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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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菊
黃鑒中
這是一座江南小鎮。倘若作本源性追溯,小鎮的土壤應源自青藏高原。
長江自格拉丹東一躍而下,千里奔騰,越高山穿平原走草原趟盆地不知疲倦。然而,一過江陰黃山鵝鼻嘴,眼前群山退去,江面豁然開闊,一望無際。奔騰的江水仿佛逃過虎口險關般地長舒一口氣,放緩了前行的腳步,立刻變得平穩柔和起來。眼看就要匯入東海,宛如初嫁的新娘回娘家,到家門口前情不自禁地捋一捋被風吹亂的頭發,扯一扯衣襟。流沙迅速沉淀,水漸漸變得清澈。
流沙集成了沙洲。于是乎,人們聚集到這里。沙洲幾經醞釀,長出潔白的棉花朵朵,沙土染黃了沉甸甸的稻穗和麥子。這里的人們秉承了長江下游水的特質,性情溫和,心底清澈,性格堅韌。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水邊田頭,黃土藍天,精耕細作,安家營生,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一座江南小鎮從此誕生。小鎮的歷史不長,但遇到了旅游大開發的好時代,當地人圍繞著一位解放前跑去臺灣的富人的老宅老院做文章,把一座江南水鄉小鎮捯飭成了如今的名人古鎮、旅游休閑勝地。蒼桑的變化就像泥濘的道路上新腳印不斷覆蓋著老腳印,讓人不得不感嘆時過境遷的無情。
小鎮順著小河兩側筑有兩條街道,沿街的兩排房子按“修舊如舊,宜居可游”的原則修葺一新,一番招商引資后已是各式店鋪林立。江菊在小鎮一家名叫“經典語錄”的咖啡店等我。在二樓臨窗的座位上,她端坐在我的面前,那凝神屏息的樣子好像她對面坐著的不是她二十八年前在長江航行事故中不幸去世的未婚夫的同學,而是一位肖像畫家。
既然我猶豫過了,最后又決定來了,那么,我愿意接受可能面對的一切可能。畢竟那么多年過去了,發生各種情況的可能性有N種。
她齊刷刷的短發留得前面長后面短,短發干凈利索地從頭上流淌下來,隱約有幾根白絲在黑發中間閃亮,像瀑布的高光。她淡然得有些偏冷的表情給人一種歷盡滄桑的平靜。幸好有幾顆雀斑若隱若現地在說話間微微跳動,猶如畫家給一張有些刻板的畫面上點了苔——才使臉上添了幾分鮮活。她緊抿的嘴角微微上翹,向陌生的客人傳遞著禮貌的微笑。一身淡雅得讓人感到幾許禪意的衣著,成為流瀉個人氣質的出口。一條亞麻質地的圍巾上印著水紋圖案,在她那高聳的胸前垂掛著并難以察覺地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初次見面,那二十八年前的一絲關聯早已被歲月的塵埃厚厚地覆蓋。要么淡忘了,要么深藏著。因此,我們的交談在小心翼翼中展開。
“我和李冬是住在一個宿舍的。”我極力彌補著此行的唐突。
“他說起過你,你的字……你的書法寫得不錯。”我慶幸交談的基礎不是零。
看著她,我想象著當年的小學音樂老師是如何變成今天的國際標準舞教練的,并試圖捕捉并猜測她的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
“李冬父母的房子。”冷場片刻后她終于主動說話了。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街道斜對面有一座三層樓的木結構建筑。“現在準備開一家主題客棧。”她的聲音平靜得像荷塘里的水,但顯然拉近了我與她之間的距離。我點點頭,生怕我的話音會像沙粒掉進荷塘那樣產生波動而打破眼前的靜美。浮躁的人世間,難得有這種隱于市的感覺。我端起眼前這杯卡布基諾咖啡喝了一口,清苦中一縷清香。
我努力尋覓李冬在這個小鎮里的影子。
