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韋孟馳/著
我爸開摩托車搭載我回家,車開了半個小時。我是一個聾啞人,在縣城的特殊學校里讀書,每周六早上,我爸都要去接我回家。有公交車去往我們村里,可是我不會搭乘。我從沒坐過公交車,我爸怕我走丟,他沒考慮過教我如何坐公交車。本來今天我不想回家,我劃拉著手勢,和我爸說我們班里今天組織去紅水河邊燒烤,我特別想去。我還沒到過河邊呢。他們說去了,可以看到大化水電站開閘放水,奔騰的河水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白花花的。我爸埋著頭,從車上取下一個安全帽給我,拍了拍車屁股,示意我上車。最后沒能去成河邊,我感到挺遺憾的。爸爸開摩托車開得虎虎生風。我不知道這樣形容對不對,大風刮得我的劉海到處亂竄,它們一下遮住我的眼睛,一下飄到我的嘴唇上。我們戴著安全帽,我爸開著快車,上坡,下坡,像風一樣快。他完全沒理會迎面而來的車,一溜煙就過去了,就算看見熟人,也說不上話。路旁,成片的玉米林,綠幽幽的,玉米稈上結著玉米棒,鄉下的空氣新鮮得像氧氣一樣。看我爸開車,就知道我爸有一股不服老的勁。我爸是一個師公,十里八鄉小有名氣,人人都敬著他。他從沒以此為榮,要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會天天與死人打交道。我爸有三個孩子:我,我妹,我弟。我妹、我弟都在全封閉學校讀書。就我最不爭氣,是個聾啞人。也是因為我,我爸才會那么不服老,他要是服老了,他就照顧不了我了。
剛從摩托車上下來,我媽面露喜色地拉我進屋,我媽愛著我呢。我爸媽為了和我溝通,曾經到特殊學校跟我們學了幾天手語。他們只學會了基本的詞匯,有些詞匯他們也表達不出來。表達不出來,他們的樣子就很急,嘴巴動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時候我能看出他們想生氣又不敢生氣。
到了屋里,我媽打手勢,說今天要去看一個男孩,關于我的婚事。男孩?婚事?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回事??吹轿覌尩氖謩?,我臉紅了。是這么一回事,我爸去做法事,一個六十多歲的吹嗩吶的老頭向我爸問我出嫁了沒有,我爸說沒有。那老頭就說起他兒子,他兒子有一只腳不太好,大學畢業,現在在南寧的印刷廠工作,他想向我爸說親。我爸問他兒子多大,老頭說1981年的,和我差不多。我爸說可以啊,先安排他們見面,看他們合得來還是合不來。我沒想到這么快就見面了。我媽打手勢說今天那男孩從南寧回來,今天是街日,一下我們到街上去看看他。我們還不知道他長得什么模樣。要是他長得很兇,我才不要嫁給他呢。那樣的人,我害怕,還不如一個人過日子。我媽問我,開心嗎?我才不要回答她,回答她,她肯定要笑得合不攏嘴。她說我還害臊啊,她說不用害臊,每個女孩都有這么一天,他要是不好,我們也不嫁。我爸進屋,對我媽說,你瞎叨叨什么?還不去炒菜?我媽說,我家閨女我說幾句都不行了?我媽進廚房去炒菜了。
以前,那吹嗩吶的老頭還到過我們家呢。當時我在二樓看電視。那老頭吹嗩吶也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因為會吹嗩吶的人少。那天他經過我們家外面,就順道來看我長得什么模樣,他們沒見過我,也擔心我的長相。我媽見了他,放下手頭的活兒,和他打了招呼,是老李啊,來家里喝口茶。老李說,茶我不喝了,我就想見見你們家芳芳。我媽半微笑著指指樓上。那老頭就不害臊地上樓來,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我知道有人上來了,在我背后看著我呢。后來我聽到桌子有響動,回頭一看,一個老頭笑瞇瞇地盯著我看。我趕緊轉過頭去,繼續看電視。我聽不到電視里的聲音,但我可以看他們的動作,判斷這電視講的是什么。那老頭什么時候下樓,我都不知道。他想看我就看,想看多久看多久。我媽后來說那老頭夸我長得俊。這話把我羞死了。我媽看到這,說我傻,她卻笑得合不攏嘴。
