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璟瑭
東北考古的交響樂:《東北考古學研究(一)》讀后
成璟瑭
【內容提要】本文在界定東北考古概念的基礎上,進一步闡述東北考古的定位與意義,指出東北考古是中國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東北亞考古的核心內容,東北地區是中國考古走向世界的必經之地之一。《東北考古學研究(一)》是東北考古的經典之作,該自選集從選題到內容,從研究方法到得出結論,應該是全面的、立體的、系統的、客觀的、科學的、可信的。東北考古在戰略上定位精準,但在戰術上發力不夠,還應進一步在空白區域、新獲材料方面進一步取得突破,針對已有觀點或重新檢討,或整合研究。
東北考古;中國考古;東北亞考古;戰略與課題
廣義的東北考古僅是一個地域考古概念,囊括在中國遼寧、吉林、黑龍江以及內蒙古東南部等地所有的考古學發現與研究工作,并可進一步區分為石器時代考古、青銅時代考古、早期鐵器時代考古、鮮卑考古、高句麗考古、渤海考古、遼金考古等①趙賓福:《東北石器時代考古》,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3年。,有學者還進一步指出東北燕秦漢長城以北地區應使用早期鐵器時代這個概念的理由②朱永剛:《東北燕秦漢長城與早期鐵器時代考古學文化研究的若干問題》,《社會科學戰線》,2014年第4期。,筆者也同意以上觀點。但為了便于教學,通常理解的東北考古還應有時間的范疇,它區別于歷史時期的高句麗渤海考古以及遼金考古,也不包括特別久遠、研究方法略有區別的舊石器時代考古與相對比較復雜的東北燕秦漢時期考古,而是“東北先秦考古”的簡稱,只包括新石器時代與青銅時代③參見吉林大學本科生教學計劃中的課程設置。。
從考古學史的角度看,東北考古工作開展得比較早,即使把鳥居龍藏、桑志華、德日進這些外國學人學術目的不甚明確的地表采集工作排除在外,僅把1921年安特生在發掘河南澠池仰韶村之前,調查遼寧錦西(今葫蘆島市南票區)沙鍋屯遺址算作東北考古的開端的話,那么東北考古也與中國考古同年,甚至還略早一步;當然,按照目前學術界的一般觀點,1931年梁思永在河南安陽后岡遺址發現“后岡三疊層”應是考古地層學之肇始,而在發掘后岡遺址之前,梁思永已經在黑龍江齊齊哈爾的昂昂溪遺址進行了小面積的發掘,并于1931年發表了《昂昂溪史前遺址》的論著;考古學泰斗蘇秉琦先生的“區系類型”理論以及“文明論”理論,在正式發表之前,也分別已經在為吉林大學考古專業師生做的報告與遼寧綏中召開的學術會議中明確提出并詳細闡述。鑒于以上對東北考古學術史的梳理,趙賓福 2010年以來先后三次在吉林長春、遼寧沈陽與遼寧大連召開的學術會議上,鄭重提出“東北考古”與中國考古同歲同步、是中國考古的演兵場或試驗田①相關闡述參考趙賓福于2010年6月在“東北及內蒙古東部地區考古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學術研討會,2014年1月在“東北三省2013年度業務匯報會”,2015年12月在“五千年文明見證——紅山文化與中華文明學術研討會”等會議的發言。,甚至是引領者的觀點,而本文則是對趙賓福論文自選集《東北考古學研究(一)》②如非另加注釋特別說明,本文引用趙賓福的文章及觀點均來自趙賓福:《東北考古學研究(一)》,北京:科學出版社,2014年。讀后的思考以及對東北考古相關問題的深入探討。
正如前文所述,廣義的東北考古是一個地域概念,那東北地區作為中國的重要組成部分,東北考古也自然就是中國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考古學的理論、方法,在東北考古中都有體現,中國考古學的重要內容在東北考古中也都有反映,甚至東北考古的一些重要發現與研究,成為解決中國考古學重大學術問題的鑰匙與關鍵。一句話,東北考古屬于中國考古,是中國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
