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郁
馮雪峰批評思想里的魯迅資源
孫 郁
【內容提要】馮雪峰是最早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客觀評價魯迅的批評家,他在魯迅那里發現了革命知識分子的寶貴精神資源。從魯迅遺產出發,他對于現代文學的批評別具一格,帶有明顯的個性色彩。馮雪峰的魯迅研究的特點之一,比周揚的理論更有情感因素,但是過多把魯迅敘述到政黨文化的邏輯秩序里,這影響了魯迅思想的傳播,使魯迅精神帶有了意識形態的色彩。
魯迅;馮雪峰;批評;左聯
文學史家早已意識到,如果不是馮雪峰、瞿秋白出現在晚年的魯迅面前,后來的關于魯迅的敘述,可能是另一個樣子。瞿秋白過世過早,沒有經歷左聯的風波,但對于魯迅的思想的列寧主義式的定調,由他而起。其后,魯迅左轉的過程,馮雪峰的影響不可低估。是他第一個把毛澤東的名字代寫在魯迅的文章里,而在魯迅葬禮的過程中,治喪委員會出現毛澤東的名字,也是馮雪峰的安排。上世紀四十年代后,共產黨人對魯迅的言說,調子趨于一致,而毛澤東對魯迅的評價,也是在他們基礎上的延伸。這個過程梳理清楚,魯迅的身后敘述基調也可以得以一定的注解。
在左翼批評家中,馮雪峰與周揚屬于兩個世界。他的存在留在了批評史的深處,而周揚則在思潮、運動史中被一般性地敘述著。前者關乎左翼知識人的良知與信念,后者則是政黨文化的符號,乃意識形態下的審美體系。這種差異演繹出后來激烈的摩擦,乃至釀成一個悲劇。左翼文化的分野,成為后來知識分子不同選擇的起點。
無論學界如何描述周揚的學識和思想,人們對他的印象,似乎都不及馮雪峰深刻。一部《回憶魯迅》,足以超越諸多關于魯迅的紀念文章,馮雪峰的這本著作,幽婉、深邃的情思背后,有現在知識人的無邊的心緒。《回憶魯迅》開篇對于魯迅精神暗色的描述,有著詩一般的旋律。那時候喜歡魯迅思想的許多學者,似乎都無法達到馮雪峰的水平,他對于魯迅的知識分子的復雜性的勾勒,以及左轉時的心緒的描摹,都被后人不斷引用。朱正先生說,馮雪峰對魯迅的陳述,也感染過他,而他自己的那本薄薄的《魯迅傳》,也是馮先生促成出版的①《馮雪峰紀念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390頁。。對于魯迅研究而言,馮雪峰的勞作,是有著奠基性的價值的。
當他出現在魯迅身邊的時候,質樸里的稚氣以及做事的韌性,很快引起魯迅的好感。以批評家身份出道的馮雪峰,是左派里的一個異類,完全沒有盛氣凌人的樣子。當創造社、太陽社的青年圍剿魯迅的時候,他還并未接觸魯迅,但他很快發現了圍剿魯迅者的問題。1928年,他發表的《革命與知識階級》,批評了李初梨、成仿吾等人對魯迅置于死地的態度,對于魯迅充滿了理解和信任:
魯迅自己,在藝術上是一個冷酷的感傷主義者,在文化批評上是一個理性主義者,因此,在藝術上魯迅抓著了攻擊國民性與人間的普遍的“黑暗方面”,在文化批評方面,魯迅不遺余力地攻擊傳統的思想——在“五四”“五卅”期間,知識階級中,以個人論,做工做得最好的是魯迅;但他沒有在創作上暗示出“國民性”與“人間黑暗”是和經濟制度有關的。在批評上,對于無產階級只是一個在旁邊的說話者。所以魯迅是理性主義者,不是社會主義者。到了現在,魯迅做的工作是繼續與封建勢力斗爭,也仍立在向來的立場上,同時他常常反顧人道主義。①《馮雪峰選集·論文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5頁。
馮雪峰朦朧地感到了問題的核心,但理論的表述還浮在表面。不過他對于創造社諸君提出了一種警告,這倒是意味深長的:
一大本雜志有半本是攻擊魯迅的文章,在別的許多的地方是大書著“創造社”的字樣,而這只是為要抬出創造社來。對于魯迅的攻擊,在革命的現階段的態度上既是可不必,而創造社諸人及其他等的攻擊方法,還含有別的危險性②《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6頁。。
