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東瘦月/江蘇
農諺
江東瘦月/江蘇
農諺,不往《詩經》《全唐詩》那紅木八仙桌的雅座上擠,最多只在《齊民要術》《天工開物》那些鄉間河道里蜻蜓點水,或是冒個小水泡。農諺時常揀個農家灶間,知趣地挨著土墻旮旯蹲下,端著窯碗,可著勁“吱吱”地吮吸筋道的蕎麥面。
《詩經》關乎國運龍脈,而農諺只管墑情收成。沒有平平仄仄的臭講究,只需說起來溜,念起來順。采詩官和翰林學士們根本聽不懂,而在最多的人口、最卑微的人群中,農諺是通行的行話。
“父詔其子,兄詔其弟”,農諺口碑相傳。不遺存在龜甲、竹簡、絹絲上,那樣容易落下話柄。農諺偶爾寫筆記,相當狂野灑脫。大地是紙張,泥土疙瘩是文字,筆可以是入木三分的釘子槐樹,抑或是率意隨性的潦草麥秸。有的時候,早季稻也會蘸著秧田里的水,不需書童磨墨那樣費事,“唰啦啦”地一氣呵成。
“秋風鐮刀響,寒露割高粱。”農諺和節氣是世世代代的兒女親家。農諺,是農人連綴著24個節氣的手鏈。守著農諺這本舊皇歷,是可以看到老的。
農諺是農人的命題,是農事必須守的口令。土地像看家狗一樣溫存地趴著,犁鏵如梳子,按時把絨絨的毛梳一遍、理一回。農諺則指點散播種糧的巴掌,或疏一點,或密一點,灑下一季的希望,養活一家的嘴巴。
農諺和農具是打不掉的連柄榔頭。是連枷摜打的,是鐮刀撂倒的,是木鍬揚起的,是籮筐裝盛的,是擔繩捆縛的,是扁擔扛起的。農諺有時也會在前人跌倒的地方,用一截樹樁插起醒目的警示標識。
“春(嫁)接海棠夏接桂,秋接菊花冬接梅”。農諺里有花開的聲音。
農諺里集中居住著動物世界里的草根一族。蟋蟀在叫,蟾蜍在跳。有上樹的水蛇,有上路的蚯蚓,有南飛的燕子,有北往的布谷。青蛙領個頭,蟬就全家總動員加入合唱。鳥鳴,是伴著春雨落下的一枚音符。農諺里有百鳥嘰嘰喳喳,那是鳥類的“民族唱法”或“美聲唱法”。
農諺是春秋兩季扦插的油綠植物,農諺是放在鐵砧子上錘打了幾千年的鍛件。農田可能被霧霾、廢水、煙氣污染,而純度達100%的綠色環保的農諺不會。
農諺很色。念著農諺,柳葉就青了,菜花就黃了,桑葉就綠了。聽農諺的話,農家的日子,便芝麻開花節節高。
農諺很任性。不像明前茶那樣昂貴,如同藿香、薄荷一般清涼爽口。農諺像帶泥的蘿卜,用綠茵茵的櫻子擦一擦,錚亮的小鍬刮一刮,粗糙的繭掌捋一捋,可以生吃。
農諺和號子是拜把子兄弟,和五谷、六畜、葵花、蓖麻都是親戚鄰居,農諺的外婆家是蘆葦或稻草制品裝扮的糧囤子。
如同“太公在此,百無禁忌”,農諺叉著腰站定,旱、澇、風、寒便知趣地繞道走了,土、肥、水、溫就調和得均均勻勻穩穩當當。
農諺是濕度計,農諺是氣象臺,農諺是種田經。種田經的讀者可比念《詩經》、頌《圣經》的多了去了。
蚯蚓吃的是土,屙的是泥,就像農諺土得掉渣,最接地氣兒。
農諺是一條永不結冰的河,秋到冬盡,春流到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