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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麗人

2016-11-26 22:51:23
太湖 2016年1期

楊 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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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麗人

楊紅

我們這個城,位于太行山南麓一個小盆地。四周都是山。巨蟒般一條盤山公路。冰糖葫蘆串兒也似的幾十個上百個隧道連起兩根鐵軌。蒸汽機頭掛著一截又一截的火車皮,往山外運煤。快車兩天一趟,不如慢車多而且貴。我們寧愿坐那種綠皮慢車。有的嫌慢車打票費錢,干脆扒煤車,省了盤纏看了景,兩得。

咱這兒,人造衛星根本探不到信號——這是小二的分析。小二的話有依據。他家走關系,買了一臺十四吋彩電。小二見天威立在一張落了漆的高杌子上,手捏彩電天線。如此,彩電上勉強晃動了幾團圖影兒,仿佛老黑架著后腿兒,淋在榆樹皮上的尿漬。老黑是狗。狼狗。小二的。

我們這個城建了三五家大型工廠。不是普通工廠,是兵工廠。又據小二說,這幾家工廠所出的產品一對,不上半根兒煙的空兒,就組裝成一輛大型輜重坦克炮車了——

聽著像描說一盒很貴的高級過濾嘴兒香煙。小二說這話,腳尖兒點地,兩條細腿兒像通了電抖來抖去。他歪著頭,紫褐色的舌頭在嘴邊卷成小小的馬蹄樣兒。手里夾的香煙頭早豎了長長一節煙灰。小二頂著那節煙灰,猛吸一口,一個灼紅的點兒抽搐一下,白色煙卷兒猛然蜷縮,煙灰又遙遙的長了一節。我和我妹妹屏住氣兒,不敢動,害怕驚擾了那柱兒煙灰。

兵工廠是解放后從東北、西南、東南幾個大城市陸續遷來的。兵工廠來了,我們這個城才多少有了一些現代城池的樣兒。尤其那只紅磚砌的高聳的煙囪兒,仿佛一只巨大的老覓兒,倒扣在平地上。老覓兒是我們這里一種吹器,底座形似蓮花,吹桿漸細漸長至吹口。煙囪兒頂頭的噴嘴兒,射出紅彤彤的火焰。火焰上端一股粗壯的黑煙兒,直僵僵杵出丈把高,到高空中風力才起了些作用。風照著黑騰騰的煙兒左右削刮,那黑煙兒就變成各種篆刻圖印;若遇得好風,也可洇成各樣兒的水墨畫。很長一段時間,那煙囪兒以及煙囪兒冒出的粗壯黑煙兒,成為我們這個城一景兒。我們這些城郊的人尚不在意,左近的山民們,都以觀這一景兒為盛事。

工廠建在城的東南方。并排幾個村,五馬,四馬,三馬,二馬,一馬,都圈進去了。村里的勞力也多招工當了工人。以后,這幾個村名兒反倒疏生了。若說起城的東南方,大家都說淮海、紅星和清華——這是工廠的名兒。

淮海、紅星和清華是三個獨立的工廠。三個工廠各自都立個高遙遙的水泥拱門。拱門兩端是粗壯的水泥柱兒,頂端都用水泥砌著大大的齊整排列的三面紅旗。紅旗頂端并排三個泛著銀光的菱形水泥纓槍頭。纓槍頭與紅旗間飄著質感厚重的水泥纓穗兒。纓穗兒下三面紅旗中央,鼓起個柔軟弧度的風姿,仿佛吹起紅旗的一股東風,也有鋼鐵般堅韌的硬度。兩個水泥柱兒間橫著拱形云梁。淮海廠門的云梁是一根粗壯的水泥架子。紅星廠門云梁是一段鋼架子,中央鑲了個大大的五角紅星。清華廠門的云梁用青灰磚和玫紅磚砌了菱形花紋。云梁上左右兩端或者架“淮海”二字,亦或是“紅星”和“清華”的字樣兒,都隱去“廠”這個字。“廠”的氣勢卻早就霸在那里,震撼著過往行人。廠門后的廠房密密集集透著神秘氣息。一個廠房約莫有我們多半個村大。廠房里傳出轟隆聲,聽著像一掛大瀑布。一到上下班,戴安全帽、穿工裝的男女工人,像瀑布瀉下的水流,旋著窩兒涌動。

