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維江 張斌 沈仲凱
大國崛起失敗的國際政治學分析
文/馮維江 張斌 沈仲凱
本文所分析的對象處于一個稱不上完全友善的國際環境之中,它擁有超越霸權國成為世界第一的可能性與期待,同時也面臨著霸權國及其盟友的或明或暗的擠壓。它的政府在內部與外部的雙重緊張之下出臺政策,這些政策對該國的經濟、政治、軍事、外交等資源的配置產生著影響。大國崛起失敗或突然崩潰,即是資源錯配的后果。這種錯配通常是政策影響的結果,其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長期的持續的錯配,在觸發因素影響下出現潰敗;另一種是短期內急劇的錯配造成的潰敗。后一種錯配有時也是前一種資源錯配同時存在時,引起潰敗的觸發因素。
戰略性誤判/誤導在上述潰敗機制中往往扮演著重要角色。所謂戰略性誤判,指那些造成資源嚴重錯配的政策與行動所依據的判斷。這些判斷有的是決策者獨立做出的,但由于大國博弈性和競爭緊迫性的存在以及內部特殊利益集團的影響,許多誤判實際上是戰略性誤導的結果。所謂戰略性誤導,即由于事前發布虛假的可置信信號,或者事后的隱藏信息或行為,而致使競爭對手國或本國決策者發生持續和重大的誤判,采取了導致資源嚴重錯配的政策,從而由興盛轉向衰落。戰略性誤導固然有其外源性的一面,即競爭對手國成功發布誤導性的信號,或者隱藏了真實意圖、資源及能力增長趨勢等關鍵信息和行動,但不可否認,其對道德風險失于管理,也有其內源性的條件或原因。如果這些內源性條件不滿足,戰略性誤導也難以發生。或者說,滿足這些條件的國家更容易出現戰略性誤判。第一,一國處于上升或興奮期,容易忽視風險,夸大形勢中對自身有利的一面,而忽視潛在挑戰性的一面;此外,一國處于緊張狀態,也容易夸大形勢的危險性而出現戰略性誤導。第二,一國具有集中的決策體制和強大的內部動員能力,由此戰略性誤導的后果將十分嚴重,這又會刺激起對手對其開展戰略性誤導的積極性。第三,決策系統內部存在多樣化的考慮小集團利益的團體或分利集團。與其中某些小集團利益高度一致,戰略性誤判就容易得逞,或至少在一國決策系統內制造大分歧、引起混亂。
上述三個方面中的第一個方面是內外部環境或形勢性因素。如果崛起國面臨的國內外環境性因素造成該國因欣快或緊張而容易發生戰略性誤判,則這些因素構成環境性易感條件。一些環境性易感條件可以用崛起國與霸權國的經濟規模及增速差異等指標來衡量。第二、三兩個方面是內部體制性因素,如果這些因素造成崛起國更容易發生戰略性誤判并通過社會動員帶來嚴重的資源錯配,則把這些因素稱為體制性易感條件。越是符合上述環境性易感條件和體制性易感條件的國家,對戰略性誤導的易感程度就越高。由此,我們可以對大國在崛起中的突然潰敗提出一種機制性的解釋:戰略性誤判/誤導—易感國決策—資源錯配—內憂/外患—大國崛起失敗。
崛起是長程歷史中一連串的事件,潰敗卻在一瞬間。盡管如此,瞬間的潰敗實際上有其長期崛起過程中積累因素的影響存在,需要我們將崛起中積累的可能誘致潰敗的條件納入研究范圍。我們把大國崛起失敗研究的樣本聚焦于德國、俄國和日本身上。
從工業革命后學習模仿英國開始,德國的崛起歷時已久,第一次世界大戰雖然遏制了德國進一步崛起的勢頭,但尚未達到造成其潰敗或崛起失敗的程度。如果沒有二戰,德國在平穩度過崛起間歇期之后繼續上升并非不可能之事。
考察德國這段崛起失敗的歷史可以看出,德國的誤判主要是誤以為用戰爭來洗雪一戰恥辱和開展掠奪能夠獲得更大的收益。在洗雪《凡爾賽條約》恥辱情緒、大危機壓力及希特勒的盎惑之下,德國利用相對高效的動員機制,增加軍備投資,準備從對外侵略中爭奪“生存空間”,以此彌補國內資源加速抽離生產性領域造成的困境。公共收支、金融、產業等渠道的動員能力被挖掘出來,悉數指向軍備生產。然而,在戰略性誤判之下,德國國內資源出現了向非生產性領域高度傾斜的怪象:工人工資受到嚴重壓抑;生活資料生產受到嚴重抑制。
德國支付了沉重的國內代價,但從對外侵略中獲得的資源無法彌補國內資源錯配造成的損失,更別說因戰敗而蒙受的其他損失了,這是德國戰略性誤判的嚴重后果。開戰之后,德國從占領區榨取到的收入有限。從1940年年初到1943年年底,4年之中德國從外國得到的“貢獻”合計在850億至1040億馬克之間,平均每年只有212.5億至260億馬克。這比和平時期德國正常創造的國民生產凈值小得多,1938年時德國NNP高達979.9億馬克。如果與戰敗造成的凋敝相比,這區區每年200多億馬克的戰爭收入更是得不償失。
