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郁達夫與王映霞:茅廬風雨桂花遲
●陶方宣
1933年,因積極從事進步文化活動,郁達夫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警告和監視,被迫離開上海到杭州避難。“風雨茅廬”就是郁達夫在杭州建造的新家,是一幢結合中西建筑風格、清麗典雅的磚木小樓。在這棟別致的小樓里,上演了他和王映霞的一場傾城之戀。
1926年春天,杭州美女王映霞與孫百剛夫婦來到上海,住在霞飛路358弄尚賢坊。某一天黃昏時分,晚飯花在墻角無聲綻放,孫百剛夫婦外出有事,王映霞百無聊賴,打算給他們做幾個菜。從小菜場買來一大堆葷素,她在廚房一時手忙腳亂。忽然騎樓下有人在喊:“百剛,百剛,在家嗎?”熟悉的杭州口音讓王映霞心里一動,于是從窗戶探出頭朝下張望,見是一位年輕男子,并不帥氣,卻頗具浪漫瀟灑的詩人氣質。
王映霞多看了一眼,微笑著說:“孫先生出去了,請問先生是哪位?請上來坐吧。”那位男子也報以微微一笑:“我是孫百剛朋友,剛從北平過來,我叫郁達夫。”王映霞差點失聲驚叫起來。郁達夫啊,那可是她從學生時代就崇拜的偶像。
這個秋天的夜晚成了郁達夫和王映霞愛情的開始,王映霞在讀初中時,讀過郁達夫的《沉淪》和《遲桂花》。《遲桂花》是以西湖滿覺隴為背景創作的傷情小說,王映霞在一個雨夜讀完這部小說,感動得淚水漣漣。次日她將小說中涉及的西湖名勝看了個遍,站在滿覺隴的桂花樹下,王映霞曾癡癡地這樣想:要是有一天能見到大作家郁達夫,那該有多么幸福。命運的神秘與傳奇也就在平淡庸常之中,王映霞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秋日尋常的夜晚,她心目中神圣的大家竟然來到她暫居的家中。而且上天安排,孫百剛夫婦有事耽擱了,很晚才回來,這給郁達夫和王映霞創造了一個天賜的良機。一個熱情招待,一個坦然接受;一個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一個是文學愛好者;一個是三十多歲、有妻有兒的男人,一個是二十不到、對愛情充滿渴望的妙齡女郎。一段轟動文壇的傾城之戀,就在這個平常的上海弄堂里拉開了序幕。
其實說白了這也就是一個俗不可耐的故事,風流才子的紅塵情事總是這樣俗套:此時的郁達夫早已結婚,太太孫荃是大家閨秀。可是王映霞臨窗張望的驚鴻一瞥,還是在他心底卷起驚濤駭浪,風流成性的才子,注定逃不過這場桃花劫。從兩人相識的當夜開始,他就給王映霞寫情書。每一封投向王映霞的情書就是一首纏綿悱惻的情詩,每一首情詩都是一團烈火,燒灼得王映霞也情不自禁。美人與才子一向是天作之合,何況這又是王美人從小仰慕的大才子,這樣的愛情烈火任再大的風雨也難以澆滅。盡管自己有婚約在前,盡管知道郁達夫有夫人守在老家,王映霞仍然為郁達夫的癡情感動,決定“赴湯蹈火”。
王映霞住在孫百剛家,郁達夫與孫百剛又是同窗,從此,這處小小的尚賢坊騎樓就成了郁達夫心中的“圣地”,每日下班后,他便夾著公文包來到孫百剛家,一雙眼睛,就落在王映霞身上。王映霞是個標準的美女,有杭州“四大美女”之稱,她膚色白皙亭亭玉立,從小就有“荸薺白”的雅號。最有神的是她的鼻子,是國人罕見的希臘式,眼睛像兩汪秋水。孫百剛早看出老同學那一肚子花花腸子,對郁達夫說:“達夫,人家可是好女孩,你可不能對不起她。”郁達夫說:“天地良心,我絕對不會,我會離婚娶她,給她一個名分。”
可是離婚并非那么容易,在家族一致反對下,妻子孫荃主動提出與郁達夫分居,隨后攜子女回富陽老家,吃齋念佛度過漫漫余生。而王映霞似乎并不介意做郁達夫的二房夫人,孫荃歸鄉后不久,她就與郁達夫在杭州聚豐園正式訂婚。次年春天在西湖之畔,郁達夫終于牽起王映霞的纖纖小手,兩個人的婚禮轟動杭城。當時柳亞子先生寫詩贈給郁達夫,其中的一句傳誦一時:“富春江上神仙侶。”
“八一三”事變以后,郁達夫為躲避官方的政治迫害,舉家移至杭州西湖邊,花了17000元在場官弄63號建造了一幢別墅,天井花園、樓臺亭閣,小巧玲瓏又寧靜雅致。當然,郁達夫只是出錢,他坐不住,萬事甩手不管,只交給王映霞操辦。為了在西湖畔營造這處香閨愛巢,王映霞可用盡了心思,整個工程延續了一年,一磚一瓦全由她一手置辦。
喬遷新居那天,郁達夫帶回了一個匾額,上面“風雨茅廬”四個字為馬君武手書。郁達夫正往大門上方懸掛時,被王映霞發現了,王映霞說:“風雨茅廬?虧你這個大作家想得出。”郁達夫說:“這是我想了半個月才想出的好名字,用它命名我這個西湖別墅,實在太好了,你懂不懂,現在外面政局動蕩風雨飄搖,我郁達夫要守著美人與西湖,像古人一樣居于茅廬,飲酒讀書。”王映霞當即紅了臉:“明明是一幢新房子,住進來開開心心的,你卻要在這里呼風喚雨,讓它處于風雨飄搖中,這樣一來,我們將來哪有好日子過?這名字,一定得改。”郁達夫就是不肯改,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這么迷信。”說著,我行我素地將這個牌匾掛到大門上,王映霞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正應上了王映霞的預測,入住風雨茅廬以后,郁達夫與王映霞的生活開始風狂雨猛。這好像也是正常的,有愛便會有恨,熱后便是冷——風流詩人不會就此“偃旗息鼓”,自由女性也不會甘守妾位,王映霞與浙江省教育廳廳長許紹棣過從甚密,郁達夫對她的“紅杏出墻”大為震怒,頹廢文人一向有歇斯底里的傾向,他公開發表《毀家詩紀》,暴露他與王映霞之間的隱私與家丑。王映霞驚呆了,隔了六年漫漫歲月,王映霞回憶當年一幕仍是心有余悸:他瘋了!