三個廠各有幾個很大的家屬區,像樣兒的賓館飯店,偌大的百貨商場,熱鬧的農貿市場,設施先進的醫院,師資良好的幼兒園和小學,花草繁茂建有亭臺樓閣的廠區花園等等。總之,這三個廠區休閑娛樂教育生活等服務設施應有盡有,且都質量好。早前,三個工廠周遭隔著大片的農田和菜地。沒有圍墻,地理界限卻明顯。后來,三個工廠像三個中年男人的啤酒肚兒,身形腰圍越來越膨大,就連在一起了。小二杵著長長的煙灰柱兒,翻著眼皮,抖著腿兒說:淮海待遇最好,紅星次好,清華最孬——

隨廠遷過來大批外地人,天南海北都有,少部分是工程師、技術員,大多數是各工種的技術工人。這些外地人說話南腔北調,行事稀奇出格,吃住衣行都破了我們的本土規矩。老輩兒人說他們妨了我們。年輕人卻樣樣兒學他們。男的學抖腿叼煙吐圈兒,女的學穿扎腰露腿兒扭篤腚。男女又都學著吃天上飛禽地上跑獸,學吊膀兒親摟逛公園……還唯恐學不像。凡此種種,都成了花邊新聞的滋養液。由廠里傳出些奇聞軼事,也就不足為怪了。譬如,車工某某家的七件套家具和上好的櫸木地板,木紋花色都一致,耗費工時達五年之久,還抱怨,說:料多的是,都是好材質,就是出廠搜查得太緊了;譬如,機工某某胯下一輛自制摩托車,涉水爬山比過新型563坦克了,每個零件兒都是自己設計打磨的,輪子都用986鋼焊接的,出廠,塞廠警每人一盒過濾嘴兒香煙,廠警嫌少,給告發了,他不但沒受處分,還調去一個機密地方,受重用了;又譬如,焊工某某去部隊送機器,感冒發燒,病了,部隊伙房做了雞蛋掛面湯的病號飯,十五只荷包蛋,三斤銀絲掛面,盛在一只洋瓷臉盆里,撒兩把小蔥花,淋五勺河南小磨香油,他端過臉盆,臉嗡進去一氣兒喝完,還顯不足,也不能白喝呀,和部隊戰士扳手腕,發著燒擠著眼扳倒了七個,部隊看他是個人才,立馬招了他,特許他以后雞蛋掛面湯盡飽,河南小磨香油盡淋,外加每頓一個大盤過油肉。

我們本地年輕人也以合同工或者臨時工的身份,進廠做工。這種待遇只小二這般人才能享受,他爹是村支書,有權。凡進了廠的本地年輕人,像在標準的機器模件里重新鍛過,又用了精細齒輪打磨拋光,說話腔調和行事做派都仿外地人。

小二五短身材,黧黑面皮,掃帚眉,三角眼兒,塌鼻包嘴,容易叫人想起非洲叢林的某種靈長類物種。初中未畢業,用鳳英——就是小二娘——的話:考五門課,攏共給咱得五分,實在念得愁煞個人!

我母親偏不依不饒,說:也不歪呀——

鳳英失口說:人家是百分制呀——

知道我母親給她下了個套兒,又改口:不念不念吧,不過他爹多弄個招工指標罷了!

我母親只好不吭氣兒了。眼下小二正等淮海的招工指標。他叼著香煙,抖著腿兒,專門練習吐煙圈兒、杵煙灰這些外地人慣有的絕技,看著著實勤奮。

我們捉馬村在城東北角,離這三個廠很有一段距離。待這三個廠的各類花邊趣事傳來,已經輾轉了好幾輪了。還虧得有小二趕去探聽,各類消息才不至于擱滯太久。小二見天敞著衣襟,抬著篤腚,騎著一輛黑色飛鴿二八自行車,往淮海那廂跑。那段時間,小二帶回來的信息多且雜。他一忽兒說兵工廠要轉民營了,生產坦克大炮的機器要改裝成生產小汽車的流水線了;一忽兒又說某某停薪留職承包了廠里的食堂,請了個為美國總統辦過國宴的大廚;一忽兒說淮海地下舞廳的酒吧,那個唱歌的“貨”,這會兒去北京發展了……