他單眼皮,長著兩顆虎牙,笑起來兩個酒窩里透著江南人特有的溫和,李冬是那種一見面就可以讓人不用設防的善良人。他個子不高,但運動天賦好,是我們航校的乒乓球高手。
“我們那時候在學校經常會一起偷偷抽煙。”我尋找到一個她不會知道的細節作話題,想引發她更多的話題。
“這個我猜得到。”她的目光略過我的臉,似乎有些不屑。“他自詡是真性情的男子漢。”她的話把她自己逗笑了。
“有一次,他談起雪茄,著實令我對他刮目相看。”我的思緒回到那個時代。上世紀八十年代,讓一位中國煙民談雪茄肯定是一臉茫然。我最早看到雪茄也是后來在美國西部牛仔影片中。牛仔服、悍馬、特制的帽子、雪茄和手槍構成了西部牛仔的粗獷形象。而一邊抽雪茄、一邊掏手槍的樣子,似乎成了他們迷倒世界的注冊商標。
“雪茄?”她對此似乎有些興趣。
“是的。他認為,抽雪茄的人,一定是一種性格純粹而單一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人。”我特地在說“真性情”三個字時加重了語氣。我還記得說這話時李冬一臉得意的笑容。或許雪茄味可與伏特加的濃烈相比肩,給我的想象永遠是豪放、粗獷。所以經常享用它的人一定是性情中人。而我那時當然一無所知。
她怔怔地看著我身邊的深咖啡色的皮包若有所思,仿佛我的包里藏著一盒雪茄似的。
“可是那時我并不同意他的觀點。”我對他說:“中國即使到了與世界接軌的時候,雪茄還是一樣不會流行,因為國情不同,民情也不一樣。”
“他怎么說?”她側過臉看我,目光里有期待也有好奇。
“他說我老土。”她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好像她跟我打了賭結果她贏了。“他說這種感覺像與人共飲一瓶美酒,當你焦躁不安,想做些什么排解一下胸中的塊壘之時,點支雪茄便會給你一種最妙的感覺。”
“這么好?哪天我試試看。”她故意笑出了聲,表示是開玩笑的。
“倘若這個時候,身邊有個可以聊天的朋友,那就更盡如人意了。”這句話是加拿大超級模特兒琳達·伊萬婕莉塔說過的。我借用這句話顯然是在迎合江菊的表情。
“那你到底是贊成還是反對他的觀點呢?”她敏銳地發現了我的自相矛盾。
“那時反對是我不懂,現在贊成。”我不敢懈怠,生怕失去苦心經營的終于有點溫度的氣氛。
“理由?”
“我喜歡雪茄,是看中它有成熟男人的氣韻。”這是我的真心話。
她抿著嘴愉快地笑。
二十八年前,作為同學,我能知道的關于李冬的事故訊息極其有限。
那天他們航行在長江中下游江陰段。風急浪大,拖船之間緊繃的鋼纜突然斷裂,崩斷的鋼纜撕裂空氣,向反方向強勁抽來。沒有誰能料定這鋼纜會砸向何處。厄運偏偏降臨到年僅二十歲的李冬頭上,他被卷入惡浪滾滾的長江……
渾濁的江水滾滾東流去,那里面裹卷著我的同學李冬!
再也沒有找到李冬,甚至沒有找到那天他身上的任何衣物。
屋子里的空氣很沉悶。沉悶的空氣里彌漫著繚繞的煙霧。船長在緩緩敘述那天發生的一切。
李冬的父親默默地抽煙,煙頭一閃一閃地燃燒著發出血紅的亮色。
李冬的母親克制著情緒傾聽每一個關于兒子的細節。
李冬的未婚妻江菊哭得紅腫的眼呆呆地看著對面白白的墻上的一片虛空。
事故科徐科長處理這樣的事故是個老手。他知道,一場暴風雨般的吵鬧即將來臨,而暴風雨后的歸結點總是包括喪葬費在內的這樣費那樣費的高低談判。
沒有。眼前這一家人是出乎尋常的克制和理性。了解清楚事故的詳細過程后,一家人靜坐了一會,站起身要走。這讓徐科長頗感意外。
八百元喪葬補貼確實是航運公司能給的最高限額了。李冬的母親搖搖頭,眼淚又一次奪眶而出。他們對于失去獨子的巨大損失和悲傷,只因深知一切無力挽回,所以一切補償都是蒼白無力,無濟于事的。
學校為了大事化小,可謂用心良苦,用一只大手遮住了李冬死亡事故的正文,讓全校學生只看到了一個標題。同學們義憤、恐懼的情緒還沒有暴發,就已經平息,甚至連募捐和說安慰話的機會也沒有得到。
當時我對這事比別人知道得多一些。在風浪、江水、鋼纜、鐵船和“規章”面前,我感覺就像是站在冬天的雪地里被人在背后從脖子里澆下了一盆冷水,脊梁骨涼透了!
