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念 瑤/著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兩個未接來電。在醒來之前,我睡得很好,沒有做夢,這對我而言是非常難得的。在過去的一個月,我總是不停地做夢,溫柔的夢,刺激的夢,長的夢,短的夢,每一個夢都是一段人生,我在夢里精疲力竭。但搬家的第一個夜晚,我與搬家公司的三個工人一起,將冰箱、洗衣機、衣柜等大的家具從兩條街外的我的房子搬到我現在的住處,并且是搬上了三樓。我還整理出了我的臥室。這些事情,幾乎花費了我所有的精力。最后,我躺在我的大床上。我敢肯定,由于過于疲憊,不到十分鐘,我便呼呼大睡了。謝天謝地,這天夜里,我睡得很好,可以想象,像這種一個夢都沒有做的睡眠,我打的呼嚕一定是特別響的。
過去,我睡覺總是打呼嚕。我的前夫總是很反感我打呼嚕,每當他被我的呼嚕吵得無法入睡,他便使勁地把我搖醒。因為睡眠不足,他心情特別差,他幾乎是連推帶擠地對待沉睡的我。他的動作非常粗魯,常常把我的肩膀或者后背弄疼。我忍不住尖叫。于是,他說你就是豬,只有豬睡覺的時候才會這么打呼嚕。可是,只有我知道,如果我是豬,他也是豬,他睡覺的時候,也是喜歡打呼嚕的,有可能,他打的呼嚕比我更響。于是,我會反過來罵他,姚凡你才是豬,大公豬!但我們都無法確定誰的呼嚕比誰的響,因為我永遠聽不到自己的呼嚕,他也聽不到他的呼嚕。而我們沒有孩子,如果我生個孩子,最起碼在我們還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我們的孩子會給我們作證,他哪怕只有一次聽到我們打呼嚕,他就能替我們證明,我們誰的呼嚕打得比較響,我們就不必為此爭得沒完沒了。可是事實上,我們沒有孩子。
很糟糕,因為沒有孩子,我們離婚了。我們的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民政局的那位“離婚大姐”并沒有苦口婆心地對我們進行一番勸說。因為她很忙,排隊等離婚的人很多,在我們進入辦公室之前,她已經給十二對夫妻辦了手續。我們從辦公室出來以后,還有好些人在外面坐著。那些男男女女,他們或是一臉苦大仇深,或是一臉哀莫大于心死,也有微笑著握手道別的,唯獨沒有誰像我。當離婚大姐在我們的離婚證上蓋章以后,我向大姐提出了一個讓她驚愕的要求,我說,麻煩大姐給我倆拍個照留念吧!
離婚大姐幾乎是連轟帶趕地把我們從她的辦公室里趕出來。前夫灰頭土臉,我則忍俊不禁笑出了淚花。前夫看著我,顯得挺為難的。我說,我真的沒關系。
我是真的沒有關系,但是我心中很不服氣。與他相識到結婚,我們把所有煩瑣的程序都免了,除了不得不拍的結婚照,他甚至不曾與我有過一張合影。照相對他而言,仿佛是一件折磨人的事。這件折磨他的事,直到離婚,我們也沒有完成。
出了民政局,我們哪兒也沒有去,我們回到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年的房子里。前夫親自下廚,他把我擋在廚房門外,他說,你就讓我最后為你做一頓飯吧。他做了我最愛吃的紅燒肉,他還特別準備了一瓶紅酒。
除了衣服,前夫幾乎是凈身出戶,他把房子和家具都留給我了。他說,是我主動提出離婚,是我對不起你,這個房子算是給你的補償。
我記得他提出離婚的那天,我們正在吃晚飯。那天也是他下廚,他同樣是做了我愛吃的紅燒肉,我們都很認真地吃著飯。而后,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他說,哦,那個,我決定了,我想跟你離婚。我嘴里的紅燒肉還沒有嚼碎,但我硬是將它吞進喉嚨。我差點被這塊紅燒肉噎著。我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喝下白開水后,我坐回到飯桌前。我與他面對面,他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他說,怎么樣?家里的任何東西我都不要,都留給你,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去辦手續吧。他一向就是一本正經的人,平時話不多,但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表達得有模有樣,能讓人不必確認便知道他對一件事情的決心。當然,我與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在他的一本正經的影響下,我也變得隨遇而安了,我一直認為,這世間除了生死是大事,其他的事情都無足輕重。
既然除了生死,其他都不重要,那么,前夫提出的離婚,也就算不上大事了。我只是挑了挑眉,我說,你外面有女人了?她懷了你的孩子?