就那個——小二舉著那柱兒煙灰,抖擻著一條腿兒,亂哼了一陣兒。

他說的“貨”是淮海的一個車工。

我家和小二家隔了一條巷兒,兩家的房屋宅基卻東西相連。我家在東,他家在西,中間堵了一面墻,土坯砌的。我父親過世了,我家無力,只好住老屋。小二他爹發家當了村支書,翻修老宅,建起了高大的磚瓦房,襯他身份,卻未拆短墻。我母親買了鮮果菜蔬奇樣兒糕點,照例隔墻遞送幾樣兒。鳳英叫我母親教她時新毛衣針法,鉤針的花樣兒鉤法,直至向我家借半碗醋,三兩只雞蛋,五六瓣新蒜這些小東碎西,照例靠這短墻,遞送方便。這堵墻南墻角,兩家各設了茅家。茅家是土話,外地人叫廁所。我母親和鳳英在茅家碰了面,一邊動作,一邊說些時新見聞,咕咕亂笑,也是常事。淮海、紅星和清華的一些逸聞軼事,多在這堵墻頭傳來遞去的,墻頭草做了見證。不過,鳳英認為小二他爹村支書因那堵土坯短墻,很長了幾樣兒毛病,借故數落了我母親一場,拆了,再壘起高高一堵磚墻。墻頭封了半尺高的水泥,水泥上刺了許多玻璃茬兒,防我母親。我母親反倒欣慰,說:好好好,都省心哩——

小二哼得跑了調,卻也聽得出是新近流行的那部愛情故事片里的插曲。唱歌的是個男中音,我們女的都喜歡。我母親也學會哼幾句。偶爾上茅家,也能聽見鳳英在茬了碎玻璃的高墻那邊,哼的也是這首歌;也和小二一樣兒,跑調。我們這個城還未放映這部愛情故事片,據說還得等。我母親有些幽怨,說:這也屬于我們這個城滯后于人家大城市的一個方面。

小二結交了一幫工廠子弟。那一干人留長發,帶瓜皮帽,架蛤蟆鏡,穿花格子襯衫,著窄口小喇叭褲,蹬三接頭尖頭皮鞋,提四喇叭雙卡錄音機……有事沒事聚一處,多是小二發香煙,買汽水,作東。反正他家又不缺這幾個小錢兒。

他們一干人提了四喇叭雙卡錄音機,滿城竄,卻只放一首歌,就是那個“貨”唱紅的電影插曲。小二說,他是臨時工,從農村招來的。誰當他個人看呀,黑嘰嘰瘦切切,像個餓猴兒,他師傅嫌他笨,都不想要他了,扔根煙,他趕緊接——小兒撇著嘴,一副看不起的樣兒:誰知道“那貨”鳥槍換炮,這會兒唱到北京不說,全國都出了名兒——又換成看得起的樣兒了。

小二還說了“那貨”許多的事,意思都集中在發跡變泰這方面。后來,小二專做了考證,說“那貨”好像是五馬的,又說可能是四馬的,又說不外乎是三馬、二馬、一馬的。那年春天,那首電影插曲像旋起來的沙塵暴,風靡了我們這個城。“那貨”的名兒也似卷過來的沙塵,彌散在我們這個城各個角落。每個人都知道“那貨”的真名兒實姓,都不提,只說“那貨”,口氣兒慣熟得像說自家鄰居。可真要問,其實也沒有多少人見過,畢竟,“那貨”只是招工進淮海做了幾年臨時工,還未出徒。雖這樣兒,我們都有意無意把“那貨”當一半外地人看。他在淮海錘煉過。依我們本地人看,邪才和奇運也只和外地人有緣。

一天傍黑,我和妹妹寫完作業,在花墻邊踢毽兒。老黑一撩腿兒,急速竄進來,一個鷂子翻身,叼起蕩在空中的毽兒,三下兩下扯了。我們跑去搶,掰老黑的嘴。老黑的嘴像一張破蒲扇,走風漏氣兒的,可牙齒像一排小鋼筋,嚴絲合縫的。老黑欺我倆力弱,嗓兒一咕嚕,連底座的兩枚古制錢兒也吞到肚子里了。做了這事,老黑端臥在花墻邊,豎起耳朵,歪著腦袋,眼巴巴看著我倆,很有討賞乞封的意思。我倆互相瞪眼。制錢兒原是我母親壓箱底的,一枚嘉靖年制,一枚乾隆年制。我倆偷拿出來,尋了一段原麻,做了個毽兒,才耍這一小會兒。

老黑必引來小二。我們抬頭,果然見小二在大門口張望。

平日,小二盡量避著我母親。一來,大約是鳳英囑咐;二來,我母親也看不上他那個猥瑣樣兒,說小二:和他爹一式式的,都色!

