次長沙湘江漲水。沒有什么明顯的故事,就是寫漲水時節,不斷有傳聞像大水那樣拍打著人們的生活:江水要漲過來了。結果并沒漲過來。后來又說江水要漲過來了,又沒有漲過來。一時人心惶惶,大人們時時做著搬家的準備,孩子們則激動得像過節,里里外外四處奔躥,反正吧,一城的人都浸在那種漾動不止的波光水色里,看水,看江,成了生活中的唯一日常,人浪比水浪更要高漲得多。那個小姑娘,也就是小說中的“我”,終于隨著泛濫的人流來到江邊,但她根本擠不進去,一道厚厚的人墻牢牢擋在面前。她慌急著四處打轉,無意轉入一扇不起眼的卻帶幾分神秘的小門,里面的小巷把她帶到很深很遠的地方。等從巷道鉆出,她發現自己已置身茫茫水面,而剛才擠不進去的那道人墻,則像一條細線,飄在無邊大水另一邊,在天的另一邊。

印象中,王璞寫大水,她是把當時的整條湘江端到你面前,水浪還兀自一拍一晃,顫動不已。用筆端來的大水不可能是現實中的水,并且還隔著許多年的時光,于是便成為水的象征,水的夢幻和魔幻,還有,那種水的憂傷。小說讀完多日,人仍沉浸在那種水影水意中,無法把身子拔出來。從那以后,我開始注意王璞這個名字,只要在雜志上見到,一定搜來讀讀。有時發現,在作者名字之后,會用括號標明香港二字。寫湘江記憶的作者,應該是長沙人么,怎么又弄成香港的,莫非是兩個不同的人?但正是這個香港作家王璞,小說中又不時出現什么江城、江南小城等地理特征,于是猜想,這個香港的王璞,應該仍是以前寫《漲水那一年》的湖南王璞。

在一本小說集前的作者小傳中,王璞為自己生平經歷擬了這么幾句話:“從香港到北京,從北京到大興安嶺,從大興安嶺到長沙,從長沙到上海,從上海到深圳,再往前挪一條河,回到了香港,我似乎已走完我人生的圓圈。”有關王璞的生平身世之類,都是從她的書中讀到的:王璞生于香港,一兩歲時隨回內地供職的父母家庭遷居北京,在那里開始讀小學。八歲時,一家人又跟隨打成右派的父親,夾在同樣的一群右派和右派家屬之中,下放大興安嶺林區一個叫西尼氣的小鎮。兩年后遭遇那場持續幾年的全民饑餓,為著活命,母親在嘗試著回到北京未果之后,與父親分開,獨自帶領王璞姊妹三人回到她的原籍長沙。王璞在長沙讀完初中,經過八年的待業,進一家街道小廠做工人,然后因“自學成才”,調入《芙蓉》雜志做編輯。三十歲左右,她以初中學歷通過考研,帶著年幼的兒子來到上海讀書。博士畢業后南下深圳,在出版社做編輯,然后到香港嶺南大學任教。2005年辭職,在廣東惠陽購房定居,專事文學寫作。

讀過王璞一篇很有意思的短文,名叫《申訴信經驗》。寫她與一伙香港的寫作朋友相聚,談起各自擅長哪種文體,比如小說、散文、詩歌之類,王璞答:書信體!朋友們調侃,問什么書信,情信吧?王璞答:申訴信。王璞說她平日寫小說、散文很少聽到有幾個讀者喝彩,但她寫的申訴信,不說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卻也稱得上人見人贊。如果說小說散文是她進入創作之后開始著手練習的東西,而申訴信,就她來說稱得上一種童子功。所謂申訴,就是感覺自己受到不公正對待,受到冤屈,向權力機關要求重新處理,“今冤民仰希申訴,而令長以神自畜”。王璞及其一家人所遭遇的冤屈豈只是一般的冤屈,簡直就是一種原罪,其過程從她一歲左右,跟隨作為老報人的父親離開香港,踏上回歸內地的那一刻就開始了。王璞在自傳體散文集《紅房子灰房子》一書開頭,詳細記述了這次回歸的經過。那時在香港《星島日報》供職的王璞父親應范長江邀請,賤賣了剛剛購下的新房,帶領全家乘英輪離港,一心要到內地參加國家建設。但船到臺灣海峽受阻,只得中途返港,繼續回到原先的報社上班。第二年,父親再次率全家老少五口,經深圳、廣州赴上海應聘,用她母親的話說,一次回不成還要回第二次,水路走不成走旱路,簡直有些以身許國的味道。可王璞一家哪能想到,父親回后不久,就在鎮反運動中因“特嫌”被抓捕,關押審查三年。