對于蘇秉琦提出的區系類型理論,東北地區做了有益的也是比較徹底的嘗試。從相對微觀的具體考古學文化的分期與類型研究,到東北的重要文化區乃至整個東北地區的考古學時空框架研究,都有大量成功的實踐探索,趙賓福在這兩個方面均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收入本論文集的《興隆洼文化的類型、分期與聚落研究》、《趙寶溝文化的分期與源流》《左家山新石器時代遺址的分期及相關文化遺存的年代序列》《西團山文化分期研究》《白金寶文化的分期與年代》等都屬于前者,是相對微觀的具體研究。而《東北新石器文化的分期與特點》《遼西山地夏至戰國時期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研究的再檢討》等,則屬于宏觀視野下的整合與系統研究。
研究東北考古不能脫離中國考古,正是基于這一點考慮,趙賓福在研究紅山文化分期、小河沿文化的年代與分期、小珠山遺址的年代、左家山遺址的分期、西團山文化分期等問題時,不僅將東北地區的相關考古學文化與中原地區的考古學文化進行簡單的對比分析,而更是將其納入中原文化的時空框架體系,進而發現東北考古與中國考古同發生、共轉變,在中原考古學文化重要的分期節點上,東北考古都有明顯的反映與變化,這一點充分說明東北考古作為中國考古重要組成部分是基于客觀事實的科學判斷。
當然,由于東北地區位于我國邊疆地區,除其西南部以及西部局部地區與中原地區接壤之外,東北地區的西北部、北部、東部以及南部大部分地區是分別與蒙古、俄羅斯、朝鮮半島甚至日本列島接壤或隔海相望。而在新石器時代與青銅時代,國境概念與現在政治意義上的國家又有很大差異,考慮到考古學文化的性質與特點,東北考古應該置身于東北亞這個更廣闊的視野中進行系統整合研究,才更接近客觀,才更有學術意義。因此,從東北亞考古的視野來看,東北地區位于中原地區與鄰近地區環繞的中心地帶,東北考古無疑是東北亞考古的核心,站在中國東北放眼東北亞,重新構建中心與邊疆。
《東北考古學研究(一)》中的大量論文,也是極力突破語言與材料障礙,系統整理有限的鄰境地區相關考古學材料,參考已有的學術研究成果,從東北亞的學術視野中,構建考古學文化交流與互動的鮮活畫面。《東北地區新石器文化與周邊文化關系》《圖們江流域的青銅時代文化研究》等文章,已經有深入闡述與充分研究。需要指出的是,不僅東北地區,就全國范圍來講,外國考古學材料的及時獲得與準確理解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加之鄰近地區考古學發展水平的不均衡以及交流渠道等的限制,我們認為目前在東北亞范圍內討論東北考古還是粗線條式勾勒,雖大體輪廓與基本觀點不會有太大出入,但對于局部的精細描繪以及具體問題的深入討論,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盡管還存在一些遺憾與不足,但我們通過《東北考古學研究(一)》,還是可以對東北考古做出準確的學術定位,東北考古不僅是中國考古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是東北亞考古的核心內容。換言之,東北地區是中國考古走向世界的必經之地之一。
考古學研究是基于材料的科學分析與系統整合,可以針對一類材料,在宏觀的時空框架中做流變分析,又可以在宏觀的時空框架中,對不同的考古學文化做聚類研究,如無不當,我們分別可以稱之為小題大做與大題小做。
玉器是中國史前考古的重要研究對象,東北地區的遼西文化區已經有比較發達的玉器文明,也是通過玉禮器研究古代文明的重要資料。相對不為人所知的是在吉長地區的左家山文化中,也有與紅山文化玉豬龍造型極為接近的“玉石龍”,年代相較于紅山文化還略早一些。鑒于此項發現的重要意義,為全面梳理包括左家山文化在內的吉林地區的早期玉器文化,探討東北邊疆的史前文明進程,趙賓福于1998年發表了《吉林省出土的史前玉器及相關問題》一文,除了全面系統收集資料、科學詳盡分析討論之外,還與周邊地區材料做了簡單的對比研究,較早得出“吉林史前玉器與黑龍江地區更為密切”的重要學術觀點,是一篇小題大做的代表性文章。小題大做需要的是對同類材料的宏觀把握,并在形態學研究基礎上,通過文化因素組合分析等,得出比較科學可信的結論。除此之外,作者還對遼西地區史前玉器等也有小題大做的分析與研究,構建了比較完善的東北地區玉器研究體系。
