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穎 次仁白珍
美國智庫視域下的中美新型大國關系
文/張穎 次仁白珍
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概念一經提出,即引起美國智庫的廣泛關注,許多專家學者對之展開多角度、多層次的分析,提出了眾多有價值的觀點。
關于是否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美國智庫主要持三種觀點。
第一種是贊成。相關學者肯定了中國意欲避免同美國落入“修昔底德陷阱”的初衷,認為如果兩國在實際層面的合作給美國帶來的利益大于該概念給美國帶來的義務,美國便應該接受中國的這一提法。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國際問題高級研究院中國項目主任戴維·蘭普頓(David Lampton)曾不止一次稱,“美國方面似乎確實應該對中國主動倡導就新型大國關系與美國展開對話的舉措表示歡迎”。現任清華—卡內基全球政策中心主任的韓磊(Paul Haenle)曾供職于小布什政府及奧巴馬政府,他指出:“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概念對中國至關重要,如果美國經戰略評估后認為,中美通過增進在共同利益方面的合作來建立更具建設性、更為積極的雙邊關系符合美國國家安全利益,美國就應該在堅持美國國家利益的前提下考慮接受中國有關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提議。”布魯金斯學會約翰—桑頓中國中心主任李成認為:“這一概念實際上幫助我們打破了一直以來的后冷戰思維以及現實主義的思維定式。與其過多擔心這一概念的細節問題,不如思考更為宏觀的前景:只要這一概念能夠有效地指導并鼓勵一種非對抗性的對華政策,這一概念就具有建設性。”
第二種是質疑這一概念,但對中美關系的未來走向抱以積極態度。新美國安全中心學者帕特里克·克羅寧(Patrick M. Cronin)在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CSIS)舉辦的論壇上從三個層面解讀了中國提出新型大國關系的原因:一是為避免中美走向零和的競爭關系;二是中國希望將自身提升至與美國同等的地位;第三,這只是一個“權宜之計”,中國政權內部面臨諸多挑戰,無暇就中美關系的長期戰略作出規劃,中國只是提出了一個沒有明確目的的構想。克羅寧在分析了這三個原因后提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概念太過寬泛,從氣候變化、能源與環境到貿易、投資,再到知識產權等,這些領域的任一問題發生危機都有可能破壞中美關系。”克羅寧最后表示,“雖然這一概念有可能無法真正實現,但中美兩個大國可能會更加接近于一種合作大于沖突的雙邊關系”。
第三種主張——不建議美國接受。持這一提法的學者主要來自美國保守智庫。美國企業研究所雖然以“中立”自詡,但仍被視為美國保守派的重要政策研究機構,有“保守的布魯金斯”之稱。其亞洲研究部主任卜大年(Daniel Blumenthal)是美國中國問題資深專家,他在《外交政策》撰文,強烈反對美國接受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概念,聲稱“習近平提出新型大國關系從中國自身來看無可厚非,但如美國接受這一概念便是奧巴馬政府的愚蠢之舉”。美國無法確定中國是否會在崛起過程中始終秉承和平的理念,這一概念“只是中國安撫美國的舉措”。他在文章的最后強調:“中美關系是舊式的大國關系,兩國關系不需要提出新的概念框架。”新型大國關系提出伊始,美國企業研究所研究員邁克爾·奧斯林(Michael Auslin)就表達了對它的消極看法,甚至對中美對話的效果和必要性提出質疑。奧斯林認為,美國掉入了與中國“喋喋不休”的陷阱中:“美國已陷入一個誤區,即認為如果不與中國進行持續的接觸,中美關系就會受到威脅。但事實卻是,即便當前中美有十多個對話機制和渠道,中美兩國仍然無法保證會建立穩定的關系。”他強調中美對話是低效率且無針對性的,提出中國將對話作為目的而非希望實質性地增進互相理解的手段:“中國讓美國只關注下一輪會談,而非真正破解問題的實質。”針對2014年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蘇珊·賴斯訪華之行中提及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奧斯林認為這是由于美國在中東和歐洲的外交失敗,“美國急需和中國這一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保持良好關系”,賴斯的中國之行表現得過于軟弱。著名中國問題專家、華盛頓大學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教授沈大偉(David Shambaug)也不看好這一概念。他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在過去幾百年歷史中,崛起大國和守成大國通常會發生碰撞,最終結果是戰爭。只有一次例外,那就是英國和美國。它們沒有發生戰爭的很大原因是,英國決定將西半球讓給美國。今天,如果美國把亞太讓給中國,那么也許這兩個國家就好相處了。但是美國是不會離開亞太地區的”。綜上所述,美國智庫對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態度涇渭分明,各方都從不同角度進行了解讀,相對而言,反對者的聲音位居主流。
1.加強中美雙邊合作