大約從這時起,一種申訴的愿望便在王璞心底積聚了。而她正式為父親問題向上面寫申訴信,則是從十五六歲開始。當然,王璞說她的申訴絕不只是懷一顆救父的孝心,說穿了更多是為救自己。父親是右派,有問題,女兒前途就會受影響,最起碼的是找不到工作。于是信紙鋪開,便有悲情滿懷,一寫幾頁十幾頁紙。她將自己的聰明才智全部傾泄在一紙狀文之中。這么久而久之訓練下來,功夫當然日深,寫信的技藝也日益精進。王璞總結自己從十五歲到三十歲的歷史,就是一頁一頁寫申訴信、然后一級一級向上投遞申訴信的歷史。可申訴信寫得再多,寫得再精再妙,也沒有為自己處境的改變起到半點作用。在那樣一種時代巨輪的碾壓之下,個體的冤屈與苦難,個體的血與淚能算點什么呢。王璞說追根溯源,要怪只能怪自己吧,怪當初自己一家人的選擇了。王璞的不少文章中,反復講到一張“出生紙”的故事。“出生紙”三字應該是香港用詞吧,也就是出生證。在那些高壓恐怖的歲月里,王璞的母親燒毀了家里幾乎全部老照片、所有的親友來往信件、她與父親的大學畢業證書和結婚證等,甚至連母親年輕時極珍愛的衣物旗袍什么也從箱底一一翻出,剪開銷毀。但母親獨獨保存了一樣東西,就是王璞兩姐妹在香港出生時保留下來的卡介苗注射卡。“我想有一天,也許你還能回去”,這是王璞某篇小說中,一位給女兒保留香港出生紙的母親說的話。這個母親哪怕在最無望的那刻,心中都懷著一個企望,就是希盼自己女兒什么時候能憑著這張卡片,重返她們的出生地香港。

“那是一根救命稻草!”王璞在文章中這么寫,“那是一個自知對保護女兒已經無能為力的母親,對一個可能給予女兒庇護的安全之所的遙望,就像電影中那些把兒女摟在她正在冷卻的懷中的猶太母親一樣,那是她能夠給予兒女的最后一線生機,明知希望微乎其微,卻也拚盡最后一絲力氣抓牢”。這么個小小信念,甚至比眼前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黑色的夜》是個篇幅很短的小說,在王璞的作品中,可能也是很不起眼的一篇,但我卻最為喜愛,斷續讀過多次,就像讀奧尼爾《瓊斯皇》、福克納《干旱的九月》、格雷厄姆·格林《權力與榮耀》,還有卡夫卡、安部公房、科塔薩爾等諸多作家相關作品一樣。那種被搜捕被追緝的恐怖與戰栗,讀后讓人一遍遍戰栗不已。在某個瘋狂的日子里,一位小女孩懷揣一張能證明自己身份的香港出生紙,與同伴躲在學校教學樓五層樓頂的小房中。深夜時分,教學樓突然被人包圍,樓周的空地上,到處有打著手電走來走去的人,相互的呼喚聲、口令聲、鐵器撞擊聲,因壓抑而更加響亮。“包圍……一個不能放過……”斷續的對話聲中,預示著那些人隨時可能沖上樓來搜查。從這一刻起,小女孩發現自己雙手在猛烈顫抖。她很想把抽屜里的出生紙拿出,另外藏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但她就是站不起身來,只一動不動繼續躺在床上,手壓胸膛一個勁顫抖。無所作為,坐以待斃。在小女孩心理崩潰的同時,當然更伴隨著人與人之間某種關系的崩潰,那所有的溫暖、信念、愛意,以及人情與人性,都在那同一時刻轟然倒塌。當小女孩懷揣可怕的秘密及由這個秘密所帶來的全部恐懼,一聲不吭,心膽俱裂,在手電筒的偶爾一絲光照中,她看到對面那個日夜相處的同伴同樣臉色蒼白,神情絕望而可疑。這一刻小女孩就似讓誰狠狠鞭打了一記似的驚醒,想面前這人是不是也與自己一樣,懷著什么可怕的秘密?她也在害怕著我,躲避著我,就像我害怕她、躲避她一樣?就這樣,朝夕相處相伴,在某個風雨飄搖的廢棄舊樓里相依為命的兩位女孩轉眼變成了相互的敵人,變成了對方生存與生命的最大威脅者。