凡見著,只用眼角脧他一脧,最多說一句:你又思謀啥哩?

小二縮頭縮脖,沒意沒思的。最近不大一樣兒了。小二走關系,給我家買回一臺縫紉機,說是淮海組裝的,軍用轉民用的試驗產品,比二手貨還便宜。我母親新鮮勁兒來了,尋出家里舊衣物,加班加點著手改制。她腰上系的一條短腰圍裙,是一件舊的確良灰衫改的,算她機縫的處女作。裁比較簡單,縫就有些難度了。光掩邊兒就掩了好幾天,針腳像受驚的毛毛蟲兒,急速蜿蜒變幻。我母親原想學裁縫制衣,可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學會的。開裁縫鋪看來是遙遠的事。我父親一過世,家里沒個作主的。我母親勤謹守著幾分自留地,不敢貿然行事。我們捉馬村早有那活絡的,將閑置的空房收拾了,專意留人掙活錢兒的。這幾年,眼看鄰里光憑房錢兒就管住一家老小吃喝了,我母親又動了做房東的心思,說:咱就是犯一些錯誤,莫非開除了咱,不做農民?

騰出堆放糧食農具等雜物的小東房,白粉刷了墻壁,水泥鋪了地面,老式的木格兒窗換成西式對開玻璃窗,門框窗框漆得蔥綠,準備留人掙錢兒。一段時日過去了,不是我母親相不中房客,就是人家看不上我家的房。小東房一直閑置,沒留上人。我母親有些撐不住,趴在小東房漆得蔥綠的窗口,朝亮晃晃的窗玻璃照一照,說:這錢兒可都塌進去了呀——

無奈,只得托小二幫忙尋房客。

這里,小二看看老黑,壯膽兒往深里走幾步,脖子伸得細長,腦袋像個掃雷探頭,順著轉一圈再逆著轉一圈,說:嬸兒——我母親從廚房探出頭,脧一脧小二。小二滿臉堆笑,說:要票不?淮海放電影兒——小二這一說,我們都知道“那貨”唱插曲的愛情故事片,終于到了。

我母親埋怨小二還沒介紹房客來。然后,猶豫一下,還是托小二買兩張票,說:買回來,再給你錢兒——

買兩張的意思,是我母親和我各一張。在我,是獎勵。我的算術和語文剛考了雙百。妹妹個兒小,縮縮脖子,就混進去了。回來再給小二錢兒,是怕小二票買不來,錢兒還花了,反不上算。小二也知道自己的信譽,在我母親這里一時半會兒還不穩定,滿口應承,說:能行能行!

電影只放一天,三場。小二火急火燎跑來,也顧不上吐煙圈兒杵煙灰柱兒了,和我母親說:膠片太難搞,咱這是人家“那貨”直接從電影廠調出來,專敬他師傅看,淮海保衛處倆人帶著槍去取的,這廂放完那廂就護送上火車,說好不隔夜,隔夜就取不來了——

小二摸索著自己的水蛇腰,皺皺眉擠擠眼,仿了個拔槍的動作,有些賣弄,說:晚場實在不好弄,下午場行不,嬸兒?

我母親坐在窗前的亮處,低頭耷拉著眼皮,只管蹬著縫紉機噠噠噠噠響。她在給那條灰的確良圍裙縫花邊,也未看小二,說:行呀!

沙塵暴連著刮了好幾天。禮拜天還刮。天灰霧霧的,太陽像一只電力不足的燈泡,明暗不定。隔幾步就不見了人影兒。風力太大。我母親,我,我妹妹和小二,我們一行都瞇縫了眼,抿著嘴,縮著脖子,盡量緊跟著,逆風前行。小二推著自行車,腰弓得似毛毛蟲兒。我妹妹用頭巾包著頭,兩手緊拽自行車座下的兩根螺旋彈簧,伏在小二的自行車后座,乍一看像個花布包袱。我母親扶著我妹妹,她的頭叫風擰得偏來偏去。風里,老黑則似一條半干不干的墨跡。

