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偉民
社會權利之根據探究
——從馬歇爾的范式出發
文/楊偉民
凡是進入了工業化社會的國家,都需要政府為其公民在市場之外提供某些生活資源。這類政策被稱之為社會政策或社會保障政策。對于國家為什么要承擔這個責任,學術界始終沒有給出令人無可置疑的理論解釋。最有影響力的一種解釋是馬歇爾給出的社會權利之說。但是,對于作為公民為什么就擁有這樣的權利?馬歇爾沒有自覺地追究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事實基礎。
馬歇爾認為社會權利,即“從對少量的經濟福利和保障的權利到分享社會遺產,以及根據通行的社會標準享受文明生活的權利等一系列的權利”。“與這類權利最緊密地聯系的制度設施是教育系統和社會服務體系。”社會權利發展到根據通行的社會標準享受文明生活等一系列的權利,是由于“社會整合從思想感情和愛國主義擴大到物質享受”,在物質生活領域消除不平等的愿望加強了。
根據馬歇爾的解釋,所謂公民的社會權利,就是個人作為公民從國家獲得一定的福利的權利。當社會權利結合進公民身份中,作為公民的個人就能夠從國家獲得一定數量的貨幣、可以直接消費的物品或服務;國家就會制定政策、籌集資源、進行分配、組織服務的提供等。亦即,馬歇爾所謂的社會權利就是公民能夠從國家得到或多或少的福利的權利,二者之間是等同的,社會權利不是對公民能夠從國家得到福利的權利之根據的闡釋。
馬歇爾將與公民身份相聯系的權利分成了三類。對于這些權利,馬歇爾并不認為與公民身份相聯系的權利和義務有什么確定的根據。實際上,一種權利要能夠成為“人們的想望”,成為人們努力爭取實現的東西,特別是確實得到人們的普遍承認、成為能夠穩定地持續存在的權利,是一定要具有客觀事實基礎的。但是,馬歇爾主要關注的就是與公民身份相關的各項權利在法律上得到確認的過程和標志。
(一)權利的客觀事實基礎
馬歇爾提及的三類權利并不都是與公民身份相聯系的權利。其中最早形成的被馬歇爾稱為公民的權利,是人的基本權利,即人權。人權是人的與生俱來的權利,是以人的自然本性為客觀事實基礎的。
個人自由所必需的一些權利之所以能夠成為在司法機構得到公正對待的權利,既是由于在那時具備了必要的社會條件,更是由于個人自由所必需的那些權利是有著客觀事實基礎的。人作為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感覺、知覺、需要、認識能力、思考能力。這些是關于人的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因此人對自己的身體有著與生俱來的權利。他人不能隨意支配、侵犯。人的言論、行動、思想、信仰等方面的自由權利,都是屬于人與生俱來的對自己的身體的權利。
馬歇爾的公民的政治權利不是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而是與公民身份相聯系的權利。個人需要政治權利從根本上說又是為了維護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因此,公民的政治權利是以公民作為個人的與生俱來的權利為基礎的。
馬歇爾的社會權利實際上就是公民從國家得到一定量的生活資源的福利權利。公民的福利權利也是有著客觀事實基礎的,但是,馬歇爾以及其他論者對此都沒有給予必要的探究。
(二)權利得到承認的社會條件
具有客觀事實基礎的權利,也需要有人揭示出其客觀事實基礎、有社會力量推動。人的基本權利和其他權利能夠在社會成員中得到相對廣泛的承認,能夠在法律上被確定下來,與近代以來的理論發展和各種社會運動分不開。
不可否認,社會成員的普遍承認、努力爭取,是社會權利能夠被寫入憲法、通過具體政策得到落實的一個必要條件。但是,如果公民的這種權利沒有客觀事實基礎,或者說沒有被置于本來就有的客觀事實基礎之上,只是具備有關社會條件,這種權利即使在法律上得到承認,也是不能穩定、確定地持續存在的。幾十年來福利國家左右搖擺的歷史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一)人與人之間互助義務的理由
馬歇爾認為,“社會權利的最初來源是地方性共同體和功能性社會團體的成員資格”。 這表明了社會權利是以人的社會關聯性為根據的。但是,由于他沒有追問社會權利的客觀事實根據,因此混淆了權利的根據與義務的理由。另外,他也沒有注意地方性共同體和功能性社會團體之間的區別。