在暴力與恐怖面前,在某種集權與集體狂熱的威脅、肆虐和凌辱面前,人性內容的全方位墮落與崩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瞬間支離破碎,分崩離析,是王璞作品中反復呈現的基本主題。午夜夢回式的驚厥,聲嘶力竭的呼喊與質疑,貫穿她前后幾十年的創作,直到眼前的中篇小說《再見胡美麗》,莫不如此。長篇小說《家事》、《我爸爸是好人》我是在多年前讀的,主要故事情節已經記不很清了,但其中的某些人物某些場景,卻刀刻一般烙在心頭,讓我也時不時處于驚厥之中。據王璞自己介紹,《家事》是以早年國內某著名文藝理論權威的家庭為原型寫出來的,我記住了那種純粹政治性家庭中的僵化壓抑的氣氛,那籠罩在每個成員身上的石頭般的沉默與冷漠,那復雜怪異的親人與親人之間的關系,那老人的淚,兄妹之間相互甩在臉上的響亮耳光,那從臨死的父親病房中走出、不但沒有半點悲痛反而大松一口氣、愉快得像個小姑娘的女兒,還有那個讓夢魘般的家庭關系逼進道觀接著又逼進精神病院的孫女。《捉迷藏》則是個幾千字的短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我”是位十三歲快樂女孩,出生后一個月,父母因車禍雙雙離世,女孩跟養父養母長大。盡管不是親生,但養父母對她比親生的還好。“只要爸爸媽媽愛你就好了”,養父母這么同她說。父母雖然收入不高,但家里唯有一個孩子,負擔不重,即便是三年困難時期,飯桌上也總有兩三樣菜。女孩如若哪餐沒吃飽,母親總會從自己碗里撥出點給她。有時大人情緒不好,也只是躲在暗處生悶氣,從不把臉色讓孩子看到。由于家里沒玩伴,女孩常跑出去找胡同里的孩子玩,于是就在這樣的一次捉迷藏游戲中,女孩把自己關在圖書館里的一個小儲藏室,出不來了。在經歷過一個可怕的驚魂之夜后,女孩在第二天圖書館開門上班時才溜了出來。她一直以為,過去的這個晚上,所有的玩伴及她的父母一定在四處尋找她,并為此焦慮萬狀,徹底無眠。但是她想錯了,回到家里她發現一切如舊,沒任何人在意她的不歸。因為家里發生了一件更大的事:她的姥姥死了。“是給他們打死的”,母親介紹。這個夜晚,是這個城市所經歷的一個傷心之夜,許多人家遭遇不幸,包括頭天與她一起玩捉迷藏游戲的另外兩個同伴家。盡管有這許許多多原因,女孩暗下里仍不能釋懷。她不能理解父母對自己失蹤一夜的不理不睬,她不能接受這種冷漠。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養女。自此以后,她與養父母越來越生疏,這個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紐帶已徹底繃斷了。

