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龍成鵬
大理:成為中心的可能性—新老大理人談大理
◇ 文·圖 / 龍成鵬
大理是一座活著的歷史名城。歷史沒有斷裂,歷史流淌在生活之中。對話新老大理人,聽他們闡述大理的當代價值,闡述他們的大理理想。

張錫祿
著名大理史研究學者
任職于大理州博物館、大理大學

《馬邦文化》是張錫祿參與撰寫的有關云南地方文化的代表作,該書是目前關于云南馬幫最完備的著作
問:云南歷史上,大理處于什么位置?
張錫祿:云南的歷史從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算起,到現在是2100多年。這中間,有1300多年大理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政治中心搬到昆明是元代中后期的事。中心東移,好處是地方變大,且跟滇南滇東聯系很緊密,但缺點是把滇西與印度、緬甸的關系疏遠了。滇西是云南的門戶,南詔國、大理國時期,云南之所以對東南亞、南亞有那么大影響,就因為大理有地緣優勢。
問:追溯歷史,今天的大理是哪些歷史因素塑造的?
張錫祿:唐代的南詔、宋代的大理國,這兩個政權塑造了今天的大理,也塑造了今天的云南。南詔國的版圖被大理國繼承,而忽必烈拿下大理國后就把這塊地叫做云南省,所以南詔大理國的版圖奠定了今天云南省的版圖。
問:歷史給今天的大理留下了什么遺產?
張錫祿:這個說起來就很復雜。外地人,用看少數民族的眼光看大理,以為少數民族就等于“野蠻”。但到大理后他們看到了文明。崇圣寺三塔,一千多年前就修那么高,當時全中國能超過這個高度的建筑是什么時候才有的?大理人做的有些事連內地人都做不到,可他們懂得謙虛,不斷向漢文化學習。
問:大理過去不僅是政治文化中心,也是一個交通樞紐,關于這點張教授怎么看?
張錫祿:有一條古道,把四川絲綢等產品,一站站運到大理,再一站站運到緬甸,緬甸又轉到印度。這條“西南絲綢之路”既是經濟的通道也是文化的通道,還是移民的通道。云南人說我們受漢文化影響,其實我們百分之九十是受四川文化影響。漢文化是通過四川,再到云南,到大理。比如,我們佛教的僧人,大批是從四川來的,我們的工匠也大批是四川人。過去我到漾濞的一個大山里,一進寨口里面就有三家四川人。他們說已遷來二三十代了,全部會講彝族話,會講白族話,還會說四川話。他們說白族有一千個村子,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上門的四川女婿。
問:這條通往南亞的通道,現狀如何?
張錫祿:這條通道從來沒有停過?,F在從緬甸鋪設過來的石油天然氣管道就是沿著這條古道走的??谷諔馉帟r期,蔣介石政府要石油,也是走的這條古道。那時鋪設的石油管道我小的時候在大理都見過。
問:歷史上大理和南亞東南亞的關系是什么樣的?在今天有留下什么痕跡嗎?
張錫祿:歷史上,大理與緬甸、泰國、越南、柬埔寨等國交流頻繁?,F在大理跟他們的關系都很好。比如,我們的大理大學每年都會招收700多名東南亞、南亞的學生,有印度的、緬甸的、泰國的。彼此間既沒有政治上的隔離也沒有文化上的鴻溝,大理過去又叫妙香佛國,與東南亞、南亞的溝通沒有障礙。

