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雪
一
闊別兩年的姜靈,回到這偏遠的雪國山鄉,是在我二十二歲那年的冬季。當時我并未意識到,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這位曾經的戀人——至少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再見。
那日午后,天空紛紛揚揚飄灑著凍雨。藍歆來我宿舍閑聊,冷不防冒了一句:
“姜靈她……要回來了。”
我心頭一震,但佯裝鎮靜地說道:
“……噢,她不是學習去了嗎?”
“大概提前放寒假了吧。”
“你說她回來,是指來這里呢,還是……”
“怎么,望穿秋水了?”藍歆直勾勾地盯視著我的眼睛,撲哧一聲笑道,“那我替你捎個信吧!”
“胡說!”
“你啊,還是忘不了她。”說著,嘆了口氣,神色有些黯然,右手擺弄著桌上的一支水性筆。
“不過也難怪,畢竟曾經那么深地愛過……”
“哪有你說得這么夸張。”
“是嗎?”
一把將我頂了回來。
“你啊,別老這么死要面子硬撐著,容易受內傷的!”
“并沒你想象的那么深。不是連手都沒牽過嗎?”
“也許吧。不過你是那種極認真的人,看得出來。”
說到這里,抬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
“喂,心里是不是又活動起來了?”
“什么……”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她回到學校來玩上幾天,是不是想跟她重溫舊夢,再續前緣?說實話!”
“我說,你能不能正經點?”
“裝吧,有你受的。”
藍歆站起身來,撣了撣駝絨長外套的下擺,沖我撅了撅嘴,顯得有些疲憊。我送到門外。
雪云低低地籠罩在村子上空,看不到飛鳥的影子。到底是冬天了,前些天還溫暖宜人,一變天,就冷颼颼的寒風凜冽。
“藍歆……”
藍歆回過頭來,寂寞地一笑,徑直朝北樓走去。
二
見到姜靈,是在一個星期以后了。那天吃過晚飯,天色尚早,我正看書來著,忽聽得窗外有女孩輕柔的說話聲。正疑惑著,見姜靈出現在窗外的菜地里,朝那一畦蒜走去。
“……回來了,好久不見!”我遲疑片刻,招呼說。
她扭頭看看我,沖墻角一笑,說:
“還沒行動呢,就被發現啦!”
墻角傳來藍歆怯怯的笑聲。她倆總是秤不離砣的。
“在做什么呢?我們當一回小偷,請關照一下,別去報警啊!”
藍歆閃現在窗口,調皮地沖我眨眨眼。
“瞧你說的。”
我的窗外是一片菜地,好些教師的家屬,在其間種了許多菜蔬。其他的同事,偶爾去采摘些應個急,大家都無所謂的。
“我說……”
這時,姜靈采了幾根蒜,朝這邊走過來,拿手掐去蒜的黃葉尖,一邊隔著窗子跟我搭話道:
“聽說你有一本《浮生六記》,對吧?”
“啊,想看?”
“可以的話……”
“盡管拿去好了,奇文共欣賞嘛。”
“好啊,等會兒來拿。”
說罷,兩人沿著墻腳走去了。
但她們并沒有順道來取書。天色暗下來,北風在屋頂呼呼地響。
翌日,凍雨依舊落個不停。屋檐上掛著亮晶晶的小冰柱,看上去活像一串晶瑩剔透的流蘇。
吃過早飯,因暫時沒課,我信步來到校門口,站階磯上眺望野外的冬景。朔風撲面,水田里也結了冰;村里的幾個頑童敲下冰塊來,穿一根干稻草提著在雨霧里跑,有時還要伸出舌頭來,湊上去津津有味地舔上幾口。道旁竹葉上綴滿了冰滴子,壓得竹子仆下路面來。遠山寂寂,山間霧凇青白;連鳥雀寂寞的鳴聲里,也透著森森寒氣。
第三節課剛下課,有人小跑著來敲門。
“你的火爐呢?”
藍歆卷進來一股冷氣。
“好冷啊。”
將教案往書桌上一放,又是搓手又是跺腳的。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羽絨服,脖子上圍著一條白圍巾。
“看樣子要下雪嘍。”
說著,我從書桌下提出火爐來,打開風門。我這間不足十平米的屋子,沒有火桌,就一張床,一張破舊書桌,兩條凳子,還有一張用來擺放餐具的實驗桌,簡陋而湫隘。
那時候,尚未新建校舍。這所坐西朝東的鄉村中學,是以民國時代一位地主的私宅改建的。中庭四周,有抄手回廊,可以約略想見當年的庭園風日。南北兩側各建了一棟教學樓,與中庭之間又各有一個操場。西邊的主樓作為教職工宿舍,住的大多是在學校安家的。單身的教師,則分住兩棟教學樓的教員室。藍歆住北樓,我住南樓。
我將火爐放在靠近床的地方,讓她坐凳子,我自己坐床沿上,兩人伸著手烤火。
“瞧你的手,都凍得發紫了。”
“可不是。你的課上完了嗎?”