在對王璞作品的跟蹤閱讀中,我最喜歡、也感覺最為深刻、最讓人震撼的一篇小說,無疑是1980年代末或1990年代初發表于《收獲》雜志的中篇《畢業合影》。這本雜志我現在已無法找到了,前些日子從王璞那里要來一份小說電子稿,好像是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讀了。小說結構淵深繁復,所有的時間和空間都在幾經折疊揉皺后撕成碎片,然后拋撒在地隨意拼接,相互快速穿插閃回,造成極強的現代感與開放意識,還有某種強烈的音響效果甚至光影效果,炫人眼目視聽。但如果你耐下心細細梳理捋順,發現故事情節其實非常簡單。一伙同班的初中女生,關系極好,來往極多,大家一起讀書、游樂,業余時間還演話劇。其中的“我”哪方面都是個拔尖的人物,演戲時是導演,學習、文娛、體育,不管哪方面的比賽只要參加,沒有不拿名次的。連書法比賽,“我”也拿個全校亞軍。而“我”的同伴李玉珍是那種走到哪里都會被埋沒的人物,學習不好也不壞,個子不高也不矮,容貌不美也不丑,嗓門不響也不弱,走路不快也不慢,她后來告訴“我”,她早就喜歡“我”。在班上她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可就是這么一個李玉珍,在那場革命風暴中一夜之間突然改名為武兵,帶領一伙天兵天將沖到“我”家,掀倒她以前羨慕不已的紅木書柜,打殘了“我”弟弟,逼瘋了“我”父親,毀掉了一個家庭的溫馨與幸福。兩年后,打人的武兵自己也給打倒了,她的父親自殺了。再往后,所有這些打人者,或自殺或瘋狂,或逃離故地,遠走天涯。

在王璞筆下,外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界限徹底打亂重組,不同時空層面的快速閃回轉換,絕不只是一系列寫作技巧的運用,不是簡單的敘事手法結構手法,而是一種生活實際的展現,或者說,那就是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本身

“她們的目光朝向遠方。她們以為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美好人生,卻作夢也沒想到,等著她們的,卻只有戰爭、屠戮、追捕、背叛、死亡,以及最可怕的,變形。好端端的人都變成野獸。”在小說中,“我”談到德國作家安娜·西格斯作品《己故少女的郊游》里的故事和人物,發出如此感嘆。“武兵,我來是想問問你”,作者王璞借小說人物之口繼續質問,“為什么你對我家這么恨?我們家有誰得罪過你了嗎?我爸我媽就不說了,你該沒忘記,就在兩個月之前,你還吃過我媽煮的綠豆粥吧?我弟弟,他只有六歲,你還給他念過小人書。他還把他的糖拿給你吃,你怎么就忍心把他從樓上推下去?就算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你也不能做得這么絕吧?”

“我”想不通的就是這件事,這個武兵在沖進我家的前一天,還跟我一塊吃了包話梅。顯然,當時武兵已經知道第二天要發生什么事了。可是她居然還和那個明天就要對之下毒手的女孩談笑風生,這女孩還一直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我”想不通的第二件事是,若干年后,當年的打人兇手竟變成菩薩一般的人物,與被打者握手言歡,笑意融融,勾肩搭背照起了當年沒照成的畢業合影。被害者其中的一個人反過來規勸起“我”:“大家現在老也老了,連老師都不計較了,你呀,你要把心胸放寬廣一點。”

