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馮仕政
社會沖突、國家治理與“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演生
文/馮仕政
維護社會穩定,即通常所謂“維穩”,在過去數年中逐漸上升為國家最重要的政治日程之一。維穩的重心是防范和化解群體性事件,“群體性事件”因此成為國家布局維穩工作的中心概念。“群體性事件”概念實際上凝結著國家對當下社會秩序的反思和對未來社會秩序的期許,正是在這些反思和期許的牽引下,國家的維穩實踐方得以展開。考辨“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演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國家治理社會沖突的方略及其變遷。單就歷史軌跡而言,“群體性事件”概念有一個從無到有,再從治安概念到政治概念的演進過程。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后,作為客觀現象的群體性事件早就在發生,并被國家當作一個重要問題來處理,但國家并未創制一個專門的、正式的概念,而是以口語“鬧事”名之。直到1994年,國家才開始使用“群體性事件”概念來總括此類現象。在這個意義上,“鬧事”是“群體性事件”概念的前世。而“群體性事件”最初也只是公安系統用以描述其工作日程的一個治安概念,后才隨著形勢的變化而上升為一個政治概念。
本文綜合考慮訴求、參與者和組織性等基本特征,將改革開放以來的集體抗爭區分為三次浪潮。其中,第一次抗爭浪潮發生在1978年至1980年代末,此次浪潮主要有三個特征:—是精英性,即參與者主要是大學生和知識分子,他們在當時是社會精英;二是政治性,即訴求具有鮮明的政治性; 三是規模大,即動員范圍廣泛,動輒席卷全國,以致演變為規模極大、影響極深的政治風波。隨著風波的平息,第一次集體抗爭浪潮也走向終結。第一次抗爭浪潮在國家方面最重要的后果之一,就是目前所見的維穩政治開始形成。這首先表現在,國家對“鬧事”和穩定問題越來越敏感,開始把維穩提上政治日程。第一次抗爭浪潮實際上強制刷新了國家的自我意識,使之認識到自己的政治合法性和政治效能已經或正在面臨挑戰。這樣一種自我意識的更新,為國家放棄貶義的“鬧事”概念而另創新詞奠定了思想基礎。基于對穩定問題的重新認知,國家的社會沖突治理開始從臨事反應轉向平時預防。為此,國家著手恢復、統一和強化政法委員會。
隨后,中央政法委不斷增設機構、擴大編制,被賦予的職權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從上到下統一建立和健全政法委,意味著國家力圖把對穩定問題的新認知和新策略落實到組織上。維穩從此有了領導核心,以及具體的執行者和推動者。后來的歷史也證明,政法委在統籌和推動維穩工作方面扮演著核心角色。而其發端,正在于此。
概言之,第一次集體抗爭浪潮迫使國家重新定位自己與社會的關系,以政法委為核心的維穩政治體系于斯發軔。這對“群體性事件”概念的形成和發展來說,其意義在于,第一,國家對自身政治合法性和局勢控制能力的重新審視,為“鬧事”概念的退場并推出一個更為中性和審慎的替代概念準備了思想條件。第二,維穩政治在觀念和組織上的初成,使國家各級各類部門的注意力開始得到有效的定向,并逐漸營造出一種重視穩定的集體意識。這種集體意識為國家創制和接受“群體性事件”概念奠定了心理基礎。第三,正是沿著維穩政治體系所提供的組織渠道,公安機關方能把自己的興趣和概念輸送到國家政治中樞,從而把“群體性事件”從治安概念提升為了政治概念。
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中國改革進入新階段,同時迎來了第二次集體抗爭浪潮。正是這次浪潮催生了“群體性事件”概念。第二次集體抗爭浪潮大體發生在1992~1998年,并表現出草根性、非政治性、小規模、分散性等不同于第一次浪潮的新特征。第二次集體抗爭浪潮的主要內容是農民抵制“三亂”(亂收費、亂攤派、亂提留),以及下崗工人爭取工作和生活條件的集體行動。第二次浪潮中的集體抗爭,通常的表現形式是圍堵圍攻、集體上訪、打砸搶燒等騷擾性或破壞性行為,不涉及政治訴求。也就是說,沒有立即的、明顯的政治性。
然而,國家在1994年上半年就針對性地提出了“群體性事件”概念。就此而論,國家的反應可謂十分敏捷。這顯然與第一次集體抗爭浪潮之后國家維穩政治不斷發育,維穩意識不斷強化有關。“群體性事件”概念雖然在1994年即已誕生,但直到2003年才從多個概念中脫穎而出,取得目前所見的主導地位。在此之前,同時并存的還有“群眾性事件”“突發事件”“群眾性突發事件”“群體性突發事件”“群體性治安事件”“緊急治安事件”“群體性緊急治安事件” 等多個概念,有的甚至比“群體性事件”概念出現得還早。“群體性事件”能夠在與其他概念的競爭中勝出,歸根到底都與國家對集體抗爭形勢的判斷和反應有關。首先是國家基于1980年代以來逐漸強化的維穩意識,而在多個概念中無意識地選擇了“群體性事件”,使之成為一個在國家內部被廣泛接受的概念;其次是國家在應對集體抗爭的過程中,也不斷地向社會輸出這一概念,使之最終走向社會,成為一個在社會上也廣泛使用的概念。