前夫沒有看我,他的眼睛盯著那碟還沒有吃去一半的紅燒肉。我看到他點頭了。最后,他說,對不起,我已經三十五歲了,我需要一個孩子。
前夫遇到了能為他生孩子的人,這是新生的大事。在大事面前,其他事情都只是小事,即使他有外遇了,即使他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即使他傷害了我,那也都是為了成就這件大事。在大事面前,我只有退讓,讓一切的小事去成全這件大事。盡管那天夜里,我抱著前夫痛哭了一夜,但我最終還是答應與他離婚。
由于我的善解人意,離婚手續辦得很順利,財產也無糾紛。前夫在我們離婚的第二天便離開了我們生活過五年的家。我們一起拼搏了四年才有了這套房子,除了這套房子,我們都一無所有。前夫空手離開這個家,他又恢復了一無所有的生活。
離開了這個家的前夫,日子一定不好過。可是,擁有了這套房子的我,在前夫離開以后,日子一樣不好過。我住在房子里,每天都做夢,每做一個夢,都讓人疲憊不堪。從夢中醒來,我總是欲哭無淚。前夫離開一個月后,我也決定離開這個房子,雖然我克服了離婚的人生之坎,但我發現,我根本無法一個人生活在這個充滿兩個人的回憶的房子里。
所以,我要搬家。我不僅要搬家,搬家以后,我得把房子出租出去。我的經濟能力不允許我放置空房子在那兒而花錢出去租房子,我需要以自己收的房租來交付我在外面租房的錢。多么滑稽的現狀啊,這種事情大概也只有我這樣的可憐的因無法生育而被自己的愛人拋棄的女人做得出來。
搬家的第一個夜晚,我睡了一個好覺。我醒來后,天早已經大亮,我發現我的手機上有兩個未接來電,那是兩串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號碼。我回撥第一個陌生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男子,從聲音里判斷,他很年輕。我對他說,你好,請問你是哪位?我剛看到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
年輕男子說,噢,是我打你的電話,我看到你貼的房屋出租廣告了。
我說,這樣的嗎?我相信你是仔細看了我的出租信息的。
男子說,是的,我看到了。我是已婚者,但我剛從原來的單位調動到這里,我的愛人與孩子還在另一座城市。
我思考了幾秒鐘,最后,我和他約了看房子的時間。
我撥了第二個陌生來電,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同樣是為了我的出租廣告而來。她表示要租我的房子,而且對我說,如果可以,想今天就去看房子。
她的著急讓我心存懷疑,但她的迫切希望卻讓我無法拒絕。我像是中了圈套,我答應了她的要求,我們約了下午兩點的時間。我決定,不能任房客選擇我的房子,必須是我選擇我的房客,雖然這樣顯得有點任性,但我有房子,我就是這么任性。
約定的時間到了,我與她準時出現在我的房子所在的樓下。她是一個燙了波浪頭發的女人,尖細的臉,一身短裙,都是樸素的顏色,雖然燙了時髦的長發,卻沒有染色,也沒有化妝,膚色很好,與她那身打扮非常相稱,是一種素靜的美。我打量著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著我。我突然意識到,不僅僅是我在選擇房客,她或許也在選擇她的房東。
我帶她上樓,帶著她參觀了我的房子。客廳、主臥室和客房,還有一個小書房、廚房、陽臺。我與前夫當初看房子的時候,就是看中了這個向著陽光、視野寬闊的陽臺。這是一個極佳的位置,在陽臺上遠眺,可以望見穿梭這座城市的河流。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們在晚霞中幸福地偎依,感受著傍晚的微風,欣賞著遠處美麗的夕陽帶給我們對未來的無限遐想。我們都陶醉了,幾乎是同時的,我們決定就要這套房子了。
看得出來,這位女房客也愛上了我的陽臺。她站在陽臺邊,表現出了她的喜歡。她的喜歡比起我當初的興奮要顯得含蓄許多,但是,眉眼間仍然是能夠看出來的。我靠著陽臺的門邊,看她的喜歡,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經的喜歡,我感覺,這就是我想要的租客。