慣常到淮海,我們先看那只紅磚砌的高聳煙囪兒。那一天,那只煙囪兒一絲都看不見。淮海廠門的云梁也似海市蜃樓隱匿在一片沙塵里。平日,淮海街兩邊商鋪櫥窗都擺了時新貨色。各家店鋪都用四喇叭雙卡收錄機,放流行歌曲。街上的年輕男女,都是時新打扮。我們每看一回,心里那種莫名的渴望和興奮,像久置的生銹銅鏡,重新被擦拭得光閃亮熠。可那天,沙塵暴里的淮海,像是狂風暴浪里顛簸得要散架的小舢板。好在有老黑引路。我們隨老黑的一抹游跡,到了淮海電影院。電影院門口圍了不少人,都不顧風沙等退票。

我們一頭一臉的沙塵,只露了黑幽幽兩只眼,像才從模子里拓出來的陶俑坯。小二唾了兩口鉆進嘴里的沙塵,安置我們在一個避風的角落,呵斥老黑守護我們,他自去尋他哥兒們拿票。老黑看看小二的眼色,臥我妹妹身邊,不動彈了。我母親平日的驕橫不見了,巴巴看著小二隱身在沙塵里。不知過了多久,小二回來了,干咽了兩口唾沫,和我母親說:嬸兒呀,我哥兒們想著咱來不了,票高價賣了——

我們一行只好往回返。好在回來順風。那風裹挾了沙塵從背后吹過,像有千只手推我們,倒很省了很大力。路過淮海廠門口一壁的宣傳欄,小二手指一處,說:瞧見沒,那個廠勞模,就是“那貨”他師傅——我們順著看過去,也都是沙塵。

黑夜,沙塵暴終于歇下來了,一輪明月高掛天空。我和我母親在院子里開出的小小菜園,扶弄吹倒的菜苗兒。一陣動亂從小二家那廂傳過來。我搬了短梯,架在墻上,從墻頭玻璃茬兒的縫隙探看,見鳳英倒拿雞毛撣在院,攆得小二像獐子亂竄。

鳳英還故意提高聲調,朝墻這廂嚷:你還是不是俺個兒了?怎孝敬人家瞧電影兒——我母親聽見,嘆一聲,又嘟噥一句:虧沒先給他錢兒——

沙塵暴一過,小二家的那株杏樹出了紅紅的花咕嘟。春風再吹,滿樹杏花。三兩枝杏花從墻頭探過我家這一廂。我母親唆使我架了短梯,爬上去,很鉸了一大枝。尋出一只破瓦罐,著我注上水,插入杏花。她歪頭賞一賞,說:鳳英你不是個能不夠么!

那枝杏花擺在我家窗臺兒前。我母親看了好幾天,很解氣兒。

看房的來了幾撥,有的嫌它是老屋潮氣兒太重,有的嫌沒暖氣兒,有的嫌小,有的又嫌貴,總之都是不合適。我母親看著日日閑置的小東房,說:這錢兒像水,都流走了呀!

眼紅了,嗓兒瞎了,還急出一嘴燎泡。可巧小二介紹李小芳,我母親取了“放到籃里就是菜”的態度,說:怎么就是個李小芳——

我們這個城,外地人本就是個話題。李小芳是話題里的話題。我們大家都知道她是淮海的車工,因跳舞跳得好,借調到廠宣傳科,以工代干,坐了辦公室。這是正面話題。負面話題是,淮海、紅星和清華的一干年輕人,為了她,已經打群架打得昏天黑地,公安局早掛上號兒了。

見面,我母親略顯失望,嘟噥:好賴也電燙電燙那顆兒頭呀,枉是個外地女子——

也不知怎么,我母親認定,凡外地女子,都應該領教一回電燙這種新技術。那個時候,電燙最先在淮海“小香港”發廊興起。若大的玻璃窗前,映著一張黑色人造革大椅子。椅子背對玻璃窗。燙發女子排著長龍,輪流往上坐。凡坐進黑色人造革的大椅子,整個人像陷入一架時光機,不見了。唯見一顆兒頭顱僵直直的,上了幾十上百個電夾子。電夾子又連著幾十上百股細電線。每綹頭發都吊得直直的,通上電。乍一看,仿佛和外星人通信息。