更感人的一幕發生在他們臨走前,在寒風凜冽的河對面的堅硬水泥路面上,李冬的未婚妻突然跪下來對李冬的母親說:“讓我做您的女兒吧!媽媽,我不嫁人了!”李冬的母親先是一愣,接著傷心欲絕的“母女倆”就緊緊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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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江菊這個決定感到驚訝的肯定不止李冬的母親一個人。據說航運公司的人回去匯報了情況后,領導特批了一筆撫恤金,雖然數值不大卻是公司有史以來唯一的特例。對于我們這些沒有見過多少世面的李冬的同學來說,突然失去了一位同學,李冬母親失去了獨子,李冬的未婚妻失去心上人,眼下李冬的母親又突然多出了個“女兒”——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在旁人看來,江菊這個決定似乎有些沖動,冷靜下來她也許會后悔的。要么,她有別的什么隱情。
無論怎樣想,我還是被這一幕感動了。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到我也去李家,娶了這個善良的女孩子一起去孝敬李冬的父母。這個想法留在我腦子里很長一段時間。有這個想法我還有站得住腳的理由:我有兄弟倆。我高中時被拍著紫色的一串串鮮美的葡萄和一群群草原上美麗的女人的照片所吸引,自己做主報名去新疆支援邊疆建設時,父母也沒有怎么強烈反對。對于江菊的這個決定,我心中的情緒確實很復雜,包括這個很單純的“愛情”設想。
但可以肯定的是,當時與我素昧平生的李冬的未婚妻成為了我心中最美麗的女人形象!
把這段往事講給李冬家鄉的旅游局長聽是一次偶然的機會。
那天我作為星級飯店評定員去那里評審一家四星級主題酒店。這段往事在我心底深藏已久,如今來到李冬的家鄉,一腳踏上這片土地就好像踏到了心底的開關——我心頭自然浮起這段陳年往事,勾起我對老同學的深深思念和對于這對“母女”的敬佩之情。當然也為自己當時的無能為力遺憾不已。
這位女局長聽完了我的講述一抹眼淚,出乎我的意料,竟執意要去尋找這位善良的姑娘。而我則有些后悔自己說出這段往事太過隨性。在當今這樣一個太平盛世,她們的生活應該沒有過多需要別人幫助的事;在今天這樣一個寬容的時代,她們也不會生活在被口水淹沒的環境里。因此,我的本意是不要去打擾她們為好。
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是,第二天女局長就打電話告訴我找到了。我用斟酌著說了些客氣話請她轉達,她把聯系方式發給了我。
除了這些冠冕堂皇的不去打擾江菊的理由之外,我心里還一直擔心著一旦見面可能會有什么節外生枝的事情發生。譬如,她如果結婚了,她丈夫對于我這位“妻子的前未婚夫的同學”的出現會有什么看法?假如她沒有結婚,長期的壓抑會不會使她變成了一個性格古怪的人?盡管她不結婚的可能很小。如果她真的沒有成家,又是我喜歡的類型的女人,那目前獨身的我會不會重新想起我二十八年前的想法……想來想去,最后理性與現實戰勝了感性和幻想——還是不去為好。
然而最近這段日子里,這件事在我的心頭總是揮之不去,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勢。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在作怪呢?真想來支雪茄……