她說,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我說,你說吧,但價格不能再講了,我只是想給我的房子找一個懂得愛它的人,所以租金已經很便宜了。
她搖頭,帶著與她的整體形象一樣的素靜的笑容。不,我對租金很滿意,再也沒有比這個價格更便宜的了。我只是想知道,你為什么要把房子出租出去,并且在租客條件上作了要求。
我不能告訴她,因為我離婚了,我不想待在這個充滿我與前夫的回憶的房子里。我絕對不能這么說,許多成家的人對住房的選擇都有所忌憚,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是何種心態,但我寧愿相信她與其他人一樣。
我搖搖頭,聳聳肩,我需要錢,但我也希望租客愛護我的房子。
她說,我只是隨便問問,你不愿意講也就算了。這房子我租了,明天我就想搬過來,行嗎?事實上,我們都很著急,我和愛人剛結婚,非常需要一個好的環境,而你這里,我非常滿意。
她很聰明,沒有追問我,但我也沒有打算再解釋。我說,你不需要征求你愛人的意見嗎?
她說,不用了,他一定會贊同我的決定的,他知道我是一個有情調的人,而你的房子,讓人感到一種生活的情調。
她走進客廳,環顧著四周,沿著墻壁走了一圈,想象著安置每一樣家具的位置,最后,滿意地點點頭,真好。
我隨著她的身影,目光將大廳四周掃了一遍。盡管家具已經被我搬空,但我仍然能夠在腦海里尋找到它們原來的位置,包括我與前夫平時喜歡相擁而坐看電視的位置,當然,還有我們曾經恩愛的畫面。
我對她說,你們有孩子了嗎?
她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露出微笑,雙手撫摸下腹,我馬上就要有孩子了。
我說,恭喜你!我真為你高興!
她說,謝謝!我也很高興。
這是一次非常滿意的約見。離開房子以后,我請她到街道路口的咖啡店喝了一杯咖啡。當然,為了孩子,她選擇了一杯溫暖的紅茶。我們的聊天也讓人非常愉快,我覺得我們可以是很好的朋友。
我回到我租的房子里,突然想起了第一個約我看房子的年輕人。我立即撥了他的電話,我告訴他,很抱歉讓您失望了,我的房子已經有人租了。
我決定把房子租給那個女人了。我與她簽了合同,并收了她半年的租金,而后,我把房子的鑰匙交給她。我說,一共是四把,我給你兩把,但是你放心,既然我已經把房子租給你,我就不會私自進來打擾你的生活,這一點我用我的人格擔保。
她點點頭,我相信你。
我的生活漸漸進入另一段軌道,每天迎著東邊的太陽上班,追著西邊的日落回家。我生活的圈子并不廣闊,除了偶爾與工作上的同事或者幾個朋友在外面聚餐,我很少在外面吃飯,也很少出去游玩,但我會請同事和朋友們到家里來坐坐。我們一起吃飯,或者喝酒。但是,他們都結婚了,都有了家人和孩子,他們不可能在家里待得很晚,送走他們以后,我便又只是一個人。
這個時候,我開始感嘆。當初在民政局所見的一對對散伙的男男女女,數量也不在少數,可他們混入這座城市以后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這世間除了我,再也沒有離婚的人了。我與我的朋友們在一起,并且常常在一起,但我總是感覺,我是一個人的,即使我們熱熱鬧鬧地吃著飯喝著酒或者聊天,講著各種各樣露骨的笑話的時候,我仍然突然間便想起來,我是一個人的,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久而久之,他們似乎也感覺到了我與他們的不一樣。為了讓我與他們一樣,他們開始試圖把我的圈子拉大。他們開始到處打聽,到處尋找,為我找一個離婚或者死了妻子的單身男人,最好是年紀比較大的,最好是已經有孩子的,最好這個男人的孩子還是過了叛逆的青春期的。
我對他們善意的行為不以為然,我認為他們是在做一件非常沒有意義的事。我不斷地重復著我的話:我不打算再婚了,我也不打算當后媽,我要自己生活。將來我老了,我會住進養老院,我會死在養老院的集體宿舍里,我會和一群與我一樣沒兒沒女的老人一起,被送到火葬場,火化以后,我還是愿意讓我的骨灰與他們放在一起。每逢清明或者重陽,或許不會有親人來看我,但我希望我的朋友們能來給我上上香,這樣已經很好了。
也有朋友不理解我,他們會猜測:難道你還是忘不了他?難道你還在奢望他回來?