指出創作社具有一種危險性,這在當時要有相當的勇氣,陳涌先生后來評價馮雪峰這個行為,認為是左派人士最早肯定魯迅文字,“在三十年代,不但在魯迅一般朋輩之中,而且在共產黨人中,雪峰同志是少數真正理解魯迅的人之一”③《馮雪峰紀念集》,第290頁。。可以說,馮雪峰的批評之路,與創造社以及后來的左聯的周揚的邏輯點并不一致。他在一開始,就以非意識形態的方式理解魯迅,又在魯迅那里引伸出屬于意識形態的內容,從而因勢利導地把魯迅資源轉化成革命文化的一部分。這是那時候的許多左派批評家都不會也難以做到的工作。
資料顯示,他與魯迅的頻繁接觸,催生出許多知識分子與革命的話語,他也因為一種愛意和執著贏得了魯迅的信任。當他經歷過兩萬五千里長征,并從瓦窯堡潛回上海的時候,其傳奇的色彩中的神秘之旅,都成了魯迅好奇的所在。因了這個出發點,他們彼此有了互動的內容。如果說瞿秋白使魯迅看到了左派知識分子思想里的魅力,那么馮雪峰則以自身的實踐影子讓魯迅感受到了改變未來的可能性。魯迅編輯瞿秋白的遺稿《海上述林》的時候,體味到思想里博雅、廣闊的救世的情懷,他在馮雪峰那里則意識到瞿秋白的精神的另一種折射,那恰是魯迅自己所沒有的存在。這些青年的文學感覺中的殉道意識,喚起了魯迅對新的知識群落出現的渴望,這種摯愛,在舊的士大夫那里是難以見到的。
對于馮雪峰而言,在魯迅那里發現的精神不亞于蘇俄理論里的光芒,他在這位黨外文人身上看到了更迷人的存在。魯迅的深刻不僅僅在蘇俄話語邏輯層面,也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自發的邏輯中,即從魯迅的資源中看到了中國知識人本身具有的合理的革命基因。而由此延伸出的批評理論,和周揚式的教條主義便有了根本的差異。
作為詩人和批評家,馮雪峰在魯迅那里找到了現代新文化的本質的所在。除了《革命與知識階級》一文,他關于魯迅的論述漸漸趨于成熟。《關于魯迅在文學上的地位》《魯迅論》《魯迅和俄羅斯文學的關系及魯迅創作的獨立特色》《論〈阿Q正傳〉》《論〈野草〉》都集中體現了創造性的觀點。這些幾乎都是心靈攀談的結晶,沒有俄蘇文學理論生硬的痕跡,泛意識形態的因素較他人甚少。印象里,他的魯迅觀是帶有一種心靈呼應的情感的,又能在冷靜中判斷其間的變化軌跡。與一般人對于魯迅性格呆板的評述不同的是,他看到了魯迅精神的多面性和思想表述的分寸性。比如,對那些惡的勢力發出的聲音,他是以刻毒的語言回擊對手的,而對于善意者的誤會,他不過只發一點牢騷而已。馮雪峰發現,魯迅在《野草》《彷徨》里體現的精神和在《華蓋集》里體現的意識有別。晦澀與朗健的東西皆有。有人將此看成一種矛盾的一面。馮雪峰則以為,這只是魯迅的兩個側面。他在憂郁、痛苦里表現的情緒,同時也被其以另一種方式否定或克服著,即在絕望的表述里,是有突圍的渴念的。知其不可奈何卻非安之若命,這是魯迅的基本的狀態。早期的許多左翼青年批評家沒有看到魯迅矛盾中所流露出的進擊意識,而只有馮雪峰與瞿秋白最早發現并闡釋了這一點。
《回憶魯迅》對于他們間的對話的描述相當豐富。彼此真誠的對談間的動人之聲看出了魯迅內心最為柔軟的一面。馮雪峰以沉靜、舒緩的語言,再現了魯迅面對自我的困惑那種解剖自我的情形,仿佛心靈與上蒼有了交流,現出形而上的光環。他發現魯迅面對著許多對立者,自己也是自己的對立者。于是在不滿的過程,一面拷問著對象世界,一面審視著自我。這是中國士大夫與紳士階級從未有過的狀態,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掙扎,但又多了革命的內涵。對于這種復雜性,他意識到以往的理論對其描述的尷尬,因為魯迅不屬于那些教條概念下的人物。即便早期的個人主義,也非胡適式的,那精神隱含里的革命基因,是與后來的中國革命理念有銜接的可能的。
吸引馮雪峰的是魯迅的人格。他覺得魯迅有兒童的天真的一面。有一次他和綠原說道:
真正的詩人是個兒童,魯迅就是個兒童。有一次,我買了一堆楊桃去看他,我們兩人一起站著吃。吃了幾口,他一松手,吃了一半的楊桃掉在地上,跌出一淌水來。想不到他立刻彎下腰,抓起來又往嘴里送。一面吃著,一面和我哈哈大笑,這不是兒童習氣是什么?①《馮雪峰紀念文集》,第 276頁。
在對魯迅的描述里,他刻畫了一個天真、可愛、深切、真摯的魯迅形象。在“橫眉冷對”背后的情感與態度,得到一次暖意的表達。對比一下蕭紅的記敘,彼此的調子何等相近。而左聯的一些批評家及厭惡魯迅的紳士們,是不會看到這一點的。
魯迅逝世一周年的時候,他發表了《魯迅論》。贊揚魯迅“以畢生之力作了民族圖史,和中國民族衰弱史一同,就有更鮮明的中國人民的血戰史陳列在那里”②《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49頁。。馮雪峰看到魯迅的身上迷人的地方,除了智性和想象力外,那種與舊的遺存搏斗的姿態,恰是其精神高度的呈現。他使用了“阿Q主義”這個概念,并從那里嗅出古老的幽魂的氣息,而《故事新編》中“偉大的傻子精神”亦讓其心醉。在魯迅雜文世界里,發現了將詩和爭論凝結為一體的文藝形式。而那文字背后,乃“戰斗的意志和博大的愛”①《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57頁。。多年后,在《論〈阿Q正傳〉》中,他認為前期魯迅的作品有政論家的色彩,阿 Q形象其實是“奴隸失敗主義”的縮影,他的身份是雇農,卻又超越了雇農身份,具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文章中,看得出作者不凡的洞悉力,他認為魯迅自身有克服自身問題的潛力,這是魯迅塑造人物時超越自己經驗的內因。馮雪峰以自己的慧眼,從美學層面,勾畫出魯迅世界的迷人的亮點。
在眾多的批評文字里,他的落腳點在魯迅的戰斗性上。即便面對《野草》這樣的文本,他從那些虛妄、痛楚的迷霧里,依然看到魯迅孤獨前行的影子,一個在否定中前行的思想者。《魯迅和俄羅斯文學的關系及魯迅創作的獨立特色》一文,對于魯迅攝取域外思想的論述頗多新解,在戰斗性的文本中閃爍著人類進取的渴念,而魯迅的革命性,是在多維的文化參照里完成的。在魯迅還沒有加入左聯之前,他的思想狀態和審美狀態,已經具有了左派文化的邏輯性,還沒有成為馬克思主義的一員,卻比許多自稱馬克思主義的青年要多有一種智慧。馮雪峰寫道:“他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思想和自己在思想領域上獨立作戰的路線,雖然他又絕不愿意自己獨樹一幟(不僅在政治上不愿,而且在思想上也不愿),而總是要和人民革命的需要相一致”②馮雪峰:《回憶魯迅》,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第26頁。。這種狀況使馮雪峰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他希望自己能夠促進魯迅與共產黨的接近。瞿秋白與魯迅的相識,是他親自安排的,而魯迅對延安的態度,也是他的影響所致。當兩個口號爭論的時候,他有意把中共對于托洛茨基的態度寫進魯迅的口述里,也策略性地將其和毛澤東的思想聯系起來。這是扭轉文學史敘述的一個重要節點,此后魯迅開始被紅色文化不斷演繹著。一個完全不懂政黨文化的獨立的斗士魯迅突然進入政黨文化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思想,顯得異常突兀,而馮雪峰恰是那突兀的制造者,他以自己的善意,將魯迅敘述到政黨文化的邏輯中來了。
顯然,我們的批評家在此把復雜的魯迅單一化地刻畫到歷史的景深里,對照晚年魯迅的雜文和翻譯之文,一切并非如他的敘述那么確然。沖突是越發激烈了,而思想則交織在多種語境里,這是馮雪峰無力描述的所在。《回憶魯迅》遺漏了魯迅晚年的許多思想,革命性的因素雖然很多,而另類的文化精神也時隱時現著,豈是政黨文化可以繪之?