在飯桌上,我爸對我媽說,一下幫芳芳拾掇拾掇,打扮漂亮一點。我媽說,怕你閨女嫁不出去???現在光棍那么多。你懂什么?我爸說,人家是大學生,大學生不比文盲強?瞧他們那個緊張的樣,我反倒沒什么緊張的,不就是見個人嗎?見了就是,他愛娶不娶,我又不是非他不嫁。吃飯后,收拾了飯桌,我媽真幫我拾掇了??粗R子里我的模樣,我媽說再挑剔就沒辦法了。我爸在屋子外面擦拭他的摩托車,我媽拎著包,帶我出來,說,老頭子,可以上街了嗎?我爸說,隨時可以。我跨上車,我媽也跨上車,我爸問準備好了沒有,我媽說壞了,忘記喂豬呢。我媽下車去喂豬。我爸說,這婆娘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什么去了。喂完豬,我媽用干凈毛巾拍了拍周身。我爸說,行了,別拍了,今天又不是你去看情郎。我媽沒理我爸,拍完,鎖門,拎包上車。摩托車搭載著我們三個人,開得很沉穩。出村子的時候,挑筐子、挑桶子的村人給我們讓道,都和我爸媽打招呼,我爸媽就和他們說上街吃粉去啰。今天是龍口街。龍口街,是我們村最近的街圩,三天一街,一到街日,村子里的人都要到街上去吃一碗酸粉,買點肉菜、水果和生活日用品回家。摩托車在鄉間小路上行駛,太陽沒什么熱度,這天氣讓人感覺有些涼意。從一片稻田中間馳來,兩邊的青山巍峨。不一會兒,一幢幢樓房迎面而來,我們就到街上了。加大馬力,摩托車馳上了斜坡,迎面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到處是賣水果的,賣油條的,賣雞賣鴨的,賣雞籠賣肉的……逛街的人走來走去,購買東西。
我爸把車停在賣雞籠的人旁邊,剛要轉身鎖車,有一人就拍了他的肩膀,說來了。原來是吹嗩吶的老頭。他給我爸遞煙,兩人抽了起來。我注意到老頭后面站著一個很拘謹的男孩,高個子,臉白,上穿橫條紋T恤,下穿軍綠色休閑褲,腳穿運動鞋。老頭說,去酸粉店坐下聊聊。我爸說,不必破費,我們到屋后去,方便聊天。我萬萬沒想到,我爸把我們領到街外面去了,七繞八繞,找路口出村。路人見到我們五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們。我們就像地下黨在接頭一樣,走過村邊的一座空屋,沿著小路往地里行進,轉了個彎,看見一棵榕樹,我爸說就在這聊吧。我都不知道我爸在害怕什么。老頭叫那男孩和我爸聊了什么,之后又和我媽聊了什么。他可能問了幾個問題,然后他微笑著走向我,做出了一個“你好”的手勢——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猜他不會手語,要不然只會做出“你好”的手勢。之后,他掏出錢包,給我一張百元的鈔票。我想退還給他,我媽打手勢叫我收著。見面就這樣,之后我們走回街上,然后分別回家。我記得那男孩的樣子,他長得很俊俏?;氐郊遥覌尭嬖V我,那男孩對我很滿意,他向我爸我媽了解了我的情況,問我識不識字、會不會坐公交車、會不會洗衣做飯、會不會務農之類的話。他給我一張百元鈔票,意思是他想定下這門親事。他說只要我不隨便出走,知道做家務就行了。我爸告訴他,現在還不能接我過門,因為我還在特殊學校讀書。他說那不急,慢慢來。我爸我媽也是第一次見那個男孩,人長得俊,態度、說話都很滿意。
后來我去了縣上的特殊學校,每天看著老師用手語給我們講故事,和同學吵吵鬧鬧,和同學們偷偷溜出學校去飲品店喝奶茶,日子過得好不愜意。我們班的學生都是聾啞人,大家在一起玩得很開心。我心里有時候也在想,那個男孩會不會來學??次夷??如果他在街上看見我和其他同學廝混,會不會不開心?他只見過我一面,也許認不出我來。他沒來看過我。往后的周六周日,我爸依然來接我,回家后我爸媽偶爾說起那個男孩,說一兩句就完了。時間過去了一年,聽說吹嗩吶的老頭去世了,我爸讓熟人向那個男孩打聽我們的親事。那男孩說他現在還不想結婚。我媽說,他是不是看不上我們家芳芳了?我爸說他不知道。老李都走了,做主的人沒了。我感覺出爸媽的擔憂??墒俏矣X得那個男孩還會娶我的,他剛失去了父親,正沉浸在痛苦之中,他的心里一定很難過。我爸說,他愛娶不娶,芳芳又不是嫁不出去。我的終身大事確實讓我爸煩惱。我爸五十多歲,他經常說今天不知明天事,今天在也許明天不在。他想在他有生之年把我嫁出去,那樣他的心中就沒石頭了。