李小芳玲瓏嬌小,杏仁粉面,齊腰一條長辮子。一件圓領紅格收腰化纖衣裳,藏青暗格筒褲,棗紅半高跟皮鞋,推一輛二六紅電光無梁翹把軟皮閘電鍍斜支架女坤鳳凰自行車。李小芳推車走進我家院子,停在南墻跟的榆樹下,略略喘了口氣兒。只見她仰頭翹下巴,沉肩挺胸,收腹側腰,重心放在左腳前掌,輕抬右腿,膝關節略像外翻,提右腳蹦腳弓,用力至右腳拇指外側一點處的鞋幫上。只聽“嘎巴”一聲,那輛女坤鳳凰自行車的電鍍斜支架悠然落地,支在我家南墻跟兒的榆樹下了。她仿佛不是支自行車,是即興亮一個好看的相。待李小芳笑吟吟回轉身,我們還只顧發呆,未回過神來。虧得老黑過來,朝我母親搖尾巴伸舌頭,才掩飾了尷尬。

小二看看李小芳震懾了我母親,露出些得意面色,又不敢忘形,假意呵斥:俺們說話,老黑你狗不要亂來!

后來,我家總算攢夠錢兒,又托小二買了一輛清華生產的女坤自行車。我在馬路上學騎自行車,我母親咬牙扒叉腿,身體后仰,撐直兩臂,在自行車后替我平衡。每學騎一個段落,我母親都搶過自行車,練習停放。她仿李小芳,仿得很不像,卻一直要仿,仿得我都看不下去了,卻強忍不能說破。

一個晚夕,才下過一場春雨,馬路鮮有行人車輛。路兩廂的楊柳葉,都像才刷了一層漆,油亮新綠。路邊土基上冒出的野草野花瘋長得密密匝匝。一縷斜陽也新刷刷亮晶晶,穿過樹葉兒,透在馬路上。那馬路看著像我妹妹涂改過的作業本冊頁,反倒也多了些稚嫩意趣。又是我母親扶持我學車,我妹妹一邊監督。我母親咬牙扒叉腿,兩只手緊拽車后座,一頭汗珠兒也顧不上擦,只顧嘟噥,一會兒說我把不正,一會兒說我腰斜了,一會兒說我篤腚不該歪,一會兒又說我兩只腳像木旋的,說:孩兒呀孩兒,老婆兒柱的拐兒,也比你靈巧哩——

見我母親數落我,我妹妹在一旁瞎起哄,高興得像拾著個玉墜兒。

我賭氣兒下了車,不騎了。我母親又趕緊前來扶車把。我知道她又想仿李小芳那個經典的停車動作,暗暗扭了扭腰,略略翹了翹篤腚,稍稍拐了拐腿兒,頂她一下,猛然松開車把。誰知她腳力浮著,沒根。我這里一動作,她那里一趔趄,連人帶車都翻倒在地了。恰好李小芳下班回來。李小芳趕緊跳下自行車,也顧不上支自行車了,將自行車靠在一株樹干上,跑過來扶起我母親。我母親強笑,眼里卻痛出亮晶晶一滴淚花。

通常,我們家罰罪,施行的是連帶法。我犯錯,我母親點著我的太陽穴,臉朝我妹妹數落:好要學些不正經的——

我妹妹犯錯,不用說,我難免罪責。我母親照例會用指頭點住我的太陽穴,恨恨的咬牙:統共你姊妹兩個,你還不做個姐姐的樣兒,往好里教——

最后一個音兒哽在嗓兒眼兒,堵半天。

若我和我妹妹同時犯錯,我母親用手絹拂拂眼角,照例要點住我的太陽穴,罪過罰在我父親那里:好狠心呀,說走就走,好賴夢都不托一個——

總歸,責難都在我左右兩邊的太陽穴上。不過這次,我母親未罰我。我知道她這是在李小芳前,給我面子。

自從來了李小芳,我母親整個人都架了起來,進入戒備狀態。我們和李小芳之間,像是挖了一條看不見的壕溝。我母親暗自給我們制定了十多條規矩。這些規矩都是要遠離李小芳的意思。我母親的這些警戒像小蘇打,越發發酵了我和我妹妹的好奇心。

小二的著裝也大有改觀。他特意到淮海的發廊,將那顆半長不短凌亂得能窩小鳥的頭,吹成大背頭,大約上了不少摩斯,每根頭發都僵硬硬地向后攏,看著像一把大型鞋刷子。他說這樣兒顯個兒。小二還穿了一套灰底壓黑色斜紋的毛料西服,套了雪白亮眼的白襯衫,脖子上扎了一條紅絳絳的化纖領帶,褲縫也壓得筆直,腳上蹬一雙新刷刷的白網鞋。他再吸煙,很注意了,時不時低頭看看胸前,一只手架著那柱兒煙灰,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卷成一個小圈兒,其余三根手指依次錯落架開,在灰西服上彈來彈去,仿佛那衣服上隱藏了幾十根弦兒。他還總呵斥老黑,搞得老黑不知所措,一會兒坐在地上搖尾巴,一會兒再立起來搖尾巴,猜不透小二發出的指令。