1998年以后,市場化改革進程進一步加快。這些改革深刻地改變了整個社會的利益格局以及因此而來的社會沖突面貌。緣此,中國集體抗爭的形態再次發生轉變,即社會精英以新的方式重新卷入集體抗爭,帶動集體抗爭重新趨于政治性,同時向大規模、組織化的方向發展。中國集體抗爭由此進入第三次浪潮。與前一次轉變不同,第二、三兩次浪潮之間的過渡是一個連續的、漸變的過程,界限不甚明顯。但鑒于1998年改革的深遠影響,不妨以之作為第三次抗爭浪潮的歷史起點。第三次抗爭浪潮的形成是三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一是社會矛盾的累積;二是社會精英,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歸來;三是互聯網的發展。
基于對政治風險的關切,國家開始對群體性事件問題重新進行定位。重新定位的基本精神可以概括為一點,即從政治高度審視群體性事件,防控群體性事件就是防控政治性事件,防控政治性事件必須從防控群體性事件抓起,做到“早發現、早報告、早控制、早解決”。隨著這一精神從工作規程到組織機構的層層落實,“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政治屬性也不斷被充實和強化,最終脫離治安范疇而成為一個政治概念。
公安首長兼掌政法委,以及“聯席會議”制度的建立,表明發軔于1990年代的維穩政治達到一個新的高峰。這樣一種維穩政治模式為“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政治化提供了便捷而有效的通道。其中,最直接的后果是,政法委是黨在政法領域的核心領導機構,由公安首長掌管政法委,顯然有利于公安系統首創的“群體性事件”概念進入國家的意識形態論述,從而由一個治安概念上升為政治概念。比這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套維穩政治體系能夠非常有力地把“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政治內涵從國家認知變成社會體驗。
經由歷史的考察,本文發現,“群體性事件”概念存在一個從無到有,從治安概念到政治概念的演進過程。表面上,“群體性事件”是一個由國家創制,然后推送到全社會的概念。然而,它并不是國家單方面思慮的產物。相反,該概念的誕生及其內涵的轉變,都是社會沖突與國家治理相互作用、循環遞推的結果,是1980年代以來的三次集體抗爭浪潮在國家觀念上的次第反映。因此,在“群體性事件”概念的演生過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兩條線索:一條是集體抗爭形態的不斷改變,另一條是國家治理方略的不斷調整。這兩條線索相與浮沉,環環相扣,就像生物基因中的雙螺旋結構一樣支撐著“群體性事件”概念的發育和完成。
更進一步,“群體性事件”概念所透視的維穩政治演生史也為理解國家建構的一般邏輯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國家建構論強調,國家作為—種政治系統,構成該系統并制約其運作的各種要素以及要素之間的統合方式,都有一個不斷發生和演變的過程。而揭示國家建構的一般原理,則是很多學科和學者都感興趣的問題。
最后,還要指出,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既有相對獨立性,但也是互構互生的。恰如本文所示,來自社會的集體抗爭不斷改變國家的觀念, 推動著“群體性事件”概念從無到有,從治安概念到政治概念的演變。但另一方面,國家所凝煉的“群體性事件”概念也通過維穩實踐反饋到社會,影響著社會的思維和行為選擇;而社會的這樣一種選擇又構成一種新的環境,迫使國家做出新的調整。眾所周知,國家現在對群體性事件動輒被政治化深以為苦。殊不知,社會對群體性事件的政治化理解及操作,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社會對國家在維穩實踐中不斷使用政治化“群體性事件”概念的反饋。在這個意義上,行動者固然受著環境的造就,但環境也是行動者自己造就的。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之間這樣一種生生不息的辯證關系,是以往理性選擇論和結構功能論所忽視的,因此也是今后研究國家建構時特別需要注意的。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社會學理論與方法研究中心教授;摘自《社會學研究》201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