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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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文字 但睹情性
——略論《浮生六記》的情感寫作
胡 林
讀罷《浮生六記》,竟總以為沈復應該是屬于明代的。然而此君實乃清乾隆至嘉慶年間人,習幕作賈,名不見經傳,其筆端獨懷纏綿之情,用詞遣句呈現一片性靈天分,且所述皆親歷之至愛至痛情事,于平淡瑣屑之中洞見滄桑之感。
《浮生六記》全書共分六卷,后兩卷疑為人所補。前四卷分別是《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游記快》。前三卷記敘和妻子陳蕓的感情生活和悲慘遭遇,文字細膩,不假雕飾,其中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尤為感人。《浮生六記》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不高,但就其所有別于封建做派的載道文學作品來說它是十分清麗脫俗的,直到二十世紀初才重新被發掘出來。
在“端肅”這把利刃高懸于作家頭上的封建時代,敢于把家事、隱私之類寫入文字的只能數出寥寥無幾、戰戰兢兢的幾個人,而寫的最坦誠最富人情味的當屬歸有光。而晚于歸有光差不多兩個半世紀的沈復,不但繼承了這一傳統,并且有所發揚。他的《浮生六記》既是罕有的、完美的自傳,又是雋永清新的敘事散文,他用散文的筆調來寫自傳,有別于正統文人作傳的道學氣,廣為后世稱頌。俞平伯曾盛贊云:“即如這書,說它信筆寫出的,固然不像;說它是精心結撰的,又何以見得?這總是一半做著,一半兒寫著的;雖有雕琢一樣的完美,卻不見一點斧鑿痕。猶之佳山佳水,明明是天開的圖畫,卻仿佛處處吻合人工的意匠!當此種境界,我們的分析推導的技巧,原不免有窮時。此《記》所錄所載,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著力而得妙;韶秀不足異,異哉韶秀之外竟似無物。儼如一塊純美的水晶,只見晶瑩,不見襯露明瑩的顏色;只見精微,不見制作精微的痕跡!”
從取材來講,《浮生六記》寫情將目光投向瑣屑的家庭生活和個人情感的點點滴滴。在紛繁而龐雜的歷史面前,生活只是最細微的、最不起眼的東西,但反過來說,日常生活也是支撐一切的最基本的東西。我猜想沈復之所以要這樣寫,一方面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平常的人,生活本來就是平淡的,不見得有什么更深刻的大事讓他去經歷和體會;另一方面則是由作家的心性愛好和人生認定決定的。
《浮生六記》的情之所以動人,除了作者選取生活小事來表現外,更大的魅力來自于他寫情的語言。《浮生六記》的語言魅力是清新樸實、自然灑脫的。在藝術上樸實自然是一中最美的狀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白描的手法在《浮生六記》中的運用是十分淋漓盡致的。卷一展示的是三白蕓娘夫婦溫酒煮茶,課書論古,品月賞花,賃居菜圃,柳蔭垂釣,月下對酌,游湖逛廟,不啻煙火,神仙般的婚姻生活。“廿四子正,余作新舅送嫁,丑末歸來,業已燈殘人靜。悄然入室,伴娘盹于床下,蕓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由孜孜不倦耶?’蕓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段鲙分勚煲?,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嘈υ唬骸ㄆ洳抛?,筆墨才能尖薄。’伴娘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如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砰砰作跳。因俯其而曰:‘姊何心春乃爾耶?’蕓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思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余尤愛“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沈復的一句白描,十分細膩,不似明清艷情小說之俗,讀者卻已領會一對早已知心的愛人,一旦成就好事的深情相擁。梁啟超曾說:“向來寫情感的人,多半是以含蓄蘊藉的原則,像那彈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欖那點回甘味兒,是我們文學家所最樂道?!眱扇诵e之后,重又相見“握手未通片語,而兩人魂魄恍恍然化煙成霧,覺耳中惺然一響,不知更有此身矣”,寥寥數筆,夫妻感情之深厚已躍然紙上。