《魯迅回憶錄》對魯迅的列寧主義化的描述顯得牽強,這是該書失敗的部分。新中國成立初,為了表現魯迅遺產的正當性,如此描繪也可能是一種策略。但那些連魯迅都沒有體驗過的俄蘇式的邏輯,與魯迅文本的差異顯而易見。另一篇文章《黨給魯迅以力量》,史料也許不錯,但一些觀點也外在于魯迅的世界。魯迅傾向性的存在被描繪成確然的遺產,就放大了其精神的另一面。比如,論述魯迅對毛澤東的態度,都沒有具體的資料,多為主觀的陳述,強加給魯迅的東西是有的。從整體思路看,馮雪峰看到了魯迅的獨特性無以倫比性,但背后的參照可能出現問題。同樣是左翼,魯迅的思想與共產黨人的思想,的確存在巨大的差異。回避這個差異,也意味著馮雪峰內心的實用主義策略是何等深切。
這種實用主義,乃對周揚等人的一種抵制。他意識到只有復活魯迅的遺產,才會避免把文學引向教條主義的歧途。而辦法是,只有把魯迅與毛澤東并列起來,抵制才有成效。無論作者意識到與否,他的把魯迅權威化的過程,既擴散了其精神的影響力,也將其納入另一種意識形態之中,魯迅的正襟危坐氣,也由這類敘述中被呈現出來。神話魯迅就是在這種多種精神元素里,被集體性地勾勒出來。
從三十年代末開始,他一直不滿于左翼文學指導者的文學觀念。主要的理由是,那些口口聲聲講革命文學的人,常常忽略文學內在的規律性。與這種泛意識形態化的文學批評觀進行對話和較量,構成了其批評思想的核心特色。而這些,都延續了魯迅《二心集》《南腔北調集》的某些思路。應當說,這種用意是可佩的,但是他的勞作的結果卻呈現出神話魯迅的邏輯,也恰恰是遠離魯迅遺產的一種悖論。
具有詩人氣的馮雪峰顯得機敏而固執,不像周揚那樣一直處于政治的風頭上。唐弢回憶他們之間圍繞文學文本不同看法時的爭執,都可以想見其與后來主流批評觀的差異。他有良好的藝術直覺,理論水平雖然不及胡風、周揚,但在審視作品文本時的精準和表達的精細,也令人贊嘆。那篇關于艾青詩歌的通信,對于詩歌內在性的美的勾勒,非一般人可以為之。而描述丁玲作品的內核的演變,點點數語,妙思已出,看出精神的高度。對于丁玲的評論,他有多篇文章,比如對《莎菲女士日記》與魯迅《傷逝》的比較,看得出慧眼里的意象之深,討論《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縱深感里的智慧散發著溫情。他關于歐陽山、柳青的評論亦有特點,尤其對于柳青文體里流露出的意象的多重性的思考,既有所肯定,又提出建議,都看出其批評眼光的獨到。
沉浸在魯迅文本的馮雪峰著文常常單刀直入,沒有溫吞的感覺,對于不喜歡的作品,從來都直言相告。《論民主革命的文藝運動》對“國防文學”的批評一針見血,他在此文中對公式主義的批評,都有針對性,是延續魯迅的某些意識的。四十年代后期,胡風所擔心的概念化的作品越來越多,馮雪峰對此也頗為不滿。1953年,在一次會議上,他做了《關于目前文學創作問題》的演講,對于創作落后于現實的情況頗為擔憂,他認為,“在領導思想上,為政策寫作,寫政策,這不是馬列主義的概念,而是政策概念”①《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388頁。。他在文章中點名批評了老舍,以為那時候他的寫作走了反藝術規律的路:
這種創作路線,影響了有才能的作家,也包括老舍先生。《春華秋實》是失敗的,沒有藝術的構思,這是奉命寫的東西,“三反”可以寫,但可以不這樣寫,這條路是走不通的,我們要把老舍先生走得很苦的道路停下來;我們要否定這條路,否定這條反現實主義的創作路線②《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390頁。。