張楊
電影導演,現旅居大理雙廊
拍攝有大理旅居客的短片《生活在別處》

張楊最新作品《岡仁波齊》
問:九十年代您從北京來到大理,這兩個地方差別很大吧?
張楊:肯定不一樣,生活方式,生活節奏,所有這些東西感覺都是兩回事。大理是古城,人民路、洋人街,就那么幾條街。上上下下的,基本上你能見到的人每天都會見到。它那個氣氛和城市的概念是兩回事,城市就是如果你要見朋友,不約是見不到的。
問:現在大理的人流量越來越大,您見證了這個變化的過程,您怎么看呢?
張楊:其實本質上的變化也不大,只不過現在人多了。九幾年的時候,開店的人沒那么多,游客也沒那么多。原來只有洋人街有商店,2000年以后,商店慢慢開到了人民路,開始是在人民路上段開了這么幾家店,現在整條人民路都是營業的商店。開店的人多了,外來的人多了,當地人也在適應這種經濟的觀念。但他們骨子里的東西沒有太大變化?;旧洗蠹业纳钸€是比較閑散、比較自由的一個狀態。
問:這點上大理和麗江應該很不相同吧?
張楊:大理跟麗江不太一樣。麗江實際上就是把古城掏空了,主要是外地人在開店。麗江新城和古城離得比較近,當地人把古城房子租出去然后在新城里買個房子,就住到新城里了。所以你慢慢感覺到古城變成一個游客的古城,做生意的古城,它的生活氣息就沒那么濃了。但是大理古城跟當地老百姓的生活聯系非常密切。除了人民路和洋人街,其他幾條街道上,其實你大部分看到的是當地人在買菜、在買花兒、在走動,所以這個氣氛是不一樣的。一方面也是因為大理新城離古城比較遠,古城人不會簡單地說把這里的房子賣了租了。
問:聽說大理近年來各種變化很明顯,比如熱錢涌入、房租炒得離譜、客棧一家接著一家地開等。
張楊:其實雙廊這幾年變化是很大的。幾年前,我們在這兒蓋房子時當地還只有很少幾家客棧,這三四年間就新增了一兩百家客棧。我覺得這種變化是很正常的,大興土木蓋房子、做市政工程,每個地方都會有這么個過程。
老百姓也在改變,他們把海邊的房子租出去,把其他地方的房子重建。這是好事。實際上他們的老房子不太適合居住,很舊,生活不方便,很多房子甚至是危房。八旬他們做粉四酒店之前,整個雙廊就沒有一個有馬桶的民宅。那時候的排放更粗放,就直排到洱海里邊去?,F在翻新的房子都開始做化糞池了,也有了馬桶,改變一點點在發生著。
現在要警醒的是怎么去規劃這個小鎮,去保護一些原有的文化系統,包括建筑上的一些傳統。實際上趙青、八旬他們蓋的這幾棟房子是給當地人做了一個樣板,非常好的樣板?,F在老百姓蓋房子會用到當地的青磚、青石、灰瓦這些傳統元素,已經變成雙廊的一個特點了。我自己覺得沿著這種方式慢慢發展,它就不會跑偏,既提高了當地人的生活水平,又保持了一些當地人建筑的傳統。
問:有新思想的大理人帶來新的建筑理念,甚至新的生態觀念,這點在雙廊有哪些表現?
張楊:實際上建筑都是要不斷地更新改進,讓它適應現代人的生活和觀念。就拿雙廊來說,過去海邊的房子不值錢,鎮上的房子才值錢,因為海邊的房子風大。在海邊建房不會有玻璃或窗戶對著海,都是墻對著海,屏風對著海,它把海擋住了。而現代人的觀念是:海是風景,玻璃一定要對著海才有海景,整個建筑觀念就起了非常大的變化。當地人對建筑外觀的想法也有了很大變化。海東那邊九十年代蓋的房子貼的全是瓷磚,覺得那樣的生活好、更現代。但在雙廊基本上沒有一處貼瓷磚的房子。

葉永青
當代藝術家,“大理下午茶”的發起人之一上世紀90年代末,從國外回來后開始與幾位當代著名的畫家在大理生活
問:葉老師,您母親是大理人,但您出生在昆明,后來又去重慶、北京、倫敦。您在大理的時間不長,那大理算是您的故鄉嗎?您對故鄉有什么概念?
葉永青:我覺得故鄉是這樣一個概念,每個人心里面都有一個精神的故鄉,也都有一個現實的故鄉。故鄉可以居住,安放身心,甚至安放靈魂。對我個人來說,大理就是我的故鄉,這不光是祖先傳承下來,和我血脈相通,也是因為今天大理還是鄉村,還有一種鄉村精神,一種鄉鎮文化。