我迷茫了。我是忘不了我的那段婚姻,但是即使我忘不了,我也不可能奢望他回來了。他現在在哪里,過著怎么樣的生活,我也曾經幻想過,但我想象不出來。有了新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的他,生活是否順意,日子是否艱難,這些,我都無從知曉。我們都已經把彼此分離在自己的生活之外,至少,我認為他是這樣。他甚至不會偶爾想起我,因為沉重的生活負擔將使他只能拼命地工作。
有時間,我也會約我的租客出來坐坐,在咖啡廳,或者在附近的公園,我偶爾也到我的房子里去看看。但出于禮貌,或者出于其他不知不覺的原因,在去那里之前,我總是會先給她打電話,確定她一個人在家,這樣我才會前去。我不想打擾別人的兩人世界,正如當初我不希望我的二人世界被外人打擾一樣。選擇在她一個人的時候去看她,其實也是為了陪陪這個懷孕的女人,與她說說心里話。有時候,我也會將對朋友們說的那番關于養老與死后的話給她講講。這個時候,她便會很動情地與我擁抱,她會安慰我:事情不會到那個地步的,你還會結婚,還會有孩子,你要相信生活。她的肚子已經明顯地大起來了。她總是喜歡穿一身寬松的棉麻布料子的衣服,或者是裙子,她看起來很美,即使大腹便便。那正是我羨慕的模樣,我這一輩子也無法像她那樣。
她把我的房子打理得非常好。他們買了簡單的家具,客廳里有電視、冰箱、小茶幾,還有一個非常溫暖的小沙發。茶幾的花瓶里總是插著鮮艷的花朵,玫瑰花或者月季花。她告訴我,花是她先生每天下班回來在花店里買的,有時候是周末他們一起到城外的花圃摘,他們的生活總是平平淡淡,卻又總是充滿樂趣。她還帶我參觀了他們的臥室,那也曾經是我與前夫的臥室。我發現我的男租客與我的前夫有著相同的喜好,他們用的是同一款的沐浴露和洗發水。這個發現很巧妙,我不由得在他身上聯想到了我的前夫。我想知道,這個男人是不是有著與我的前夫一樣的身高,或者相似的臉。在我的好奇心驅使下,我又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相似之處。我的女租客說,他唯獨不愿意做的就是拍照。這個時候,她并沒有再隱瞞她愛的這個男人在她之前曾經有過一段婚姻的事實,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并且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她說,他曾經經歷過一段非常失敗的婚姻,他不愿意鋪張地為了婚禮而做任何多余的事。
每一次從我的女租客那里回來,我總是陷入一陣很長時間的沉思。我的女租客大概是無心的,她甚至不可能了解我與我的前夫的任何事情。但是,在我與我的女租客見面聊天的時候,我總是能在她的敘說中看到一個活生生的前夫。這并沒有任何奇怪,這對夫妻正一起生活在我與前夫的房子里,事實上,天下的夫妻都是一樣,每天都過著相似的生活:男人總是早出晚歸,忙于生活,偶爾他們會吵架斗嘴,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感情。每個周末,只要有時間,男人會陪著女人,他們拉了一把長椅在陽臺,一邊吃著水果或者他的妻子愛吃的小零食,一邊看朝陽或者夕陽。他們喜歡這樣舒適的周末,喜歡這樣溫馨的相擁。我曾經建議我的女租客,把長椅撤下來,在陽臺鋪一張干凈的布或者一張涼席,簡單而且不占位置,躺著或者坐著,都是很舒服的。但她告訴我,她的男人很貼心,他知道她大腹便便,擔心她坐在席子上,會使她腿腳發麻。