在地方性共同體之中,由于人們之間容易形成親密情感,也由于成員在實際生活中對于個人利益與整個共同體利益的一致性能夠形成切實的感受,因此即使在具有嚴重的壓迫、剝削的地方性共同體中,成員之間的互助也是存在的。不過,由于在地方性共同體中,同時代人的相互依賴不是完全對等的,有些人可能一直是助人義務的承擔者,有些可能一直是他人幫助的接受者。所以,在地方性共同體中形成的主導觀念并不是肯定接受幫助者的權利,而是倡導提供幫助的義務,將承擔這種義務歸結為美德。這也是馬歇爾以及當今的很多國家福利、社會政策研究者,仍然將公民福利權利的基礎歸結為觀念、信念、道德的重要原因。
然而,社會成員之間的相互關聯,只是相互幫助的義務基礎,是自發自愿的社會慈善事業的基礎。對此,國家的責任主要是倡導社會成員發揚美德、承擔助人義務,并加以規范。社會成員之間的橫向的相互關聯不是國家為公民提供福利的根據。
在“城鎮和同業公會”等功能性社會團體中,成員的權利往往是以確定的義務為前提的。這也是在當今社會政策領域中有人更加強調權利、義務對等的一個原因。然而,這必然產生沒有能力承擔義務的人是否有權利從國家獲得福利的問題。
(二)公民福利權利的客觀事實基礎
在馬歇爾提及的內容當中,真正能夠作為公民福利權利基礎的是他所說的,作為一個社會的成員所擁有的“分享社會遺產的權利”。即當代人對前人的縱向依賴的客觀事實。當馬歇爾將社會權利歸結為分享社會遺產的權利時,實際上是將社會權利置于客觀事實的基礎之上了。只是他自己并沒有對社會權利的這個客觀事實基礎進行必要的挖掘。
一個人作為共同體的成員擁有平等地“分享社會遺產的權利”,是不可否認的客觀事實。因為一個社會當下擁有的精神財富、物質財富,既是當代人的勞動創造,又離不開前人已經積累的文化。將“分享社會遺產的權利”作為公民社會權利的根據,就是將公民的社會權利置于了客觀事實的基礎上。馬歇爾自己對這個非常有價值的見解并沒有進行深入的追究。他既沒有對何謂“分享社會遺產的權利”給出進一步的解釋,更沒有將這種權利視為公民社會權利的事實基礎。
(三)公民福利權利的更為堅實的客觀事實基礎
公民福利權利的更為堅實的客觀事實基礎就是每個人對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
人權的確立與自然權利論者對人的權利的客觀事實基礎的揭示有直接關系。不過,在這樣的論證過程中,他們只是比較明確地闡述了人對自身的平等權利的自然事實基礎,對人與自然資源關系的論述卻存在明顯缺陷,以至于后來在此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自由主義理論完全否定了人對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而人對自然資源的平等權利恰恰是人的另一種以自然事實為基礎的自然權利。
自然資源不是任何人創造的,因此,對社會遺產和自然資源的權利共同構成了每個公民的不可否認的平等權利。這兩項權利是公民從國家獲得必要的福利給付的權利的客觀事實基礎。在當今的世界,這兩種權利主要就是在國家的范圍內通過法律來保障,由政府來協調。國家的福利政策主要就是對GDP中包含了多少自然資源進行計算和估量,并以貨幣的形式定期平均分配給每個公民。
進入了工業化社會的國家,之所以必須為其公民在市場之外提供某些生活資源,根本原因就是在工業化社會人使用自然資源的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社會成員不再能夠通過分別使用某種自然資源單獨從事生產勞動。
工業化國家社會政策的發展,從根本上說,是因為在歐洲私人財產權確立的過程中,大多數人失去了對自然資源的起碼權利,成為了只能靠自己的勞動能力換取物質資料生活的人。一旦勞動者失去勞動能力或勞動者的勞動能力失去市場價值,也就同時徹底失去對稀缺性自然資源的任何權利。這也就意味著失去生活資源,甚至難以生存。
在每個人的勞動創造的價值由市場決定、勞動收入得到法律保障的同時,如果國家以每個人對自然資源和社會遺產的權利為根據,以貨幣定期發放的形式向每個公民提供其應得的福利,既能夠清楚地界定個人的權利和責任、普遍保障個人基本生活需要,也使現行的國家福利政策變得更加科學、合理、簡便、易行,消除目前在社會政策領域中已經嚴重存在的個人責任與國家責任模糊、混淆的狀況。當然,國家社會保障政策的改變需要保證此前個人已經積累的權益。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社會與人口學院;摘自《社會學評論》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