“我能夠原諒一切,但不能原諒打手。因為打手不是人。”在一篇叫《也說寬容》的散文里,王璞這么寫道。

在王璞筆下,外在世界與內心世界的界限徹底打亂重組,不同時空層面的快速閃回轉換,絕不只是一系列寫作技巧的運用,不是簡單的敘事手法結構手法,而是一種生活實際的展現,或者說,那就是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本身。王璞作品中的世界呈現出一片蜂窩狀或網絡組織狀,每個現在都聯通著過去,每個過去,也無一不逼近現在甚至未來。這里的人絕不只是表面呈現給我們的這個人,而是同時活動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切點之上。他們的身體并非由單純的血肉構成,在血肉之外,還有另一種物質,就是影子。每個人的身后,都拖著長長的影子,影子絕不是虛的,而是實的,其中密布著豐富的感覺神經痛覺神經,你有時從這個人身邊走過,不小心踩著他的影子,他會痛得大叫起來。還有更多的時候,影子會變成動物拖在身后的尾巴那樣一種東西,稍不留意就會卷掠而起,狠狠抽擊著你面前的現實,將你好不容易建起的五彩繽紛的生活抽得個粉碎。“人們告訴我說忘記過去吧,但這怎么可能?人是既忘不掉過去的歡樂,也忘不掉過去的痛苦的。只要看到了一棵樹,一塊有白云飄過的天空,一條寂靜無人的黃昏時的小徑,甚至哪怕是一棵被踐踏的小草,過去就突如其來地回到你心里來了,使你不寒而栗。”王璞一篇小說里的主人公說。《伊拉河慘案》寫到香港報紙報道的某一個殺人案,警方的目光追來追去,自然而然追到幾十年前內地某一個封閉地方的某條小河、某個學校,學校里的一對男女,男女之間的告密與陷害,還有某一顆流彈,某一張沉默寡言的面孔。如果說《伊拉河慘案》中的時間是從現在走向過去,《一篇小說的誕生》則是從過去走向現在。一男兩女組成的故事,一個保守派頭頭、一個團委書記、一個廣播站播音員。拋棄、背叛、自殺之類。這個故事由作者幾經修改,一稿又一稿,其人物也變來變去,最后落點為今天的現實:睡吧睡吧,明天我要考試呢,職稱評定考試。

《紫色的小夢》中的“我”在大學的排球場上偶遇一位看球的男人,便把他認作多少年前的故人,神經質式地上前相認:“不認識我了嗎?七二年在向東電器廠……”盡管那男人根本不能相認,但我的思緒卻已緊緊被“七二年向東電器廠”纏住。堆滿圓木的草坪、坐在圓木堆上吃飯聊天的青年、有關叛變與信仰之類的話題,緊接而來的當然還有某個濕漉漉的四月之夜、在這樣的夜晚被倒退著的火車頭撞死的姑娘。為著襯托這些拖著長長影子的人的影子到底有如何沉如何重,這些長尾人的尾巴又如何之巨之大,作者還有意設置了一位單純幼稚、動不動就流眼淚的同寢室女大學生,作為“我”活動的背景和參照物。“記憶的沉重的網,能夠躲開這張網的人有福了。”這是此篇小說中的句子。“在人臉上的皺紋里,在頭上的白發里,究竟蘊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白白消失了的熱情,沒有人回答得出。”這也是小說中的句子。即便像《貓部落》這種展現當代香港年輕一代人生活的長篇小說,但其中活動的一個個人物,那些在網絡論壇上逗樂打趣的香港少年,身子后面無一例外同樣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那就是他們的幼時所歷,或者父輩留下的許許多多傳說:移民、饑餓、偷渡、幾次逃港大潮,新界邊界剪破的鐵絲網、梧桐山黑壓壓的漫山遍野人群、一到夜晚便人頭攢動的深圳河,當然還有巡邏的差佬、偷渡不成被押送回來的知青、成為香港新移民后頭一次喝到的熱檸茶。