這樣想著,就像一只久未打開的存放著老照片的舊箱子,在某個星期日的上午被不經意地打開,隨手拿出一本翻開之后,關上箱子的時間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約江菊見面,本來就是件猶豫再三的事。思想還沒有決斷,腳卻已經邁出了門檻——看來是我被潛意識所操縱。我曾經多次因為違背潛意識的決定,最終的結果幾乎都讓我后悔。這樣想著便從容了許多。
“聽說你在主題酒店方面很有研究?”她突然問道。她微微仰起臉目光柔和地看著我時,我覺得自己是被她從千里之外一把拉回到她面前的。
我茫然地點點頭。
“我兒子在美國學的是酒店管理專業。”她瞟了我一眼,她知道這與我的專業相同。“回來后他打算自己創業,正在籌備開一家主題客棧,想請你幫他拿拿主意可以嗎?”她微笑地看著我。
她有兒子?我明顯感覺到了自己的某種心理變化。這樣的情緒只是在我的心頭電流般瞬間掠過。
“你兒子呢?”我慌忙掩飾剛才的心理波動。
“他跟設計師去了浙江,說是今天回來,也不知幾點才能到呢?”她邊看手表邊說:“聽說那里主題酒店多,去找找靈感。最近他正在為采用什么主題風格糾結著呢。”我把我能夠給她兒子的些許幫助看作我終于找到了一件可以為二十八年前的遺憾聊作彌補的難得機會。
我的關于江菊的心理構建此刻漸漸清晰完整。我愉快地期待著解答她兒子的問題,提供我的“專家意見”。如此,我此行也算有了“成績”。這樣想著,我一直忐忑的心也暫時有了安放的地方。
“經典語錄”咖啡店二樓的空間里飄逸著淡淡的咖啡的清香,三三兩兩的人們悠閑地坐在半圓形的沙發內品著裊裊升騰著熱氣的咖啡。白色“魔鬼”三角鋼琴前坐著的是一個黑人模型。“黑人”身穿西裝“演奏”著理查德·克萊德曼彈奏的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時而悠揚時而深沉的旋律把人們醉得沉沉的不愿自拔。周圍的一切都散發出隨意卻濃郁的江南風情,把這段沉湎延續到每個角落……
一杯咖啡、一個故事、一段友情釀造出一種品味、一種心情、一段人生。
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翻看。在家里看書,1享受的是穿越時光與古人對話;到這里看書,尋找的是空間變幻間心靈的瞬間超凡脫世。剎那間,莫名的愉悅便油然涌上了心頭。我想起一位中醫對我說的話:“讀書養心,寫作養腦。”
把情緒深深地浸潤在溫馨的空間,挑選一杯自己鐘愛的咖啡,去品嘗生活的真意。要了一杯我鐘愛的卡布基諾,比起白天的那杯,它卻承載著不一樣的情愫。
許多朋友對我常常舍近求遠地跑出去喝咖啡疑惑不解,不知我必須置身于工作場所之外才能真正讓心情放松下來。咖啡店是我與朋友傾心交談,或獨自冥想靜坐的好去處。咖啡不僅香得華麗苦得清高,我更在乎的是其色澤的成熟和深沉,它是與我心靈相約的知己。
江菊的兒子如約而至。
看到站在我面前的他,我像是被彈簧從沙發上彈起來般呆站在那里,一時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我剛剛構建不久的心理結構頃刻被眼前這一幕砸得粉碎!我腦子里瞬間真空,失去大腦指揮的身體像一尊雕刻。
面對我這尊“雕刻”,江菊微笑著看著我,好像欣賞出自她手的作品,又好似為她把這驚天的秘密以這樣的方式告訴我而得意。
“我在主題酒店的格調選擇上與我媽分歧很大。”江菊的兒子如同其他八零后一樣粗心,他全然不顧我們的異常,一屁股坐下來便直奔主題。我喜歡當今八零后九零后的率性風格。比起他們的簡單和坦率,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常常會犯低估對方的境界的錯誤。
“我媽說自然才是最美的。因此她選擇樹木的本色,并以此營造小屋,讓人們在旅行中享受回歸自然的意境。而我……”他從包里掏出一個煙斗放在我面前。“這個才夠MAN(男人)!”
