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邃多情的哈佛之夜

何云燕，壯族，廣西天等人，文學博士，碩士生導師。 2012-2013年美國波士頓大學“聯合培養博士”訪問研究員，現就職于廣西民族大學外語國學院。廣西民族大學民社學院博士后。

哈佛中國教育年會結束后，弘文姐姐請我和好友格日樂去哈佛廣場的燕京餐館吃飯。燕京餐館是波士頓頗受歡迎的中餐館，既是外國人品探中式美食的地方，更是華人聚餐敘舊之所。我們推門而入的時候，面積不大的餐館已經擠滿了人。姐姐要我們點自己喜歡的菜，格日樂點了醋溜土豆絲，我點了一道水煮魚。姐姐說，你們在波士頓難得吃上比較正宗的中餐，要多吃些。說完便喚來服務生，輕快地添了好幾樣菜。菜上齊后，滿桌的五彩秀色。雖然做法都不是很地道，但是吃著故鄉飯，說著普通話，幸福感漫溢。邊吃邊討論著這兩天參加會議的感受，不知不覺就轉入了中國教育和社會文化的思考，三個熟齡的女子在異國他鄉投入地抒發著“經國大業”的憂慮和設想。直到老板把賬單遞了上來，我們才猛然發現，餐館的門口還有多人在等待就餐。有些不舍地起身了。

出了門，姐姐邀請我們去散步。她說她的住所在哈佛廣場附近，每年都會抽出一半的時間來美，所以對哈佛一帶很熟悉，要領我們去看看她最喜歡的查爾斯河，我們欣然前往。穿過了紅磚的哈佛學生宿舍區，我們停了一會，聽姐姐介紹眼前的哈佛學生食堂。這個食堂其實位于地下一層，我們站在馬路邊上，透過高大明亮的玻璃墻，里面的動靜一目了然。里面的人都是晚裝，男的挺拔，女的優雅。或許是因為建筑色澤的緣故，有一種歲月悠長的光影投射出來。

走過一條馬路就是查爾斯河了。我們在暮色中沿著河畔緩緩東行。姐姐和格日樂在談話，我靜靜地聽著，眼睛卻落在夜色朦朧的查爾斯河上。此時的查爾斯河，微波漣漪，靜謐祥和。對岸的燈投影在河面上形成隨波搖曳的五彩火焰。我們走到了水邊，驚喜地發現河中有天鵝或靜靜地潛伏或倏然騰飛。腳下盛開著一排白色的小花，每一朵小花似乎都在等待著親吻那些經過的輕盈的小腿。往夜色的深處走，對面的河岸上是樹的身影，層層疊疊的身影后高高地探出了一個歐式教堂的圓形尖頂，白色的，在幽藍的夜色中格外醒目。河的西岸遠遠地矗立著影影綽綽的現代建筑。這就是波士頓的一貫風格，古老而現代。

姐姐談起了自己的女兒和女兒所就讀的高中——一所全美前三甲的中學。雖然我忘記了這所學校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記得姐姐的描述：有著哈佛式的紅磚教室，上空飄蕩著愛默生和梭羅等人的靈魂，校門的LOGO是百年前的木雕。這是家長面試時姐姐被學校董事長問為何選擇該校時的回答。姐姐說，自己來美主要負責創立基金并回收流失到海外的中華古董，因此對歷史的沉淀有一種特殊感受，甚至和友人的交情也透著綿長的氣息。為了滿足我們的好奇心，姐姐講起了她與陳丹青老師共同的恩師木心先生往來的故事。姐姐說她第一次去烏鎮拜訪木心先生是春天，她在煙波中渡河到了先生的居所。那時先生年事已高，過著隱居式的生活，鮮有待客。但是，先生只看姐姐相片一眼就同意見面了。為了見先生，弘文姐姐精心挑選了一套白襯衣加黑長裙褲，配上一頂小禮帽，懷著朝圣之心忐忑登著木梯上樓。即將到二樓的拐角處，抬頭便見到先生。先生彼時依舊是典型的紳士派頭，也是經典的黑白配，手搭著拐杖，筆挺地站立著，似乎已經等待多時了。姐姐說那時的木心先生和書里那張相片一模一樣，精神矍鑠，氣度不凡——這整個畫面至今仍留給我們無限的想象。聽了姐姐的講述，再看先生的文字，我總認為如木心先生者學問世事皆洞明，但從不屑費力于所謂的人情練達。或許內心力量強大者大都如此吧！因為有足夠的底氣堅持自己。而他們是現世的極少數，對美好事物有著篤定的信仰。