美國智庫的許多專家學者認為,能否真正落實這一概念取決于中國,中美雙方應正視并更好地管控相互間的分歧,在實際層面上展開合作。傳統基金會亞洲研究項目主任沃爾特·洛曼(Walter Lohman)認為,新型大國關系應該是以更為務實的態度正視和解決美中兩國的分歧。韓磊認為,新型大國關系只是中美關系的一個出發點,兩國仍需從實際層面進行溝通與合作,“如果中美在管控并減少分歧的同時未能找到具體的合作方式,中國這一提議會如何發展將不得而知。我堅信,美國政府不會對僅僅提出一個中美關系的新口號感興趣,合作的實際領域和具體的成果而非簡單的定義才應當是這一新型國家關系框架最為重要的特征”。他還在《外交政策》上發表文章,指出中國方面也在逐步改進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概念,美國應看到中方為使美方更好地接受這一概念而做出的努力。他認為,習近平將三項基本原則擴展為六項的舉措是中國旨在令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提法為美國所能夠接受而做出的積極調整,“美國一直敦促兩國在共同利益領域進行合作,中國進一步擴展基本原則有可能是為了回應這一點”,同時,中方將“不做損害對方核心利益的事”這一點列為第四項反映出“中國已了解到美國的關切并體現出中國愿意為實現新型大國關系做出調整的意愿”。
幾乎所有支持中美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美國智庫學者都認為中美關系的進一步發展需要兩國在氣候變化、朝核問題、經貿等具體相關領域開展合作,建立不以沖突為前提的雙邊關系。布魯金斯學會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李侃如在接受采訪時表示,目前兩國領導人都想同對方發展強大而且積極的關系,但雙方并未賦予這種關系以實質性的內容。“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找到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從而減少兩國間的互不信任。”而韓磊認為,中國指出了可以進行戰略合作的具體領域,如伊核問題、朝核問題、反對恐怖主義、氣候變化以及疫情管理等,“美國應該抓住這一機會,提高中美合作的質量,并尋求將新型大國關系具體加以落實,尤其是在中美合作可以取得進展并惠及全球的領域”。在經濟合作方面,不少美國智庫學者認為,盡管中美在新型經貿關系的確立過程中存在著摩擦,但其不會影響雙方在政治領域的合作。裴敏欣認為,中美之間的緊張關系被夸大了,它們之間的經貿摩擦并不會降低兩國經濟的相互依存度。還有學者為雙方將新型大國關系付諸現實提出具體的合作建議。蘭普頓特別強調了兩國企業的地區合作,“兩國應深化經濟的相互依存度,特別是深化美國的州與中國的省中能夠創造就業的企業間的合作”。美國進步中心國家安全與國際政策小組也指出,中美兩國應達成更多的地區間合作協議。“兩國的地方領導人應致力于發展省州及城市間的合作,使中美此類形式的地方交往常態化。”
2.加強兩國高層間的溝通與交往
多數智庫學者指出,構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必須加強雙方高層的溝通和交往,保持經常性對話,以增進戰略互信。這部分學者的典型代表是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最為活躍的“中國通”葛來儀(Bonnie Glaser)。她十分看好習近平與奧巴馬兩位元首之間的互動,認為 2014 年兩國元首會晤達成的協議,如延長赴美簽證等協議的簽署都是加強中美關系的有效成果。因此,加強兩國高層領導間的聯系不僅可緩解中美的緊張關系,同時也能高效率地促進雙方的合作,從而建立一種可持續發展的伙伴關系。韓磊也表示,領導人之間的互動是十分必要的,“他們彼此間可以在輕松友好的氛圍中談論兩國合作的領域,談論彼此的分歧與緊張關系”。
3.加強兩國軍事交流與合作,建立軍事互信
許多美國智庫學者認為,中美除在經濟、氣候等領域開展合作外,建立良好的軍事互信也是構建雙方間新型大國關系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步。新美國安全中心高級研究員羅伯特·卡普蘭(Robert D. Kaplan)在《中國的兩洋戰略》中指出:“中美兩國海軍可以在海盜問題、恐怖主義和自然災害問題上進行合作。”蘭普頓指出,“加強軍事機構之間的交流與合作,包括追求更有效的危機管理以及兩國外交政策與安全的協調機制”可以使兩國更好地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美國進步中心國家安全與國際政策小組在分析美國可能會與中國產生矛盾的原因時重點強調了兩點:一是美國方面認為中國的決策缺少透明度;二是“中國對大國地位的渴望也會令兩國關系趨于緊張。雖然中國并未直接威脅美國在世界上的‘領頭羊’地位或西方主導的國際秩序,但其近幾年在維護本國利益時要求擁有更大的話語權,并表現出更加自信果斷的姿態。美國方面,雖然美國人并不會被一個更強大的中國這一想法所困擾,但中國日益增長的軍事能力令美國擔心”。因此他們建議,在領土爭端問題上,兩國不應強行單方面改變現狀,并盡可能使彼此的戰略意圖及軍事能力透明化。蘭德公司的中國問題專家何理凱(Eric Heginbotham)認為,兩國在建立新型大國關系過程中發展雙方間的軍事關系至關重要,并就其如何加強提出“除了聯手打擊海盜外,兩軍還應不斷拓展包括醫療、維和、人道援助和災難救援等領域的更大合作”等具體建議。
4.增進多邊合作,希望中國承擔更多責任