“主題客棧的市場定位是?”我一邊努力平復我的心情,一邊倉促卻很專業地問。
“就是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八零后、九零后。”
“說說你的理由吧。”我心還在咚咚地跳。
“理由很簡單,內涵很豐富。這就是成熟男人的顏色!”他開始列舉這個色系的“同類”:“咖啡、紅酒,當然還有雪茄!”他的目光表明他也發現了我的深咖啡色的皮包,我的包里確實有一盒“哈瓦那”雪茄。
“可是你的客戶中也有女士。”我探測他到底想過多少。
“好萊塢的女士也鐘愛雪茄的。喬治·桑不但抽雪茄,還把雪茄抽得風情萬種。”
即便你不是喬治·桑,你也可以點上一支雪茄,你可能碰不上繆塞和肖邦,但也一定會在裊裊的煙霧里找到真實的自己,我想。
“可是往往按自己喜歡的風格去做卻不一定能盈利。”我拋出了一個我自己目前正在研究的棘手問題。
“我目前沒有租金壓力。”他指著斜對面那座屬于他的三層木結構樓房說。“但我相信,我的堅守會換來客戶的忠誠,而賺錢只是遲早的事。”
我欣賞他的觀點,轉過頭看江菊時,恰好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落霞隱去,我和江菊在古鎮如燈的皎月和如月的路燈下漫不經心地走。
古鎮沿河而筑,河的兩岸是花崗石條砌成的護欄,說是護欄也可以當凳坐。石凳的外側是花崗石路面,石路旁邊是青墻黛瓦的江南民居。倘若零星點綴幾面酒旗茶幡,便是一幀晴雨皆宜的小鎮水墨畫了。江南的河如婉約的歌,總是不甘心于直來直去一覽無余——江南的小河白天是要灌溉農田的,它的流經就意味著滋潤和孕育,她像母親。到了晚上,她盛滿了深情。月光下,一對對鐘情的人低低地吟,淺淺地唱,輕輕地訴,纏綿地說。于是,這小河便蘊藏了很多故事,而且每天晚上的故事情節都在這里發展。橋是紅娘,連著兩岸,像牽著情侶的手。河邊的人偷偷地看、呆呆地想、默默地走,卻渾然不知自己是劇中的角色還是觀眾。
故事的結尾自然大多是喜劇了,也有怨情但算不得悲劇。這里毋須像《紅樓夢》里對于愛情結局有兩難選擇的糾結,一任河水向南流,沒有遺憾,即使有遺憾也隨之流走了。
剛才的一幕,是我二十八年來無數次想象的關于她的情景中所沒有想到的第“N+1”種可能。然而現在,我已滿足于我已經知道的一切。
“她既然可以改變世俗的眼光,當然也可以改變世界的表情。”我心里想。
月光下,我們站在小鎮一片空曠的場地邊。江菊清淡禪意的裝扮以及其內斂卻孤傲的氣質看似與這個極具親和力的小鎮的風格不太搭調。其實,她是故意站在這個舞臺一側的女主角,夜幕下所有的一切都是為她而設的背景和道具,而她讓出的小鎮中央,是她的故意留白。
三更時分,我回到了客棧——那是一個大戶人家的院子。木床木門木樓梯,走上去的咿呀聲和咚咚聲一下子把我帶回孩提時代——外婆拄著拐杖,外公屋里傳來咳嗽聲,母親在油燈下做針線,我和弟弟抵足而眠。窗外傳來樹葉的婆娑聲,偶爾的蟲鳴聲,夢里的畫面從此展開……
客棧主人見我回來,揉著眼客氣地說:“轉來哉(吳語:回來啦)。”也恍如夢里情節。
整夜里,他們的形影交替在我的眼前晃動。兒子單眼皮,兩顆虎牙,笑起來兩個酒窩,個子高高的……。江菊淡淡地說淡淡地笑的樣子總能夠營造出禪意的氣場。這樣的氛圍仿佛一張能把人世間一切喧囂和嘈雜、煩惱與憂傷屏蔽在外的神奇網罩,令網罩里的我感覺極為舒適愜意。
我深知,跟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樣,這樣的網罩可以進去卻不可久留。
清晨,我獨自來到江邊,去尋覓老同學的蹤影。秋日的江水清澈明亮,天空高遠深邃。我朝長江的上游望去,寬闊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孤帆遠影之間,船兒好像凝固了似的,是怕打擾了還在熟睡中的我的老同學吧?我對著滔滔東去的江水心里默默地想:李冬,你的智慧不僅存放在微笑的酒窩中,在雪茄和打球里,還體現在你追尋女友的慧眼里。如今在那個世界,你一定會守候于此,護佑你的父母、妻兒和這里所有善良的人們!你一定還是那樣露出虎牙展示你一臉得意的笑容吧!
我想摘一朵野花送給我的老同學。
抬頭望去,一朵野菊花正在風中輕輕搖曳……
黃鑒中江蘇省無錫市作家協會副主席。發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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