“剛上了一節,下午還有。”
“該做午飯了吧?”
“不,近來只吃兩餐。”
“這怎么行!以前生活不是蠻有規律的嗎?”
她皺眉道,頗有些責備意味地看著我。
“真搞不懂你是怎么過的。趕緊找個人一起過吧,你!”
“找誰呢,沒人跟我啊。”
“誰叫你沒眼力,看不到!”
一面說,一面環視了一下屋里,目光落在書桌一角的那瓶啫喱水上。
“好用嗎,那個?”朝那邊努努嘴。
“很好,又香又定型。欠你一個大大的人情哪。”
“我可不是要引你說這話喲,真是。”
“知道。不過打心底里感謝你。”
“得了吧,言不由衷。”她搶白道,又說,“我也用這個牌子。”
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約莫一周前,藍歆給我買了這瓶啫喱水,說是為了感謝我常借書給她看。
這當口,上課鈴響了,她急急忙忙跑去隔壁的教室。寒風在屋外呼嘯著,越發刮得緊了。
三
垂暮時分,下起了雨夾雪。只聽得屋外菜地里,雪珠子打在菜葉上噼里啪啦地響。這時候,姜靈和藍歆來借書。
可剛在火爐旁坐下,廣播里便通知姜靈去接電話。她拋下一句“這本書我借幾天”,便匆匆拿起那本《浮生六記》跑去了。藍歆卻留了下來。
她定定地看了一會我的臉,忽而笑道:
“這幾天是不是覺也睡不好?嘖嘖,瞧這臉色憔悴的……”
“凈拿我開心!”
“可不是,就愛逗你玩!”
說著,嘻嘻地笑了。
“跟你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再說,她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嗎?”
“真這么想?”
“那還用說。”
她輕輕嘆了口氣,近來她有嘆氣的習慣,然后柔聲地說道:
“你一個人怎么過的啊?天越發冷了,下著沙雪呢,明天該落雪花了吧。”
“還不是就這么過,能怎么過呢?不像你們,有人做伴。”
“你是說姜靈嗎?她過幾天就回去的啊。要不,去我那里坐坐吧,我們也不好玩,大家坐著聊天解悶兒。”
“歡迎我去?”
“不歡迎……”故意頓了一下,接著道,“那是假的!”
說得我也笑了。
她的笑臉,像一朵開得滿滿的茶花,漾出陣陣溫馨。
翌日拂曉,下起了小雪,紛紛揚揚如柳絮。漸漸地,大片大片的雪花,飄將下來。下課鈴一響,學生們便一窩蜂地跑出教室,在雪地里奔跑嬉鬧,校園里頓時熱鬧起來。放學后,寂靜的操場上留下幾個雪人,鵝毛大雪兀自落個不止。至夕暮,積雪足有半尺厚了,山川草木一片瑩白。
今天沒有見到藍歆她們。吃晚飯的時候停電了,據說是被雪壓斷的樹枝,打斷了電線。
凝視著撲閃不定的燭光,我感到孤獨得令人窒息。便摸黑出了門,踏雪來到中庭,見操場對面的北樓上,藍歆的窗口黑魆魆的。她們去了哪里呢?失望之余,備感孤寂,仿佛被人遺忘在遙遠的雪域荒原。
四
翌晨,雪停了。晌午過后,雪云漸漸散去,村子上空,露出一角青碧的天幕。
來電的時候,天已擦黑。我懷著期待的心情,叩響了藍歆的門。
是姜靈開的門。見是我,略怔了一怔,很有些意外。
“喲,是你啊,請進。”
藍歆笑意盈盈地起身讓座,她自己則和姜靈坐靠西墻的春凳,又拿出葡萄干來請我吃,顯得很高興。她總是讓人這么安然。
“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怎么會。”
我在她方才坐的凳子上坐下,把手伸進桌布里。姜靈似乎有心事,那神情,宛如冷月的清輝,灑射在澄澈的寒江上,冷艷如初。但是,她還是給我端來一杯開水。
“沒有茶葉。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介意吧?”
我愕然,“謝謝”一詞,卡在了喉嚨里。接過來,一面咂摸著這句話的意味,不知作何理解。
她是在暗示我什么呢?這使我憬然看到自己的心。也許,我深夜踏雪而來,就是想確認一下,我們之間是否真的“淡如水”了吧。
雖早已心中有數,但還是有些狼狽。驀然瞥見藍歆正瞅著我,嘴角泛著淺淺的笑呢。我越發局促不安起來。好在這次她并不趁機捉弄我,而是岔開話題說:
“放音樂你聽。”
一面說,一面打開桌上的袖珍錄音機。輕柔的音樂,水一樣的流瀉出來,溢滿了整個房間。
我漸漸自然了。姜靈也顯得和悅起來,真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后來,不知怎的談到了夫妻相。藍歆不知打哪兒聽來的,說是感情好的夫婦,會越來越掛相,也只有掛相的兩個人,才能最終走到一起來。
“你說,我跟她有沒有‘夫妻相’?”