當然,那會兒,我與前夫會直接鋪一張粗布在陽臺,因為他不必擔心我腆著肚子屈膝而坐在地上會有任何不舒服。我們屈膝而坐,有時候喝牛奶或者喝茶,他比較喜歡喝咖啡,我們的家里總是少不了即沖的咖啡。我們會待到太陽落到遠方的河流之下,直到天完全黑,直到城市的每一盞燈都亮起來。有時候我們甚至在陽臺睡著,醒來的時候,夜已經深了,滿天星星掛在天空,但它們離我們是那么近,仿佛就在我們的身邊,與我們共同度過這美麗的夜。而這個時候,我早已經把他的手臂枕得麻木了。
是的,在我的女租客那里,我總是會聯想到我與前夫的生活。有一天,我甚至突然間有了一個驚人的念頭:我那未曾謀面的女租客的丈夫就是我的前夫。這個念頭讓我瞬間感到一陣熱血沸騰,于是,我反復不斷地分析起來:在我與我的前夫離婚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我并沒有詢問他的去處,后來倒是聽說他辭職離開了他原來的公司。除此之外,關于他的任何消息,我再也無從知曉。而當我的腦海里突然間冒出我的男租客正是我的前夫的時候,我竟然被自己的念頭驚呆了。
我開始設想這個可能性,從他們用著相同的洗發水與沐浴露,到他們同樣不愛拍照,再到他與他的妻子的一些生活的細節。他們是那么相似,我有理由認為,我的前夫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的生活,他甚至就在我身邊,也許,我們每天都會在某個街頭擦肩而過,我們每次都會在我們的屋子里錯過相見的時機。
到后來,我幾乎肯定了我的男租客其實就是我的前夫。我為我的這個肯定而無法冷靜,甚至幾度失眠。每當閉上眼,我的腦海里便涌現出一張空白的臉與前夫的臉,這兩張臉在我眼前晃蕩,最后,前夫的臉疊在了那張空白的臉上。我驚得睜開了眼睛,并且發現自己已經滿身是汗,再也不敢閉上眼睡覺。可是后來,即便是不閉上眼睛,我的腦海里仍然冒出了無數的對話:姚凡你為什么這么對我?你為什么不遠遠地離開我的生活?你怎么能夠厚顏無恥地又回到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
我的眼淚隨著我一次次內心的撕裂般的質問而狂熱地溢出來。沒有誰回答我的話,我的前夫聽不到我的痛苦的吶喊。
我哭累了。于是,腦海里突然便又想象著前夫給我的答案。他仍然是一本正經地說話,他說,請原諒我,離開你以后,我辭職了。在社會上找份工作是那么的艱難,可我是要再婚的,而且我馬上就有孩子了,我需要錢,我需要一個住所。我知道這樣對不起你,可是,既然留給你的房子,你不住,你要出租出去,那么,租給誰不是都一樣嗎?為了我的下一代,我只能選擇再次傷害你了。
我的心又開始撕裂般地疼痛起來。這一次,我是為了我想象中的前夫的無奈而心疼。
我是不是應該原諒他,繼續假裝不知道,他就住在我的房子里呢?我猶豫著,糾結著,每一天都過得非常艱苦。
我想去證實我的猜測,但我最終也沒有勇氣再邁向我的房子一步。我的女租客仍然會常常給我打電話,她總是很真誠地邀請我到她家里去,有時候她會說,你過來與我們一起吃飯吧,我讓他給你做紅燒肉。可是,我總是找理由或者借口拒絕她的邀請。但這個女人是那么無辜,她仍然是在用她的真心誠意與我交往,她并不知道我的內心已經發生了千萬般的變化。我對這樣的女人無法強硬,因為有一天,她很動情地對我說,等我的孩子出生,我就讓他(她)認你當干媽。
我的那些總是在強力抗拒的心理,突然間便被這句話給融化了。雖然不再去我的房子里,但在她臨產之前,我仍然約她一起去逛了母嬰超市,我給這個孩子買了許多衣服和玩具。雖然這有點讓人無法理解,但我只要想到,那是前夫的孩子,他將會稱我為干媽,我的內心便充滿了一種母性的柔軟。
終于這一天來臨了,我的女租客給我帶來了好消息,她生了,就在我公司附近的醫院里。她希望我能夠趕過去幫幫忙,因為她的身體太虛弱,她的丈夫會遲一些才能從工作地趕來,而她的女兒一直在哭。