在另一篇《關于創作和批評》中,他對楊朔、劉白羽的文本頗多不滿,認為現實主義的因素是弱化的。“現在許多人中,確實存在著一種無斗爭的精神狀態,一種‘勝利’心理,這是我們應該以高度的警惕性來注意、來指出的。”③《馮雪峰選集·論文卷》,第406頁。在馮雪峰看來,批判意識,直面現實意識依然重要,文學要保持的恰是這種精神,他確然地發出“我們應該提倡諷刺”這樣的聲音,而自己的依據,恰來自魯迅雜文一再強調的精神。
新中國初期,他關于文學的批評主張多處顯得不合時宜,對照一下流行的文章和作品,馮雪峰與胡風的感受是接近的。據許覺民回憶,“他認為把文藝分為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是說不通的,文藝首先是藝術品,就應該以藝術質量來衡量一部作品,好的政治內容必須通過高度的藝術表現力才能顯現出來否則只剩下干巴巴的政治口號,算不得藝術”①《馮雪峰紀念集》,第317頁。。他與胡風意識到文學在漸漸離開魯迅的傳統,知識分子的功能也開始弱化。這給他們帶來了困惑,隨之而來的是抵抗。后來,馮雪峰把精力投入到魯迅全集的編輯工作,也有一種招魂的渴念吧。
1957年,馮雪峰遭到意想不到的批判,他的偏離周揚思想的話語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的依據,以魯迅為參照的批評思路已經不能給他帶來護身符的便利。他和他依傍的魯迅遺產都被卷入黑暗之地。在周揚等人看來,無論是魯迅還是馮雪峰,無一例外地都是缺失黨性原則,而魯迅晚年對于左聯領導否定性的判斷,是馮雪峰的導演所致,即以一種宗派的方式抵抗組織的圣神性。批判他的文章甚多,其中一種主張是,思想深處與胡風在一個層面,乃反馬克思主義的一種偏狹存在,這種指責的背后,對魯迅的不滿也深含其間。
馮雪峰的遭難既是宗派的惡果,也存在著理論上的糾葛。他的理論與胡風的理論有接近的地方,也存在諸多的不同。有學者對此做了一種辨析:“在文藝創作過程中,重視審美主體對于現實的肉搏、突進、擁抱,馮雪峰、胡風是繼承與堅持了魯迅的創作傳統的”。②陳早春:《馮雪峰評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 409頁。但另一方面也有著一定的差異,他們都強調了主觀力的作用與價值,但馮雪峰認為“‘主觀力’只有從‘深入人民生活和斗爭中’去獲得,主觀力的提高,只能通過高度地反映人民力來顯示。胡風則認為,作家如果不先獲得堅強的思想力,就容易被群眾生活中的落后的現象所‘淹沒’”③陳早春:《馮雪峰評傳》,第 409頁。。從上述的情況看,馮雪峰比胡風更具有政黨文化的意識,思想一定程度接近毛澤東的邏輯,但在根底上,魯迅的經驗在這里是以自己的生命體驗而被陳述出來的。反對馮雪峰的人把他與胡風聯系起來加以批判,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妄議。