目前世界面臨諸多挑戰,許多美國智庫都承認美國不可能獨自解決這些問題。因此,堅持多邊主義外交政策依然為美國所必需。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高級研究員羅伯特·布萊克威爾(Robert D. Blackwill)提出:“中美兩個國家盡管自身十分強大并具有影響力,但如果沒有其他國家的密切配合,從長遠來看,是無法真正解決諸如國際經濟、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擴散、能源、氣候變化、反恐等全球性問題的。”因此,美國需要繼續在亞洲地區建立多邊安全和經濟組織,以保證美國在該地區的利益。而在此過程中,美國不能忽視同中國的關系。新美國安全中心研究員尼拉夫·帕特爾(Nirav Patel)建議美國政府鼓勵中國成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并幫助它和平地融入當今的地區和全球秩序中。許多美國智庫學者皆建議美國在保持與其亞洲盟友的良好關系前提下與中國展開合作,并幫助其更好地融入現存國際秩序,督促其擔當更多的責任。李成建議,如果中國希望得到美國支持,就要在行動上表現出維護地區和平穩定的誠意。“在領土主權問題上態度強硬并不能提升中國形象,反之,更加關注小國訴求、推進地區發展才是中國負責任的表現。”而事實上,在解決伊核問題、加強國際維和合作、處理敘利亞化學武器等地區熱點問題上,中美相向而行,共同參與地區治理,這些合作已經成為雙方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重要支撐。
美國智庫部分學者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前景持樂觀態度,但也有許多學者認為這種關系很難實現。現任哈迪森研究所中國戰略中心主任的白邦瑞(Michael Pillsbury)在對其進行解讀時,更側重于從軍事層面出發,認為中美在構建新型大國關系這一框架時問題重重,特別是在建立軍事互信這一問題上。2014年11月,白邦瑞在他發表于《外交政策》上的《中美都在為戰爭做準備》一文中指出,中國軍事的不透明導致了兩國之間的不信任。“習近平提出的新型大國關系似乎把軍備控制談判放到了一邊,而要求美國為中國不可避免的崛起讓步……中國對美國最大的優勢之一就是軍事信息的不對稱,中國沒有理由放棄這一優勢。”他因此認為,在中美兩國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過程中,軍事互信始終會阻礙這一戰略構想的落實。
美國許多學者都認為,中國在闡釋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內涵時,更多地在暗示美國應該做什么、怎么做。蘭德公司資深政治分析員邁克爾·蔡斯(Michael S. Chase)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大國之間沖突對立的歷史經驗使中國擔心自身國力的崛起可能會影響中美兩國關系。為避免重蹈歷史覆轍,中國提出希望與美國建立新型大國關系,從而保護其最重要的國家利益。但最成問題的一點是,這一概念的實現似乎更多地是在要求美國按中國的意愿進行調整以包容中國的利益,相反,中國卻并不用做出相應的調整。”他認為,中美新型大國關系能否真正付諸實現實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中國本身能夠為美國發生多少改變。
新美國安全中心高級研究員埃利·拉特納(Ely Ratner)表示:“中國的策略是和美國建立強有力的關系,通過美國向日本和菲律賓等國施壓,令它們后退。”他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是中國希望以新型大國關系這個概念促使美國將中美關系放在第一位的手段,但美國方面并未如中國所期待的接受這一概念框架,兩國關系中依然存在分歧與矛盾。他建議:“美國政府應提出本國版的中美關系框架,因為如一味重復中國的說法卻又給予另一種解釋只會引起持續的混亂,美國應在這一問題上作出明確的回應,以減少自己的亞洲盟友及伙伴的擔憂。”美國國際戰略研究中心中國問題研究主任克里斯托弗·約翰遜(Christopher K. Johnson)表示,美方應避免讓中方單方面對中美關系進行定義。
美國外交政策的制定是一個十分復雜的過程,雖然其中行政及立法部門的權力具有決定性作用,但不能忽視智庫對它們做出決策所產生的重大影響。當前,美國許多學者對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認知與中方大相徑庭,有些學者對這一戰略構想表示質疑,甚至持反對態度。若要縮小分歧,交流和溝通仍是解決這一問題的主要途徑。加大雙方智庫間的溝通與交流、形成共識,加強兩國高層的戰略對話、避免戰略誤判,推動中美人文交流,民間往來等應是兩國相向而行的舉措。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是一個符合時代潮流以及中美兩國根本利益的主張,雙方要超越冷戰思維和零和博弈思維,持續增進彼此的相互理解和戰略信任。在落實中美新型大國關系過程中,中國也有必要掌握美國智庫對這一概念的認知并相應地做出適當調整,如此方能真正推動關于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理論建設和對它的具體設計。
(張穎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研究員,次仁白珍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碩士研究生;摘自《國際觀察》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