如果說小題大做是在宏觀的時空框架中,以器物形態差異為出發點,探討同類器物發展演進的歷史文化背景,那么大題小做則是在大的歷史文化背景中,著重考慮不同考古學文化中的相同文化因素,分析這些因素的產生、發展背景,對不同考古學文化做聚類分析研究。縱觀《東北考古學研究(一)》中自選文章,作者不僅擅長小題大做,更精于大題小做,大題小做,也經常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蘇秉琦曾提出要打破中國歷史教育的兩大怪圈,一是根深蒂固的中華大一統思想,二是將馬克思提出的社會發展規律看作歷史本身。其中第一個怪圈的典型錯誤做法就是將夏商周秦漢看成一脈相承的改朝換代①蘇秉琦:《中國文明起源新探》,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現在反思這種觀點,這兩個怪圈對我們思維的影響確實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大一統思想與一脈相承理論,已經被無數的考古發現所證偽,中國歷史的本來面貌應該是錯綜復雜的文化交流與融合,有繼承,更有創新。也許是對蘇秉琦觀點的強烈認同,抑或是基于材料分析得出的相同認識,《東北考古學研究(一)》中不少文章,都有類似觀點的體現,并都是大題小做得出的令人信服的觀點。
較早有此類體現的是作者對遼西地區從興隆洼文化到小河沿文化眾多考古學文化的譜系關系的研究與認識,一般被表述為年代相對早晚的這些考古學文化,并不是簡單的消亡與承繼發展關系,很有可能是或先或后的長期并存以及在一定時間范圍內的此消彼長關系。趙賓福明確指出:小河沿文化晚于紅山文化,但是小河沿文化的傳統更多的來自趙寶溝文化,紅山文化對小河沿文化的影響只是個別的、局部的。
如果說《東北考古學研究(一)》有關新石器考古中的聚類分析只是對個別已有觀點的修正或完善,那么青銅時代的聚類分析,則有眾多顛覆性的新知與新論。首先是對遼東北部地區夏商時期遺存的整合研究,作者在厘清“文化”與“類型”的概念差異基礎上,對之前該地區已有的“新樂上層文化”“老虎沖類型”“順山屯類型”“望花類型”“廟后山文化”等按照統一文化類型概念做了界定,基于對這些“文化”或“類型”的時空范圍、文化性質以及遺存屬性等的分析與判斷,建議將其統一為“馬城子文化”。這種建議的提出,并不是單純的文字變化,而正是在夏商時期遼東北部這個宏觀的時空范圍內,從材料的共性出發,對不同遺址體現的相同文化因素所做的整合研究,是大題小做的典范。
在對遼東地區兩周時期考古學遺存做了全面整理與系統分析之后,作者又以陶器為研究視角,整合以往學術界以遺址或以遺物命名文化及類型造成的概念混亂。例如:在敏銳地發現陶器紋飾中不見繩紋,器物組合以壺、罐為主,大量采用積石墓、石棺墓、石蓋墓、石棚等石構墓葬,并隨葬大量青銅武器等文化共性,建議以“雙房文化”整合這些遺存,并根據不同的陶器組合,將整個雙房文化劃分為具有時間概念的早、中、晚三期,分別相當于中原地區的西周時期、兩周之際到春秋戰國之際以及戰國時期三個階段。
通過以上兩個典型研究案例可以看出,以往研究視野的狹窄以及強調遺存個性等詬病是導致學術概念混亂的重要原因,當材料積累到比較豐富的程度,應該適時對這些屬于同一時空框架內的考古學遺存進行科學合理的大題小做。以遺存的共性為著手點,在充分考慮遺存個性的同時,更要注重時代特征以及地域特色,并對錯綜復雜的文化交流與融合有清晰準確的判斷,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比較真實可信。當然,整合后的文化概念如何命名是居于其次的問題,不同的研究者有不同的著眼點可以理解,但是,命名可以不同,文化內涵的趨同則應是學者們的共識。
大題小做與小題大做是考古學研究的兩種思路,具體研究方法也有所區別,但是,針對同一批材料,或要回答同樣的問題,這兩種研究可以達到殊途同歸的效果。《東北考古學研究(一)》中自選的文章恰恰體現了這兩種研究思路的完美結合,而靈活運用這兩種研究方法的前提,則需具備豐富的考古學理論基礎、引領學術潮流的勇氣以及對相關材料的熟知與敏銳。
《東北考古學研究(一)》一共自選了32篇文章,除了2篇舊石器時代的考古文章以及有關考古學教育4篇文章或訪談體現作者豐富的知識背景與重要的崗位職責之外,其余 26篇文章均為與本文所談的東北考古有關的研究論文。從選題到內容,從研究方法到得出結論,應該是全面的、立體的、系統的,客觀的、科學的、可信的。如果說每篇文章都可以看作一個樂章的話,那整個論文自選集無疑就是一部東北考古的交響樂,閱文如賞樂,清新悅耳。但并不是說,這一部論文自選集已經解決了東北考古的所有問題,是東北考古的收官之作。其實,東北考古還有很多有待解決,或者亟待處理的學術問題。