人生總是喜憂參半,太過美好的事物后面往往會掩藏著更大的悲劇。卷三展示的是沈復夫婦觸怒親顏,出走錫山,離兒別女,荒江雪夜,告貸無門的情景,蕓娘病入膏肓,撒手人寰,一家離散。可見悲劇并無盛世亂世之分,三白背著重病的妻子別親去子的傷感,寧可被逐出家門也不負蕓娘暖粥之情,顛沛流離之中,蕓娘還和三白說笑“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傳奇,可名《吃粥記》矣?!闭f者強顏歡笑,讀者心已作痛。沈復的文字毫無渲染鋪張之勢,有的只是清麗淡雅的白描。但是美好的情感不需要多發議論,讀者自能用自己的經驗去感受這種深厚的情感。蕓娘彌留之際,執與丈夫訣別,她自知冥路已近,懇囑丈夫續弦,丈夫回答“除卻巫山不是云”,之后,蕓乃“執余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字,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干,一靈縹緲,竟爾長逝。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浮生六記》雖非全璧,但讀者很少有遺憾之至者。誠如前人所言:“其凄艷秀靈,怡神蕩魄,感人故以深矣?!庇崞讲壬凇吨赜?浮生六記>序》中說《浮生六記》以《閨房記樂》和《坎坷記愁》為最佳,余亦有同感。就書中情感部分的寫作而言,一卷的婚姻生活和三卷的家庭變故最為精彩,詳盡敘述了他和妻子蕓娘相濡以沫的夫婦之情和坎坷淪落的悲劇人生。在書中,沈復曾筆涉本應“秘而不宣”
【摘 要】文章從取材的角度比較了《浮生六記》與古代端肅為主的文學作品,指出正是其家事、隱私之類題材的選取使《浮生六記》有別于封建載道文學,具有獨特價值。另外從白描的寫作手法角度分析了沈復《浮生六記》的情感寫作對歸有光寫作風格的傳承。
【關鍵詞】沈復 浮生六記 情感 歸有光
的閨房之情,足見其勇氣非凡。他揮毫潑墨,只為那場深摯無倫、感天動地的愛情,且并沒有違背“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總旨。陳寅恪指出:“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系,而于正式男女關系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米鹽之瑣屑,大抵不列于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后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而與之相反,《坎坷記愁》則寫盡一生遭拂逆之事。拿二者相比較,則作者寫其愛妻蕓娘與之相伴相愛十數年間的恩愛,直至生離死別情狀,那種攝魂奪魄的悲情日月,今日讀來猶在眼前。蕓娘之美麗賢淑,也令人懷想。林語堂在譯成《浮生六記》英譯本后說:沈三白之妻蕓娘,乃使人間最可愛的女人,能以此女子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
《浮生六記》對情的看重與表現既是其坎坷不幸的人生經歷使然,也是自明以來人性覺醒與復蘇的傳承。明代以來,隨著王守仁心學的崛起,有著一定思想解放和人性解放意義的心學在思想界呈現一片活躍的跡象。李贄更是鮮明地提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天機只在嗜欲中”。公安派則提出“情真而語直”。心學對文學的影響體現在將這種作用于日常人倫的天理滲透到描寫日常家庭瑣事的創作之中。這一創作傾向在與心學崛起同時代的歸有光那里表現得淋漓盡致。王錫爵在《歸公墓志銘》中稱贊他的文字“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表”。他真是做到了“無意為文”,文字如敘家常,比如“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寫到這里,戛然而止。想來歸有光的夫人還要向小妹解釋何謂閣子的,然而此時的文字則猶如佛家的禪,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再說即是破壞。依照生活本色來寫生活,不著一色,最是難得?!俄椉管幹尽返氖展P:“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平淡之中包含幾許慘惻,悠然不盡,是中國古典文學里一個著名的結尾。傳統散文的情更多的是要用來載道與言志,歸有光卻從自己的生活感受出發,看到了深藏在封建禮教人倫后面的父兄姊妹夫妻朋友之間深厚的感情,是在一言一笑的思想交流之中體現出來的。沈復繼承了歸有光的寫作風格,在沈復之后還有很多作家繼承這一傳統,他們的文字猶如“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于平淡之處洞見真情。
作者單位:(湖南安全技術職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