如果說德國崛起中的崩潰與希特勒的誤判有很大的關系,蘇聯的崩潰則要更加復雜。不僅有內源式的戰略性誤導,還有來自競爭對手的戰略性誤導,并且兩類機制之間的相互影響也加速了蘇聯的潰敗。
從內源式機制來看有三種。第一,集中的權力運用到經濟社會動員時,缺乏科學的試驗程序,造成失敗風險的不可控。例如,赫魯曉夫在全蘇推廣玉米種植前,只在自己別墅邊的菜園及別墅相鄰農莊試種了美國“斯特爾林”雜交玉米。輕率推廣的結果是,玉米作為谷物的單位產量在蘇聯只有美國的1/4,最終這場玉米種植運動帶來了經濟和政治的雙重失敗。第二,在指令性計劃下,下級官員為了得到贊賞或避免懲罰,加速執行試圖超額完成上級的任務甚至弄虛作假,受到誤導的決策層提高政策目標,又進一步迫使下級扭曲和強硬地執行計劃,最終造成資源的嚴重錯配。第三,分利集團對信息的分割和壟斷造成誤導。
外源式誤導也可分三類:一是營造緊張氛圍,迫使蘇聯在軍事方面過度投入,擠壓了用于生產性領域的投入,降低經濟社會運行的可持續性。二是政治與外交方面誘導社會主義陣營的矛盾和分裂,迫使蘇聯增加陣營內部的管理與防御成本。三是在蘇聯內部培植代理人。
還應提及的是,蘇聯的內源式誤導機制與外源式誤導機制存在相互強化的現象。在集權、指令計劃、嚴密的信息監控及分利集團博弈等背景下,中下級官僚體系中浮夸和虛報成績成為官員的生存策略。此時,一旦信息壁壘打開,國內民眾會傾向于更相信來自外部的信息,這將增加外源式誤導成功的概率。
日本第一次崛起失敗主要也是卷入二戰造成的失敗,這里主要分析日本第二次崛起失敗的發生機理。
第一,日本領導人對本國在世界政治經濟格局中的地位有了不切實際的期待,造成了戰略性誤判的發生。有人將造成日本第二次崛起失敗的泡沫破滅歸咎于此前美國通過《廣場協議》施壓日元升值。實際上,日元的升值主要還是日本政府對局勢判斷下的主動行為。當時日本經濟增長迅速,領導人期待日本由經濟大國邁向政治大國,日元國際化就是兼具經濟與政治象征的標志。但是,日元國際化缺乏區域基礎,沒有一個可依靠的日元區來維護日元的國際化。結果政治大國和日元國際化的目標未能達成,卻造成了國內泡沫的積累和出口競爭力的削弱。
第二,國內利益集團的利益與國際金融資本的利益一致,造成日本金融體系開放過快。金融市場的開放給了國際資本獲利的機會,這與國內大企業背景的經濟團體聯合會等利益集團通過證券市場的金融深化來獲利的企圖一拍即合。在它們的游說下,政府部門放開了對金融系統的管制,促成了銀行導向金融系統向市場導向金融系統的快速轉向。其結果是,股價的高漲降低了企業直接金融的成本,大企業利用這一有利機會,從證券市場上籌集了遠遠超過自身實體需要的資金,并脫離本業積極參與土地特別是股票和匯兌的投機中,成為催生泡沫的主力軍。
本研究討論了許多容易滋生內源式和外源式戰略性誤導的體制條件,其中決策集中、對社會具有強大動員力是這些不同案例所反映的共同條件。但這并不意味著在任何情況下,這種體制都是不利的。恰恰相反,這些案例都顯示,在追趕的一定時間段內,這種“集中力量辦大事”的體制具備較強的增長優勢。
然而,要更好地揚長避短、發揮自身優勢,需要滿足一些條件。首先,國內動員發生之前和進行中應該有完善科學的試驗糾錯機制,能夠在風險可控的前提下大膽闖、大膽試,把經過科學論證的經驗向外推廣。其次,應當維持一個開放的國際經濟體系,以保證能夠通過頻繁的對外交往和學習,引進先進的科學技術和管理方式,確保外源式創新能持續。第三,與之相關,最好能與現有霸權國保持良好的或至少非對抗的關系,消除緊張造成的互相疊加的誤導與誤判。第四,中央政府保持足夠的權威和利益中性,能夠不被狹隘利益集團俘獲并能對國內的分利集團進行持續的有效打擊和遏制。
(馮維江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員,張斌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沈仲凱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博士研究生;摘自《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