才氣橫溢的唯美詩人從某個角度來說,其實就是瘋子,進入一個詩人的生活與內心,就是進入一個瘋子的世界,天真爛漫的花季女孩當然想不到仰慕已久的大詩人會是這樣,她害怕了,恐懼了,開始了愛的逃亡——這一次她逃到戴笠身邊。
當時湖畔詩人汪靜之與王映霞住對門,因為王映霞與汪靜之的太太竹因是同學,所以兩家時常走動。這天汪靜之和竹因兩人在家,突然王映霞敲門進來,滿臉通紅,坐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說:“竹因,能不能將靜之借給我用一下。”竹因感到好笑:“借給你用一下?這男人可以隨便借,隨便用啊?”王映霞悄悄地與她咬耳朵:“我又有了,郁達夫不在家,想打掉孩子,醫院一定要老公陪同——我怕等達夫回來孩子在肚子里長大,就不能做這個手術了,所以只好借你家靜之去醫院冒充我男人。”竹因和靜之一說,汪靜之當然同意。可是手術后他一想,好像事情有點蹊蹺。果然不久以后的一個晚上,汪靜之站在門前發呆,忽然對面傳來郁飛(郁達夫的長子)的哭聲,汪靜之進去問:“你哭什么?”郁飛說:“媽媽沒有回來,昨晚一夜沒有回來。”汪靜之說:“她上哪兒去了?”郁飛搖搖頭說:“我不知道。”一直到當天晚上,王映霞才坐著老爺車回來,竹因在門前問她:“你上哪里去了?郁飛在家哭了。”王映霞說:“唉,我是參觀人家花園洋房去了。”竹因隨口問:“哪家啊?一看看了一個晚上加一個白天?”王映霞忽然莞爾一笑:“到戴笠戴老板家去了,他那個房子漂亮啊!”王映霞臉上露出羨慕向往的神情,汪靜之在旁邊聽到大吃一驚,怪不得趁郁達夫不在家,急急忙忙要墮胎了。王映霞走后他與竹因商量,決定不將此事告訴郁達夫,戴笠是什么人?郁達夫若與他做起對頭,那是死路一條。
可是紙畢竟包不住火,沒過幾天,回到杭州的郁達夫得知消息,與王映霞大鬧一場,據說那一次郁達夫哭得傷心欲絕,汪靜之從來沒見過一個男子如此傷心。
“風雨茅廬”現在成了派出所,過去郁達夫的書房、花廊,現在成了值班室、戶籍室。郁達夫太太愛西湖,他來杭州確實是想讀書做學問,據說風雨茅廬僅書房就有兩間,四壁全是高大的書架,密密麻麻排列著數萬冊圖書,他想象的理想生活就是在人間天堂坐擁書城坐擁美人。可他得到了,又失去了,最終的結果是美人跑了,所有的書籍悉數被毀。另有一種說法就是所有藏書全被他的日本同學磯谷廉介席卷而去。
其實當年魯迅竭力反對郁達夫移居杭州,為了讓他放棄這個念頭,魯迅甚至專門寫了一首詩給郁達夫,詩題就叫“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詩云:
墳壇冷落將軍岳,
梅鶴凄涼處士林,
何以舉家游曠遠,
風波浩蕩足行吟。
魯迅借詩歌含蓄地告訴郁達夫,杭州城環境險惡,希望他舉家遠游,就是讓他離開杭州。可是郁達夫不為所動,堅定地選擇了杭州,結果被群丑包圍,導致妻離子散。這也與他詩人浪漫沖動的性格有關——“身敗名裂”后的郁達夫浪跡海外,仍然繼續著他的風流才子的生活,先后與李筱英、何麗等多位貌美心慧的才女相愛,風花雪月一直持續到1945年。這一年郁達夫整整50歲,在印尼的蘇門答臘,他無緣無故地被人誘出殺害,他的死,一直到今天仍然是個謎。
相比于郁達夫動蕩的一生,王映霞的后半生由絢爛回復平靜,在新加坡與郁達夫離婚后,她將房子賣掉回國,也離開了戴笠,在重慶與鐘賢道結婚。鐘賢道任職于重慶招商局,有相當的地位與實權,他與王映霞的婚禮遍請各界名流,一時轟動山城,還請來了當時重慶的“中央電影制片廠”攝制組,為他們拍攝了新聞紀錄片。婚后王映霞生有兩個孩子,跟隨鐘賢道分別在蕪湖與上海定居。鐘賢道不管是大權在握還是淪為平民,對王映霞的愛一如既往,這一點讓王映霞非常感動,也非常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