姜靈冷不防指著藍歆,俏皮地問我。
“好多人都以為我們是姐妹呢。上次,我和她還有她姐,三個人去逛街,服裝店老板竟說我是她姐姐。”
“是有點像。”我點頭笑道,“臉型差不多,還有你們倆氣質挺相似,都是那種書香型的……”
藍歆聽了,笑瞇瞇地問:
“真的嗎?”
這副嫵媚的情態,實在惹人憐愛。
這當口,錄音機里正唱著一首頗為耳熟的老歌。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
人生幾何能夠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是鄧麗君的歌吧?”
“嗯,是她的……”
藍歆點點頭,一邊拿手指指自己,然后又指向我:
“《我只在乎你》!”
一旁的姜靈見狀,扭頭注視著她,眼里露出驚異的笑。
藍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登時羞紅了臉,頗不自在起來。
“我是說……”
我起身告辭,夜已經很深了。藍歆送到走廊上,抬頭望了望一碧如洗的夜空。
“好大的月光啊……”
我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里,朔風寒冽,砭人肌骨。深藍的天空中,嵌著一輪寒燦燦的冬月。雪地上的月光,仿佛凍住了。
五
夜間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深為自己的癡呆感到羞愧。我和姜靈,不是早就結束了嗎,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不過說來也奇怪,才剛離開,腦海里卻怎么也勾勒不出她的容顏來,清晰浮現在眼前的,竟是藍歆清麗的面影……
恍惚中,姜靈終于出現了,微微地笑著,全然不似平時的冷漠,對我說:
“你可以吻我啊。”
說罷,她閉上雙眸,稍稍揚起臉,等待著。
我走過去,輕輕吻了她的唇。
然而定睛看時,才發現吻的竟是藍歆!她粲然一笑,說:
“你吻過我啦!”
我猛然驚醒,天亮了。
今天星期五。放學后,我收拾東西打算回家去。
“喲,要回去呢,這是?”
藍歆蹬著長筒靴闖了進來。
“周末怪冷清的,你不回去?”
“回去干嗎?我說,你也別回去了,我們一起爬山去!看,天都放晴了。”
“爬山?現在?”
我看了看窗外彌望的積雪。
“雪這么厚……”
“這才好玩呀,傻瓜,走吧走吧!”
不由分說,拽住我的手就往外拖。
“對了,姜靈一大早就回去了。那本書在我那里。”
說著覷著我的臉,見我只是淡淡“噢”了一聲,頗有些奇怪。
“咦?裝得還滿不在乎的嘛!”
“你這人哪……”
我哭笑不得。
“那……是想通了?”
“想通了。”我也回答得挺干脆。
“那就好。”她說,“長大了!”
我忽然想起昨夜的那個夢,不由看了看她的嘴唇,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我夢中真的吻過這可愛的唇嗎?這么想著,臉上一陣發燒。
睡夢中,藍歆的芳唇,恰似含苞欲放的花蕾。
“喂,這么看著我干嗎?真怪!”
斜陽露出久違的臉。一進山,藍歆便像一頭淘氣的小鹿,在雪地里歡快地奔跑起來,大聲地叫著,略帶嬌氣地喊著我的名字。
雪山格外空寂,她的聲音,是那么清越悠揚。我感覺到,這是少女一顆純真的心,在呼喚著愛情。
“喂——當心摔了!”
“什——么——”
“挺滑,別摔倒啦——”
“聽不見——”她跑到老前面去了,“快來呀,快點兒!”
好容易才追上她。紅撲撲的臉蛋,艷如三月桃花。
溪山好風日。落日的余暉,灑落在白雪覆蓋的山間,明晃晃的令人目眩。
在溪畔,發現了野草莓。比初夏時節的要大,星星點點散在對岸的荊棘叢中。殷紅的野草莓,映著雪色,嬌艷欲滴。
我往溪水里扔進兩塊大石頭,踏在上面去采摘。然后兩人美美地吃。
“甜嗎?”
“清甜!”
笑模笑樣地歪歪腦袋。女心喜悅,有這般嬌憨。她的星眸,是那樣澄澈。我頓覺終日碌碌,所逐皆是虛妄,唯眼前的人是真的。
“回去?”
“再玩會兒!”
陽光吻著她的臉。燦爛的笑顏。我意識到,傳說中的優曇花,開了。
曾偉業,網名雨夜茶香,教師,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