李小芳用我家的一只舊門板和兩只舊春凳搭了個簡易床。她僅有的家具,是兩只兩尺見方的炮彈箱。小東房門口支一只煤油爐。遇禮拜天,李小芳在煤油爐上燉排骨。我和妹妹坐在花墻邊水泥臺兒上寫作業,注意力卻集中在燉排骨的鐵鍋上。排骨的香氣兒也引來了老黑。老黑臥在水泥臺兒下,不停地咽口水搖尾巴。太陽可算把花墻的影兒移到那根南瓜秧的疏影兒里,這個時候,排骨燉好了。李小芳舉著鐵鏟,要起鍋了。我和我妹妹都松了口氣兒。照例,李小芳會先盛一碗,端過來,擱水泥臺兒上。那只碗是白瓷缸碗,中等大小,沿口鑲一圈兒藍邊,碗肚上噴的“先進工作者”幾個紅字,列成半圓形。我母親立在竹簾子后觀望一陣,緩緩掀門簾走出來,故意驚一驚,再客套幾句,說我和妹妹:既是小芳姐叫嘗一嘗,你們可嘗嘗呀。

我和妹妹略矜持矜持,大口嘗起來。骨頭照例扔給老黑。老黑也嘗得津津有味。嘗過幾次,我母親的戒備稍稍松弛了,靠著花墻,閑問李小芳身世。李小芳說自己父母是無錫人。她沒回過無錫,也不知道無錫什么樣兒。不過,無錫有名兒的是醬排骨。經她這一說,我和我妹妹都對無錫有了印象。印象還很不錯。

李小芳夸我母親的灰的確良圍裙做得好,說:這氣質,根本不像農村人,反像個服裝設計師哩——李小芳說話,舌頭捋得展展的,嗓兒細柔柔帶著水氣兒,不像我們本地人,舌頭總是像一團亂麻打窩兒,嗓兒干澀。連妹妹都聽出李小芳這話有假,我母親卻喜得似拾個玉墜兒。

探過墻來的杏樹,接了豆大的果兒。我和妹妹又開始盼六月杏兒黃。這個時候,小二招了工,到淮海當鉗工,三年才能出徒,又是三班倒,來少了。不過他來,都穿那套灰西裝,白網鞋,正裝打扮。他眼瞅著李小芳住的小東房,和我母親說話。我母親也不大搭理他,他就調教老黑,學打滾匍匐前爬一類的狗本事。老黑也應付,不當真。實在沒意思,小二從墻角拿過鋤頭,給我家院中央那塊小小的菜園兒松土,除草,澆水,奶苗。有一回,小二竟從菜園兒里扒拉出兩枚制錢兒,一枚嘉靖年制,一枚乾隆年制。我母親看看那制錢兒面熟,趕緊回屋去箱子里翻,沒翻見,出來說:原放在箱子里,怎會跑到菜園兒里哩?怪!

我和我妹妹看看老黑,互相遞個眼色,不吭氣兒。

晴好夜晚,我家大門外那顆槐樹杈上,掛著幾個流里流氣兒的年輕人。他們提著四喇叭雙卡收錄機,手里彈撥了電子琴,唱流行歌兒,自然也唱“那貨”唱的愛情故事片插曲。幾個人霸住嗓兒唱上一陣,就喊:李小芳,李小芳——四鄰八舍意見很大。鳳英背地里說:那李小芳就是個禍害,她的錢兒也敢掙?

一天夜里,幾個年輕人又掛在樹上唱歌,唱完又喊李小芳,冷不丁又斷了喊聲。隨后一片動亂聲,人喊狗吠的。再隨后,安靜了。第二天,我家大門前的槐樹折了一枝碗口粗的枝條,門前腳印雜亂,似有打斗的痕跡。一早,鳳英披頭散發闖進來,直蹬蹬踢開小東房的門,扭住李小芳就打。小二繃帶纏著頭,挎著一條胳膊,拐著腿跑來,老黑緊跟。左鄰右舍聽見聲響,也都圍進來。我母親看著不像一回事,提了一把鐵釬,橫在手里,大喝一聲,鳳英住了手。小二乘機關上小東房的門,將李小芳關在里面。鳳英的臉氣成了醬色,指著小東房的門,憤憤地罵:不想說你吧,你倒不知羞恥了!都看看,看看她那顆肚,大閨女哪有那五六個月的肚來?懷了野種,反來勾引俺家小二,俺家就這根獨苗苗兒,容你亂來么——又指著我母親說:快快攆了她,萬事皆休!若不然——