她所愿做的,僅僅在給我們撩起窗簾這一動作本身而已

許多時候,王璞小說中這個“過去”的影子或尾巴并不清晰,讀者橫看豎看也看不很清,只覺得有東西在眼前晃動著,到底是個什么又完全不知。作者似乎給我們撩起一角窗簾,但沒等我們仔細分辨,又輕輕把簾布放下。她只是讓我們知道,這個簾后定有一間機關重重的房子,房子里曾裝載過許許多多的身影,發生過許許多多的故事。至于到底發生過什么故事,卻是作者并不關心的。她所愿做的,僅僅在給我們撩起窗簾這一動作本身而已。如此一來,房間里的東西也就越神秘,小說所營造出的氣氛也就越加蘊藉撩人。《扇子事件》中的主人公有一把落到海里去的扇子,于是許多年中她一直在尋找同類的扇子。那把落海的扇子到底是一把什么樣的扇子,它身上又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主人公為什么要苦苦尋找?這些我們都不得而知。最后,她突然決定要去一次呼倫貝爾。這里,小說一個字也沒有寫到那拖在人物后面的長長尾巴、長長影子,而只寫被影子和尾巴攪成紛亂一片的現今。《片斷》寫主人公“我”的一個幻覺,幻覺中的一個小女孩、一個老婦人和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這并非真實生活中的三個人,完全不知是來自過去,還是來自未來的想象,卻同樣攪動起“我”的日常和現在,將“我”的母親、前夫,以及隨前夫一起生活的三歲女兒一起攪到面前。沒想有一天,那幻覺中的三個人,女孩、老婦人和男子,竟真的在現實中出現了,當然也同樣拖著一條來自往日的身影和尾巴,以及給這尾巴毀掉了的生活。《跳房子》中幼年的某次跳房子游戲事件,像根釘子那樣,楔入到幾十年后香港一對男女的生活之中。王璞還有幾篇小說,其中的人物似乎沒有太多的過去,沒有多余的尾巴,但那條尾巴看似剪去,其實仍以陰影的方式留存在人物的心理上心靈上。《沒有喬爾西》中的男人在外欣逢艷遇,回到家里面對妻子,忽然從妻子身上看到那個剛剛艷遇過的女人影子,不由驚呼:天哪,說不定哪天妻子也會像那個女人那樣,對我來上這么一手吧。《幽會》中的女人小秀,在與一個男人的幽會中,不斷捕捉到一些微妙的肌肉動作和細節,從而窺探到已逝丈夫的秘密,她的生活因此而破碎。

她的小說從第一篇開始,即避開各種各樣時潮,避開所有這些政治化、社會化、思潮化小說的俗套,直指人的心靈世界,指向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生活的最傷痛處刻骨處

我所讀到的王璞作品,很多都創作于上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那是什么時代,文學風潮如陣雨一般在窗外掃過來蕩過去,什么傷痕什么反思、什么改革什么尋根、什么鄉土什么先鋒,什么新寫實新歷史、現代后現代,什么元小說什么零度寫作,這么一口氣例舉下去,簡直能讓人閉過氣去。每一陣風潮來臨,都會把幾乎所有的寫作者一同連根拔起,無一遺漏地卷到高高云天之上,然后跌落。下一陣風潮來臨,又把所有的寫作者再次卷起,再次跌落。而我讀遍王璞的幾乎全部作品,自始至終沒發現所有這些思潮留下的一絲一毫痕跡。她的小說從第一篇開始,即避開各種各樣時潮,避開所有這些政治化、社會化、思潮化小說的俗套,直指人的心靈世界,指向我們這個民族精神生活的最傷痛處刻骨處。并且幾十年過去,她的筆頭沒有一時一刻的偏離和猶疑,始終按照自己的內心需要,遵循自己所感受到的心靈真實,一篇篇往下寫。每一筆每一劃,每一字每一篇,都準確地落在自己所要落向的地方,戳在最要害的地方。這是我在多年的閱讀中最為驚奇的一點。我知道,一個個體的人,要想與整個時潮相抗衡,會有多么不易,他的內心得要有多么堅定的東西。

有一次閑聊,談及國內的一些當代作家作品,王璞淡淡地吐出四個字:“沒有思想。”當代文學缺少一定的思想深度,并不是王璞一個人的看法,基本上已成了一個共識,連我們這樣一輩子耽迷于小說閱讀的半職業讀者,在這方面也同樣感慨良多。如果說,文學與哲學、宗教、藝術等一樣,是一個民族精神生活的體現方式之一,那么從文學這個角度來看我們這個族群,其精神界的荒涼與貧瘠、精神活動的幼稚與淺俗,真正是讓人吃驚的。精神生活的匱乏,直接導致小說創作始終停留于一種淺薄的故事結構與情節結構之上,而缺乏基本的內在精神結構和藝術結構,形成不了精神作品所必須具備的應有心靈空間。前些年我有次重讀魯迅的《風波》,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我們這個地方自魯迅以降將近百年的小說創作,可能都在這篇《風波》劃定的圈子里打轉,轉來轉去,始終脫不了那種很淺俗浮表的社會問題小說的局囿。哪怕許多年前文學興盛時期流行一時,專門以呼喚文學自覺文學獨立為己任、以艱澀玄奧著稱的所謂先鋒文學什么,也不過都是應運于刮來刮去的那種社會思潮而已,說穿了也只是一種趕時髦湊熱鬧,思潮一過便了無痕跡。這么一種幼稚的文學,真的稱不上有多少自覺性的東西,或者說,呼喚文學自覺的口號本身,也是一種非自覺行為。人的個體的自覺和獨立尚不知在何處,又哪來文學的自覺文學的獨立?

