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利明
以法律關系為主線構建民法典總則體系
文/王利明
在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編纂民法典”之后,作為制定民法典的第一個步驟,我國已啟動了民法總則的制定。民法總則作為統領整個民法典并且普遍適用于民商法各個部分的基本規則,其是民法典中最基礎、最通用,同時也是最抽象的部分。總則是民法典的總綱,綱舉目張,整個民商事立法都應當在總則的統轄下具體展開。民法總則的制定不僅將增進民法典的體系性,而且有利于整合并完善整個私法體系。
在構建我國民法典體系時,必須要確定其中的核心制度,即所謂“中心軸”。圍繞著這條“中心軸”,民法典中的各項制度和規范將形成邏輯統一體。筆者建議,民法總則基本框架應當以法律關系為中心來構建。一方面,法律關系是對民法規范邏輯化和體系化的基礎。法律關系編排方式被大多數學者認為是科學的編排方式,民法的諸制度都是圍繞民事法律關系而展開的,法律關系包含主體、客體、內容三項要素,三項要素可以完整覆蓋民法典的各項內容。法律關系是一條紅線,貫穿于民法各項基本制度,科學而富有邏輯地將各種制度有機地連接在一起。以此為中心,民法總則的內容將更富有體系性和邏輯性,更進一步地增進了其形式理性。另一方面,法律關系編排方法適應了民法發展的需要。民事關系紛繁復雜,但是把握住了民事法律關系的脈絡,就把握住了民事關系的核心。
具體來說,以法律關系為中心來構建民法總則,要求總則以法律關系的基本要素即主體、客體、法律行為、民事責任來富有邏輯地展開。這些內容是各種具體民事法律關系必須要共同具備的要素,按照總則應以提取公因式的方式規定民事法律關系所共同具備的要素的原則,總則規定主體、客體、法律行為等內容,正是符合此種法典編纂邏輯的做法。而有關具體的民事權利、義務的內容,則應當在民法典分則中具體規定。由于民法是權利法,民法典分則將以權利為中心展開。因此,當分則中所規定的人格權、物權、債權、親屬權、繼承權等權利與主體、客體相結合,就分別形成了相應的人格權、物權、債權、親屬權、繼承權等法律關系。這就是民法典編纂的邏輯體系。具體來說,民法總則的制定,應當從如下幾個方面著手:
民事主體是“私法上的權利和義務所歸屬之主體”,是指依照法律規定能夠參與民事法律關系,享受民事權利和承擔民事義務的人。主體是各種法律關系的共同要素。有關民事主體的規范,是民法總則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方面,《民法通則》中的相關規范要進行較大幅度的修改和完善。一方面,民法總則要進一步完善法人制度。《民法通則》對法人的分類以所有制為出發點,將企業法人分為全民所有制企業、集體所有制企業等,并受制于現實而采用了企業、機關、事業單位和社會團體的法人分類體系。這種安排顯然不符合社會發展的需要,我國民法典在此方面應當借鑒大陸法系成熟的經驗,采用社團法人和財團法人的分類方法,以便于解決和落實基金會法人、仲裁委員會、宗教團體、寺廟等主體地位問題。此外,還要規定法人的概念、性質、條件、類別、能力、設立、法定代表人、機關、終止、責任等制度。另一方面,要完善非法人團體制度。《民法通則》雖然規定了個人合伙和法人合伙,但并沒有從總體上承認合伙企業作為公民和法人之外的非法人團體的主體地位,也沒有規定非法人團體作為民事主體的一般規則和條件,此后頒布的《合伙企業法》在內容上也僅限于有關各類合伙企業的具體規范,因此仍有必要在民法總則中對合伙的法律地位等加以詳細規定。此外,有關機關法人的民事主體地位、機關法人的民事責任能力、機關法人必須遵循法無規定不可為的原則等規則,也需要在民法總則中加以明確。