在過去的一年,我爸媽再沒提起過那男孩,他們已經不看好我們的親事了。一天下午,我爸帶一個跛腳的男人回家。他是我們鄰村的,開三馬車拉客的。他問我爸能不能把芳芳嫁給他,我爸沒反對,他回來了。他比我大十歲,樣子老滑,一看他就是睜眼說瞎話的那種。我可不愛油嘴滑舌的人。那晚是周六。他頻頻給我爸遞煙,臉上一堆皺紋,時時掛著微笑。他時不時用眼光瞅我,我打心里煩這樣的人。臨走的時候,他從他的包里,取出兩包香煙和一條豬肉。我爸推托不要,他非得把豬肉放在我們家冰箱里,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和我媽說,我不要嫁這個人,我要等那個男孩。我媽說,人家一年到頭在南寧早把這事忘記了。她叫我不要再想那個人了。我媽說這樣的話,我再也不想理我媽了,我爸也是這樣討人煩,每天悶聲葫蘆不說話。
快到年底的時候,那個油嘴滑舌的人開著一輛破三馬來了。他一瘸一拐地從車上搬下兩件啤酒,一大袋豬肉,一袋糖果,一袋水果。我爸媽說這怎么好意思啊,叫他別那么客氣。我要是我爸媽,我就把這些東西全扔到他車上,讓他滾??墒俏夷懶。也桓疫@樣做,我怕鄰居們圍過來看我們家的笑話。他搬完東西,給我爸遞煙,說,這幾十斤肉可以拿來做臘肉了。我爸說他太客氣了。他說應該的。之后他就笑嘻嘻地上車,把那破三馬車開走了。我知道他一直打我的主意,這人不安好心。我反感這樣的人。
放寒假已經很多天了,在家洗洗衣服、做家務、看電視,日子過得百無聊賴。南方的鄉村,一點也沒有冬天臨近的感覺,青山依舊翠綠,草木有的黃有的綠。路上的車子,時不時下來一撥人,他們是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在家的老人、小孩出到村口迎接他們,提著大包小袋,說說笑笑的。遠處時不時傳來炮仗聲,春節是越來越臨近了。
中午的時候,家里來了人,是一個女人,比我媽大一點。是鄰居把她帶到我家來的,找我爸的。我爸去做法事沒在家,接待她的是我媽。她問,這是韋書山家嗎?韋書山是我爸的名字。我媽說,你是?她說,李國字知道嗎?李國字是吹嗩吶的老李的大名,我媽這才想起來,叫她屋里坐。她把一斤豬肉和一包糖果、一小袋水果放在桌子上。她抬頭就問,我家老頭子過世了,你們家芳芳還等我們家詩尤嗎?我媽叫她喝茶。她又問,芳芳在家嗎?我媽說在樓上呢。她輕手輕腳地上樓,當時我正在織毛衣。她上到樓梯口,停住了。我抬頭看她,她微笑著看著我,說我長得俊。之后下樓去和我媽聊天,我媽說我爸去做法事,還沒回來,可能回來得晚些。要不然,你明天再來,回來晚了,你回家就晚了。她說,我想等等,和他說幾句,我再走。她們聊些家長里短,我媽要去喂豬就讓她好好坐著,口渴了喝茶。她就一直坐在沙發上。下午三點多,她們正聊天呢,我爸就開著摩托車回來了。我爸剛卸下東西,我媽就微笑著問我爸,知道這個人是誰不?我爸看了半天,說不知道。她說,李國字家的。我爸哦了一聲,知道了。她和我爸媽聊天的時候,我爸媽支支吾吾,能不回答的問題都不回答。那個女人要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我媽把豬肉退還給她,我媽對她說,家里豬肉多,吃不完,你帶回家吧。要是有緣分,他們會在一起的。于是那個女人背著一個布袋走了。我知道我爸媽是鐵了心要把我嫁給那個油嘴滑舌的男人了。
我悄悄下樓,我爸在他屋里收拾東西,我媽在廚房生火做飯。我從家里走出來,已經不見了那個女人。當時是傍晚,晚霞正燒紅了半邊天。我走過長滿雜花雜草的籬笆和村道,路上一群返家的大頭鵝正嘎嘎地叫著,一群鴨子有節奏地往家里趕。池塘的水面上升起一層薄霧,偶爾聽到魚翻尾的聲音。我走到大龍眼樹下,走到水泥路的村道上,兩邊是收割后的田野,遠處的青山迷迷蒙蒙,山上沒有了鳥叫聲。我沿著大路望去,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陣暖風拂過我的臉,就像春風一般讓人沉醉。我向前走去,我要走下去,趕上那個女人。要是趕不上,走失了,警察找到我,我就和警察說,我不要嫁給那個油嘴滑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