我母親起先忍著,只為她是村支書的老婆,見她這里指手畫腳,也來了氣兒,倒豎雙眉,瞪圓兩眼,說:這是哪家沒規矩的婆娘,跑來俺家耍潑!手里鐵釬一橫,要拍下來。小二趁勢架著鳳英,拖了出去。眾人見了我母親手里橫的鐵釬,也都沒意思了,散去。

原來,昨天夜里,小二拿著刀,來攆掛在我家門前樹上的幾個年輕人。不想,人家人多勢眾,反痛打小二一場。鬧了這一場,果見李小芳的肚一天比一天大了。就有謠傳,說李小芳懷的是“那貨”的種。“那貨”上了北京,甩了李小芳。我母親嘆氣兒,背地說李小芳:看著精眉明眼兒個人兒,怎做憨事哩——

夏末一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小東房傳來一陣可怕的響動,我母親推醒我。我們以為進了賊,舉著鐵釬過去瞧,卻見李小芳一頭冷汗滾在地下,身下一灘血跡。我母親沒法,跑去敲小二家的門。鳳英不耐煩,隔著大門說小二倒夜班。我母親也不知道從哪里推了架小平車。我們連拖帶拉,扶李小芳到小平車上,給她身上蓋了我家僅有的一件塑料雨衣。

我家到郊區醫院的路,沒有路燈。路又多年失修,坑洼里都積了小腿肚深的水。閃電照出黑森森的田野,炸雷又在頭頂連響。我母親在前面架車,我在后面推車。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冒雨走。李小芳躺在平車上一動不動。好不容易到郊區醫院,醫生說:這里是精神病醫院,沒有婦產科醫生。

我母親好說歹說,好在值班醫生還懂點兒婦科,冒險給李小芳做了手術。大人保住了,小孩兒沒了。醫院回來后,李小芳反鎖了門,不見人。第二天夜半,我母親聽見大門響了一下,想著是風,沒在意。誰知第二天一早,小東房門大開,兩只炮彈箱空留在房里。李小芳偷偷跑了,欠了我家兩個月的房租。

我母親問小二。小二一臉傷心,說他也正尋李小芳,又和鳳英吵鬧,說非李小芳不娶,還在手腕上,用墨水紋了個歪斜的“芳”字,算作誓言。可惜,以后鮮有李小芳的消息。淮海、紅星和清華都陸續轉制了。淮海引進了汽車生產流水線。又是小二說:半根香煙功夫,生產一輛小轎車哩。紅星和清華也都開始生產摩托車、電瓶車和各類健身器材等民用產品了。終于有了李小芳的消息,還是鳳英說的,說李小芳跑深圳當小姐了,這下倒絕了俺小二的念哩。我母親弄明白“小姐”的意思后,嘆息半天,說:這不是給鳳英落下了口實么!

沒過幾天,又是鳳英來說李小芳:叫政府給鎮壓了,說是販毒哩——

我母親聽了,又嘆,說:唉,咱那倆月房錢兒,也一筆勾銷了吧,你們說哩?

征求我和妹妹的意見。

小二嫌當工人沒意思,早停薪留職了。他辦了小工廠,成了我們當地的明星企業家。手腕上紋的那個“芳”字也洗了。沒洗凈,留了幾點黑,像米蟲兒屙的屎。小二自嘲,說:那會兒年輕,見天瞎胡鬧——

如今,我們這個城起了高樓,建了城際高速路,修了新鋼軌,通了特快列車。據說,高鐵也要來了。外地人自然也越來越多了。我們本地人見得多了,凡事也都不怪了。我母親說:這會兒的人,巧煞了,小孩兒都種試管兒里了,還有怕的么!

斜挎我買給她的小型播放機,放著“那貨”唱的那首電影插曲,閃出大門,一道風去了。

鳳英一干人約她去廣場跳舞哩。

楊紅女,山西長治人。居無錫。在《人民文學》、《天涯》、《山西文學》、《作品》等文學刊物發表小說、散文。作品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轉載,入選《小說選刊2015年選》。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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