仍需要討論的是,人格權是否應當規定在民法典總則的主體制度之中?筆者認為,將人格權制度與主體制度相等同,混淆了人格的兩種不同含義。主體資格與主體所享有的具體權利之間雖然關聯密切,但仍存在本質區別,不能相互混淆。無論是公民還是法人,作為一個平等的人格進入市民社會,就會與他人形成財產和人格上的聯系。這種人格關系顯然不是主體制度所能夠調整的,主體資格是產生人格關系的前提和基礎,但產生具體的人格關系還要依據具體的法律事實,包括人的出生、法律行為等。人格(法律人格)作為一種主體性資格,是主體享有一切財產權利和人身權利的前提,從這一點上講,人格既不屬于財產權,也不屬于人身權,而是凌駕于二者之上的統攝性范疇,其核心是人的資格和能力,通常不能受到侵權法的保護,故理應納入民法總則的規范。然而,人格權是主體所享有的具體權利,是民事權利的重要組成部分,只能在分則中加以規定。隨著人格權的發展,一些新的人格利益和人格權的出現(如個人信息權等),使人格權與主體資格的分離更為明顯。在這些利益受到侵害時,也應受到特殊救濟。因此,我們在考慮人格權與人格的關系時不能僅從生命、健康、自由等傳統權利來考慮,而應從人格權的整體發展來考慮其性質及其與人格之間的關系。這一變化表明,人格權已漸漸與主體資格發生分離,僅以生命、健康、自由與主體資格的關聯來界定人格權制度是不妥當的。
客體是民事權利和義務指向的對象,包括物、行為和智力成果等。根據法典編纂的體系化思想,應從作為法律規定的客體的構成要件分離出若干要素,并將這些要素一般化,形成類別概念,并借著不同層次的類型化,形成不同抽象程度的概念,并以此構建體系。誠然,權利客體種類繁多,表現形式亦千差萬別,但將這些數不盡的客體統一定義并類型化還是有可能和必要的。例如,關于有體物所應適用的基本規則,需要在總則中作出規定。另外,在客體制度中,也應對各類無形財產加以規定,以適應大數據時代和高科技時代知識產權保護的需要。并通過對智力成果的規定,溝通民法典與知識產權法的關系,并以此宣示知識產權法仍然屬于民法的組成部分,應當適用民法總則的相關規定。隨著科技的迅猛發展以及社會生活的變化,無形財產權利正在迅速擴張,在這一背景下,近年來有學者認為,像養老金、就業機會、營業執照、補貼、國家特許權利等都屬于財產權范疇。此外,一些新型的利益如胎兒的權益、網絡虛擬財產權、商業秘密、死者人格利益、特許經營利益等也需要在民法總則中作出規定。
我國《民法通則》已經抽象出了法律行為的概念并作出了詳盡的規定。盡管在我國不承認物權行為理論,也不承認婚姻為契約行為,但民事法律行為制度的適用范圍仍然十分廣泛。這一制度作為觀念的抽象,不僅確立了合同法、遺囑法和收養法等具體的設權行為規則,而且能夠涵蓋新的交易形式并對其進行規范;同時,也為代理等制度的確立奠定了基礎。但是,應當看到的是,《民法通則》關于法律行為的規定仍然存在一定的缺陷。例如,在法律行為的概念上,《民法通則》借鑒了蘇聯學者的觀點,將法律行為視為合法行為,且把意思表示從中舍去。這一安排顯然不夠嚴謹,因為法律行為制度也調整“非法行為”,如有瑕疵的意思表示(受欺詐、脅迫而作出的意思表示)也受法律行為制度調整。因法律行為是指能夠產生當事人所預期之法律效果的意思表示,在法律行為制度中規定欺詐、脅迫、錯誤等制度并不意味著如此做出的法律行為也應發生當事人所表示的效果,而只是指這些行為都受法律行為制度的調整。設立法律行為制度的目的在于將有關法律行為各個方面的規則作出統一的規定,在法律行為制度中,不僅要規定有關法律行為的概念、生效條件以及無效法律行為的類型、未生效的法律行為等,也需要規定意思表示的概念、效力的發出、到達、解釋以及意思表示不真實等各種情形。另外,法律行為不同于意思表示之處,主要在于其能夠產生法律效果,法律行為沒有合法與違法之分,違法行為也可能產生法律效果。例如,欺詐行為只要不侵害國家利益,受欺詐者愿意接受欺詐后果的,也可以產生當事人預期的法律效果。
《民法通則》是以直接代理制度為樣板而構建代理制度,因而不涉及有關間接代理的規則。但是,《合同法》適應市場交易的需要,規定了間接代理和表見代理,由于代理不限于合同領域,可以適用于整個法律行為,故間接代理、表見代理均應納入民法典總則之中。筆者認為,未來民法總則的代理制度應當規定直接代理,間接代理應當作為直接代理的特別形式加以規定,其適用范圍也應該嚴格地限制。
民事責任是違反民事義務的結果。嚴格地說,對于具體民事責任規范,應在分則中加以規定。只有在分則中詳盡規定民事權利義務之后,才能相應規定有關的民事責任。但是,各類民事責任,也存在共性的規則,可以通過提取公因式的辦法在民法總則中加以規定。這些共性的規則包括民事責任的歸責原則、民事責任的方式、責任的競合、民事賠償優先規則、民事責任的免除事由等。將這些內容規定在總則之中,可以有效地節省條文,避免重復規定,實現法典的科學化和體系化。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摘自《求是學刊》2015年第5期;原題為《民法總則的立法思路》)