對比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前后左派知識分子的藝術觀念的建立過程,中國左翼批評理論只經歷了極為簡單的對話、交鋒時光,在哲學層面和審美層面都還缺少思想的深度碰撞。瞿秋白是從俄國那里運來了許多思想,他轉譯的馬恩的關于藝術的理論,都還是片段性的,只有魯迅在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譯介對比里,開始形成自己的思想。那些鮮活的精神都與他的歷史經驗和現實經驗交織在一起。馮雪峰、胡風一定程度延續了魯迅的精神遺產,但因為知識結構的局限與生命體驗的經驗的不足,不能像魯迅那樣厚實地面對藝術與政治的難題,他們顯示了自己的先天不足。批評他們的人有許多觀點充滿謬誤,可說在美學問題上,一些指責也并非沒有理論的依據,只是原本爭論的話題變為政治審判的時候,思想的演進也就終止了。
認真梳理他和胡風的異同,可以看出,胡風把魯迅與馬克思主義的原理定型為一種原典性的存在,獲取這個存在的能量比在世俗社會的一般性生存要高明得多。而馮雪峰更看重實踐里的思想的鮮活性。胡風覺得在魯迅傳統那里,已經具備了消解教條主義的功能,與之略有差異的是,馮雪峰看到個體與群體可能通過黨性準繩而達到一種新的境界。這一點與葛蘭西的思想略有相似之處,“先進階級為實現自己的戰略總目標,就必須同化在意識形態上戰勝傳統知識分子”①田時剛:《〈獄中書簡〉》譯序,見葛蘭西《獄中書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頁。。但這種同化過程主體世界如何安放,胡風自然比馮雪峰考慮深切。在左翼文化策略上,胡風很少列寧主義痕跡,而馮雪峰是受益于列寧的思想的。這個微妙的不同也導致了后來的學術評價中胡風更具魅力的原因所在,中國左翼批評的分水嶺也在此可以看清一二。
在后來的反省里,他承認自己的失誤,比如性急,比如在兩個口號之爭中的態度,都有可批評之處。但魯迅的精神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沒有過時。“文革”中他在暗地與友人抨擊江青、姚文元,都說明其內心基本的底線仍在,為社會殉道的精神仍在。只是青年的一代,不易理解魯老夫子,而由他自己奠定的敘述魯迅的邏輯是否也有幾分責任,馮雪峰沒有說,但就內心而言,也未必沒有醒悟過吧。
關于左翼文化的歷史,尤其是左翼文學批評的歷史,胡風、馮雪峰提供的經驗似乎并未能被后來的批評家深入總結。他們的批評思想在戰亂的、思想尚未統一的年代,具有相當的自由性和進取意識,而在思想定于一尊的時候,都溢出了周揚所規定和執行的思想模式,于是馬克思主義批評的多種走向和可能性也遭到遏制。他們都希望能夠像魯迅那樣以智性和趣味擁抱人間的綠色,并耕耘出諸種夢想。但收獲的卻是無邊的荒涼。在這個荒涼的世界,他們又以自己的隕落,保持了生命的純潔。
年輕的時候,他在《雪》這首詩里說:
為了凈化大地,
他獻出了自己。
現在想來,他也是“獻出了自己”的人。遙想那一代人的選擇,看出文化發展的悲欣交集的一幕。魯迅在復雜性中呈現出一種純粹性的追求精神,而馮雪峰則在純粹性的追求里墜入復雜性的深谷。魯迅死于愛魯迅者的語境里,實在也是文化的非邏輯的邏輯。馮雪峰堅守中失去了自由,他悲苦的意識里纏繞著左翼文化的自戕式意識。你或可以說這是探索里的一種歧路,或者歷史的必然,至少這些苦楚的經驗告訴我們,左翼理論如果與復雜的社會和鮮活的生命體驗脫節的時候,消失的不僅僅是思想,還有一個個渴念解放與自由的生命。無論是胡風還是馮雪峰,他們悲慘地與世間離別的時候,都帶走了魯迅靈魂里的不安的嘆息。
孫郁,男,1957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魯迅研究學會常務副會長(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