我在病房看到了我的女租客。即使剛剛經歷了一場生產的痛苦,即使她看起來非常疲憊,但她仍然是一臉的快樂。她說,我很高興你能趕來,快幫我看看她為什么總是哭。
我小心地一步步靠近那個正在哭泣的新生命。她的小手在胡亂地揮舞著,已經掙脫了包布的包裹,像是感應到我的靠近,她的哭聲慢慢地變小了。護士正好走進來,驚訝地看著我:是她姨媽吧?這孩子從出生到現在就沒停止過哭,你一來,她就不哭了呢。來,快抱抱她吧,你看,她都向你伸手了。
我站在孩子身邊,看著她緊閉著的小眼睛,看著她粉嫩粉嫩的小臉和小手,還有那頭柔軟的短發,我發誓,我從未如此緊張過,我對我的女租客說,我真的可以抱她嗎?可是,我不會啊!
我的女租客說,你當然可以抱她,但是,你得跟護士小姐學著怎么抱孩子。
這也是我認為最難學的事情。我先在椅子上坐下了,護士把孩子從小床上抱出來,教我用左手托著包著小家伙的腦袋的那頭,再用右手橫腰將她摟在自己的懷抱里。
她是那么輕、那么小,但我不敢輕心,我幾乎滲出汗水來。誰也無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抱的是前夫的孩子。趁我的女租客安心地休息的時候,我開始慢慢地打量這個新生命,從她的頭發,到她的眼睛——當然,她的眼睛還是緊閉著的,偶爾她的眼皮會動一動,但是,她還是沒有睜開。我仍然無法從她的眼睛尋找到前夫的痕跡。于是我又開始打量她的小鼻子,還有小嘴巴。但是她畢竟太小,我其實根本無法在她的臉上找到任何對比。
正在這時,病房外傳來一陣小跑聲,一個男人在向護士打聽,我老婆剛剛在這里生孩子,請問現在在哪個病房?
我心里一驚,頓時慌亂起來,幾乎是從椅子上跳起來的。我瞪大了雙眼朝門口看,抱著孩子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是我的前夫,是他來了!
驚慌中,我幾乎沒有仔細地辨別那個聲音,我不假思索地想要逃離這里,但是,我的女租客在安睡,我不能吵醒她,而且我的懷里抱著孩子。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想把孩子放回到小床上,找個地方躲一躲,可我還沒有來得及把孩子放到小床上,病房的門已經開了。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我緊閉著雙眼,決定豁出去了!該擔心、該害怕的怎么是我?應該是前夫啊!我倒是要看看,在現實面前,他要如何面對我!
于是,我轉身面對病房門口。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沖進來的不是我的前夫,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他身高與我的前夫有半個頭的差異,他的臉部輪廓太大,以至于我差點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男人擁抱了他的妻子,然后從我的懷里接過小女嬰,嘴里不停地向我說謝謝,好像我做了多么大的貢獻一樣。
其時,我幾乎是驚呆了。這不是我想象的結局。毫不諱言,我突然感到非常失落。看著女租客和她的丈夫盡情享受天倫之樂,我悄悄地離開了病房。在婦產科門口,有那么一陣子,我突然恍惚起來,只覺得那一個個剛從產房里出來的男人,都是我的前夫。他們懷抱嬰兒,先是向我走來,對我微笑,然后又匆匆從我身邊走過,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