首先,在戰略上,東北考古定位精準,但是發力不夠。東北考古作為中國考古的一部分,存在被淡化的趨勢。越來越多的學者都只談東北,不言中原,中原的標尺在東北雖沒失效,但已弱化,這是不好的苗頭。想做好東北考古的學者,一定要對中原考古有深入了解,尤其是對于東北的很多空白區域,這一點尤為重要,但不可機械比附,照搬照用。同時,作為東北亞考古核心區域的東北考古,語言與材料應該不再成為障礙,活躍的國際學術交流以及便捷的資料獲取方式,應該有效地服務于學術研究,豐富的材料積累與深厚的學術傳統,東北考古絕對應該成為東北亞考古的引領者。
其次,戰略上的遠見卓識一定要落實到戰術上的實際操作。在東北考古研究領域,還有很多學術問題需要認真地回答,材料的空缺可以暫時得到理解,但是研究視野與研究方法的局限則必須得到突破。以此為基礎,我們提出東北考古未來的學術課題。
第一,空白區域的材料突破。東北地區地域廣袤,按照自然地理環境,還可以進一步區分為若干小的區域,但這些小區域之間,考古學材料的積累存在很大的差異。一般認為遼河流域,尤其是遼西地區的材料是最豐富的,考古學研究工作開展得也比較早,很多觀點已經深入人心。但是,吉林的吉長地區,除左家山文化之外,尚無其他重大發現,黑龍江的三江平原也是新開流文化一枝獨秀四十年,凡此種種,均需田野考古工作深入探討。
第二,新獲材料的系統分析。近年來,吉林西部以及科爾沁沙地一帶田野考古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針對這些新發現的研究工作速度還應加快,盡管材料的消化需要一定時間,但是全面系統公布材料就是科學研究分析的第一要務,個別遺址的材料整理已經得到相關科研項目的有力支撐,我們期待這些重要遺址材料的全面刊布以及在此基礎上的系統分析。
第三,已有觀點的重新檢討。隨著材料的積累以及認識的升華,對已有觀點的重新檢討成為我們研究的另一項重要課題。比如:對于炙手可熱的紅山文化研究,已經成為中國文明探源的重要課題,學術界基本上已經認識到紅山文化可以分為“西水泉期”與“東山嘴期”,這兩期不僅存在時間的先后早晚,而且分布地域也不完全重合,甚至,文化性質都有重要區別,應該可以將其看作兩個不同考古學文化,并僅將后者與中國文明探源緊密相連才可能比較符合客觀實際;還有兩周之際的遼西地區,也應該重新按照統一的文化標準,大題小做,認真甄別遺存的特點與性質,整合相對煩瑣或者不甚科學的考古學文化命名,在宏觀的研究視野中審視考古學文化的交流與融合。
第四,宏觀視野的整合研究。盡管中國中原的考古學發現與研究唾手可得,但要引起我們的足夠重視,并以此參照對比東北考古的相關材料,檢視我們的分析與判斷;其次,俄羅斯遠東地區、朝鮮半島以及日本列島等鄰近地區的考古學材料以及研究成果也要及時跟進,很多困擾我們的學術問題,其答案也許就藏在這些材料中,因此,要強調解決學術問題為國際交流的先導,鼓勵開展針對性較強的專題學術互動,真正構建東北亞考古的學術舞臺,并發揮東北考古的核心作用。作為中國考古一部分的東北考古與作為東北亞考古核心內容的東北考古不僅不互相矛盾,而且還有機統一。有學者已經提出加強“A”字形三個半島(膠東半島、遼東半島、朝鮮半島)史前文化交流研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第五,貫穿早晚的縱向思維。廣義的東北考古屬于區域考古范疇,縱向的時間移轉產生了不同時段的分支領域,但是歷史發展是一脈相連、綿延不斷的,過于強調時段的差異可能就會忽視文化的傳承。因此,我們建議盡管空間上東北考古是中國考古的組成部分,是東北亞考古的核心內容,時間上也應做到融會貫通,用發展的眼光看待考古學文化的演進,用動態思維理解東北古代社會的變遷。橫向比較結合縱向思維,演繹歷史發展的完美畫卷。
如果說《東北考古學研究(一)》是一部交響樂,我們希望這種學術盛宴不能只有一場,自選集的標題已經表明了作者的決心,我們為此稱贊,并期待續集盡快發表,但我們更希望不久的將來能看到更為壯闊的《東北亞考古學研究》早日面世,為此,我們應該一起努力,或許那一天,中國考古就已經真正意義上地走向了世界。
吉林大學博士后科研啟動資助(164558);第 59批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青銅時代的中國東北及東北亞》
成璟瑭,男,1978年生,文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考古學系、邊疆考古研究中心副教授(長春 13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