如此一來,作為精神產品的文學創作,便著著實實從精神活動中脫離開來。這時我發現了一些難以理解的奇怪現象,比如許多名動一時的作家純粹靠才華支撐著自己的全部寫作,才華的氣貫長虹與心靈空間的逼仄窄狹同存于一部作品之中,同存于一個創作者身上,其怪異詭秘的程度當真讓人瞠目結舌。我始終弄不清楚,不能理解,一個作者那么好的才華,生活上又那么聰明伶俐,可一旦進入具體的精神創作,一涉及到對生活、對社會、對世界的整體理解與整體把握,便呈現出那么一種弱智狀態,簡直就像個牙牙學語的嬰孩,這一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或者說,他們的弱智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是有意裝憨,還是真的一無所知一無所感?創作者時刻保持心靈在場,忠實于自己的心靈真實,應該并不很難,也不一定得具備多么深刻的思想和淵博的學識。因為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真實之中,只要長一雙眼睛來看、有一對耳朵來聽就行了,只須聽從內心的呼喚就行了。心靈的真實無處不在,就像一把刀子一簇鋒芒,直抵我們面門,或者如武俠小說中描寫的那種點開的劍雨,始終籠罩在我們頭頂不遠的某一個地方。這個時候,如果我們的寫作者偏偏能對這么尖銳這么無所不在的東西視而不見,無動于衷,鋒芒逼得再近,劍雨罩得再緊,都能準確無誤地抽身而退,做到毫發無損。如此回避心靈、逃避真實與真相的能力有多強,當真稱得上神乎其技了。于是我又想起王璞說過的一句話,是她所編的一本《念人憶事——徐訏佚文選》序言里說到的:“這世界上最大的學問,不是如何發明定理或制造航天飛機,而是如何把假話說得像真話,讓人家不信也得信。”

前些天為著寫這篇作品,我曾致信王璞,讓傳幾篇她的小說電子稿。回信中王璞談到,多年來她在《收獲》雜志發了這么多小說,卻沒引起半點反響,為此她說自己非常慚愧,辜負了雜志與編輯們的期望。我看了又獨自笑過好久,隨意安慰了幾句。但我想說的意思卻沒有說出來:激起響聲的永遠是時代浪頭上的那一塊。在一個精神荒蕪、心靈生活窒息的地方尤其如此,更何況商業社會,自有其法則,成功與否,影響多大,真的只能靠攪起的水聲來作為判斷的唯一標準。你任何浪頭都不去追趕,只知一人躲在那里默默寫作,誰會知道那波浪的下面,某一個水深處,還有一個寫東西的你呢?即便知道了,誰又會有那樣的耐心,那樣的力氣,非得扒開水面往深處去看去尋呢。不過這樣也許正是好事,時代的浪頭永遠在變幻,并且一浪高過一浪,假如你有心去追去趕,哪怕累死,也不一定就能趕上,趕上了也只會在浪頭上翻個跟斗,然后飄走飄遠。隨世沉浮隨俗沉浮,追到的永遠是眼前的波浪。但是波浪之下,也許真的還有比較堅固一點恒定一點的東西。觸到那東西,藝術可能會站得更穩些。

人的個體的自覺和獨立尚不知在何處,又哪來文學的自覺文學的獨立

編輯/張定浩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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