姐姐說是陳丹青老師鄭重引見而得以成行見到仰慕已久的木心先生——姐姐顯然是謙虛了，我想我知道真正的原因。因為第一次見姐姐時，我想起的是索菲·瑪索演繹的安娜·卡列尼娜那一次驚艷高傲的出場。我是前一日的晚宴時不經意轉身之間注意到弘文姐姐。她一身黑長風衣，齊肩秀發，拿著皮質手包，卓爾不群。我悄悄地跟身旁的格日樂說：“看，那人好有氣質！”格日樂沒有抑制住聲音、不假思索地回答：“那當然！人家是京城名門望族之后，身份顯貴。我昨天跟她聊天來著。走，介紹你們認識。”認識弘文姐姐后，我們就開始跟著她觀察。一天會議下來，我們仨相談甚歡，很快就熟絡了起來。

我們仨繼續沿著查爾斯湖畔前行，過了一座橋，天色愈發暗沉，沿岸的燈火愈發顯得珍貴。姐姐說，她喜歡夜深人靜時開起臺燈，在黑暗中的一聚光亮里閱讀先生的文字，每每讀到共鳴處總是忍不住熱淚盈眶，隨即提筆寫信給先生。中秋月圓之際，托人以最快的速度從日本空運最精致的點心給先生：先生一開盒已經是驚喜，嘗一口更是喜出望外，于是提筆寫信作畫如孩童般歡樂，當然少不了千叮嚀萬囑咐旁人轉達謝意給姐姐……最后姐姐還講起了木心老先生臨終前對她的惜別。姐姐的聲音在查爾斯河畔被微風吹來的水氣浸透了，融化在幽幽的夜色中。姐姐說她最欽佩的女子是林徽因，因為她如此美麗、睿智和高雅。我想跟她說，她就是我們心中的林微因。但是說出口總覺的矯情，于是就沉默了。

弘文姐姐在國內是一個知名集團的董事，集團的主營業務之一是房地產。作為集團的董事兼藝術主管，姐姐說她有一個計劃，她要在北京構建一個大型的文化社區，而且馬上就要實施了。我知道她能做到。我來美國快一個月了，恰巧居住在大波士頓區的一個中產區，所見所聞中感受最深的就是美國社區文化的建立。盡管波士頓每個社區都有各自獨特個性，但是無論哪個區的人都可以不同程度地做到心靈有所依、有所往。因為他們都基本配套有宗教儀式場所、社區大學和圖書館、博物館等免費公共資源。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由此獲得啟迪，力圖創造一種引領中國未來社區發展的模式。我在查爾斯河畔默默地祝福她成功。

從查爾斯河折回到哈佛廣場后，我們意猶未盡，又一起坐在一棵大樹下，飲水暢談，聊聊藝術，談談文學。我注意到，旁邊有一個老人，在路邊攤開一盤棋，孤獨而耐心地等待著有人走過來和他對弈。直到11點了，也沒有等到一個人來。老人安靜地收起自己的棋，悄然地離去了。露天水吧的人慢慢散去了，我們不得不跟弘文姐姐道別。進了地鐵站，突然才意識到，我們很可能錯過末班車。還好等了20分鐘左右火車終于來了，趕上了回家的末班車。回到家，已經是凌晨。新的一天悄悄來臨了。

在這個難眠之夜，我打開了收集回來的會議材料，想起了會上中國鄉村圖書館公益項目的年輕創始人如何充滿理想和激情地路演他們的工作進展和發展規劃；想起了MIT（麻省理工大學）的科技牛人如何在創新三大思維模塊的探索中推進教育APP的研發以實現國內外發達地區和不發達地區的教育資料共享……我銘記會議第一天播放的哈佛教育學院一個中國女孩在云南山區支教的記錄片。觀看紀錄片的時候，我止不住淚流滿面，因為影片中的那山那教室太熟悉了——讓我想起兒時的自己，我不知道我該有多幸運又是走了多遠的路，能從廣西壯族聚居的山區走到今日哈佛大學的會堂，并悠閑地和弘文姐姐與好友格日樂在查爾斯湖畔漫步，傾聽姐姐分析他們的基金會資助哪些學生團隊回中國內陸進行教育公益項目的革新與實踐。在哈佛大學開會的這兩天，我見識的不是美國名校的精神文化，而是中國精英力量在這里的匯集和發散。

哈佛的這一夜，如此深邃如此多情。我徹夜難眠，依稀看到了我學習和工作的校園……我多么想做一個好學生、好老師，甚至一個好媽媽、好伴侶，愛那些真的善的美的，簡單純粹地活著，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