葉永青的作品《鳥》系列。用現代方式畫鳥,是葉永青到大理之后開始的嘗試,第一幅作品完成于1999年,地點就在大理

大理生活
問:您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在大理古城生活、創作,請給我們講講這段經歷。
葉永青:那時候我的工作室在MCA,當時我和留在這里的方力均、岳敏君(這兩位是中國當代畫家中的“H4”,畫賣得最貴)約定,我們一起在大理生活三個月,想做一個工作室。那時也是我們在大理最快樂的時光。我們三個人每天早上都要上山遛狗,到了中午,吃點大理的小吃,下午又可以出來沿著洱海邊散步,晚上去當時還不太多的酒吧徹夜地談論一些問題。那段時間非常寶貴,我也是在那個階段,開始嘗試跟以往不同的東西。
問:您走過那么多城市,您覺得大理有什么不同?詩人潘洗塵說大理和中國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藝術不分疆界,彼此能夠溝通,您怎么看?
葉永青:首先,大理像今天這樣,不同門類的藝術家能夠超越自己的圈子,互相之間形成共同的氛圍,是與中國改革開放的大環境分不開的。經濟和城市的發展把一部分人從大城市擠壓出來,這些人被擠壓到大理這樣的地方。他們不分門類,不分派別,但都有著共同的旨趣——熱愛大自然、渴望自由、包容率性。這和北京、上海和其他地方的藝術圈是不同的。
大理之所以有這樣的魅力,是因為大理本質上還能保持鄉村的本色。今天的中國,一直走在城市化的道路上,鄉村是一個極速消失的詞匯。我們把鄉村變成工廠,變成生產場所,就像被樹立為榜樣的華西村。但大理是個例外,目前來說還保持了原來鄉村的景觀,還是人們樂意生活的地方。
那些來自城市的資本、人群也滋養了大理,這是城市對鄉村的反哺,也是對鄉村的認同。大理真正的核心的價值是鄉村,如果鄉村消失了,大理就消失了。
問:在今天的中國,鄉村有什么特別的意味?大理如何保持它的鄉村屬性?
葉永青:鄉村在中國的歷史當中一直是自治的,是私人領地的品質,是一個自然生長的東西,是一個不斷試錯的地方,不要把它規范為一個不會犯錯的地方;錯了,它自身會調整。
無論誰都應該對這里保持敬畏,保持一種從屬關系。我們是暫存于此,感恩地居住在鄉村。哪怕你是一個政府的領導者,也應該有這樣的心態。沒有想好的事情不要做,或者做慢一點,不是所有都可以用行政的手段、經濟的手段去改變。我們應該把這些東西和氣氛維持得長一點,不要太瘋狂,如果我們非常瘋狂地使用和糟蹋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會很快地消失掉。
問:看到這些人涌入大理,您是不是也想通過“大理下午茶”把各種圈子的人都籠絡在一起?
葉永青:大理不僅是我們日常生活的地方,也是風云際會的場所,所以在這個地方過往的、居住的人,他們都有來自不同領域的觀點、態度和思想。我們做一個“雁過拔毛”的計劃,用比較輕松的形式,希望留下與想法和思想交流有關的東西。這是我們在力所能及范圍內的知識生產,它能夠在不同領域不同思想碰撞中留下些有意思的東西。
問:您一直關心大理,對大理的未來發展有沒有一些建議?
葉永青:隨著人群的涌入,大理古城越來越突顯夜生活不夠,業態單一。看一個城市的繁榮,要看一個城市的營業時間,大理給大家提供的還是原來比較老套的團隊的時間,還是八小時制的時間。而業態上也是以上山看海和逛廟等等景點門票收入為主,今天的業態越來越成為問題,是應該考慮下大理長期休閑和居住的人群了。
城市營業時間的延長是這個城市增值和提升的地方,完全靠酒吧業態和一個鄉村版的卡拉OK和鄉村版的燒烤肯定是不行的??梢钥紤]建一個附城,增加像電影院、美術館這些業態。
大理下午茶
大理下午茶是由常年生活在大理的藝術家葉永青、野生動物攝影家奚志農和導演張楊等熱心大理公共事務的文化藝術界人士發起的活動,旨在跨界交流,討論大理的諸如環境保護、城市建設,垃圾分類等問題。始于2013年,不定期舉行,通常會邀請路過大理或者定居大理的其他文藝界人士參與。

潘洗塵
著名詩人
大理“天問詩歌藝術節”創辦人現定居大理。
問:大理為什么會變成詩人聚集的地方?和大理自身特點有什么關系?
潘洗塵:我是這么理解的,其實除了自然,還有一種文化的召喚。從古至今所有古都名城都能成為中心城市,只有大理例外。大理是一座有悠久歷史的城市,但它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經濟中心,正因如此大理才有可能形成一個文化中心?,F在大理已經聚集了葉永青等一批云南當地藝術家,還有張楊等外來藝術家,好像大家都有共識——覺得大理很有可能形成一個未來的中心。
問:在古代中國,一些影響很大的地域性文化以及代表性的群體都不一定以大城市為中心,可現在除了都市卻再難產生有影響的文化群體或者地方文化。你對這種現象怎么看?
潘洗塵:我覺得大理未來形成一個文化中心的可能性就在于它盛行的不是地方文化,而是容納了全國各地的一批文化精英。在其他很多城市都是詩人和詩人玩、小說家和小說家玩、畫家和畫家玩,都是各自文化分類的小圈子,但在大理形成了一個各種藝術門類、門派,所有藝術家都在一起玩的氛圍,我覺得這非常好,門類之間相互促進、相互融通,容易形成新的文化思潮。
(責任編輯 劉瑜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